第91章 91 天子之侧
“冯兄!”
潇潇雨声在畔, 躲在二石夹角下的竹笠客僵了一下,回过头去。
“真是你啊。”
一身锦衣的富公子踩在马车上,潇洒摇扇, 冲他抬抬下巴。
“杜光宗?”冯林惊,“你怎么在这儿!”
能在这里见到昔日同学, 虽然是关系不大好的同窗,在这累日奔波中也算是一点慰藉。
书院里待了这么久, 又在世俗里滚过一圈,杜光宗也不复初出茅庐时的趾高气昂。跳了车, 亲亲热热地搭上了冯林的肩膀, 蹭他的篝火。
“别提了。我本来在荆地实践呢, 做生意嘛, 那不说风生水起, 也是小有成果, 书院突然一封天字一号紧急的飞信, 叫我赶紧回去, 我这不走道嘛,谁晓得半道来这么大雨……”
乍见这位昔日同窗灰头土脸的, “你——这是怎么了?”
“书院也给我传信了。”
“对了,信里说了, 若身边带有书院典籍, 要尽数烧毁。”杜光宗指地上半摊着烘干的书,“你这是……?”
冯林半张脸在火光中跳动, 他用树枝拨弄火堆, 自己个鞋袜湿透,却无心脱下一并烤干,杜光宗竟也明白他的未言之意。
一字一言, 都是千金之重啊,
“我帮扶的村子,被屠灭了。”
杜光宗张大了嘴。
“只有我逃出。”冯林抬头,眼里有纵横血色,“他们来头很大,村里一百二十一人,都死了。我能安然到这里,没有一人把我供出。”
“……啊?光天化日,”杜光宗压低了声音,“谁这么大胆!”
一时沉默。
“搜罗清北的学生。”冯林没答,已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端倪,“有人在针对院师。”
书院假托了其他名目,办在丹阳郡魏氏下,但所有学子心中的‘院师’只有一人。
四目相对间,冯林将摊开的书小心包好,站了起来。
“你等雨停吧,我先赶回书院。”
“哎哎——”杜光宗去拽他手臂,人走的决绝,他只拽住了一截袖子,好歹是截停了。
“若真如你所说,传信说要烧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的保护咱们!你这样回去,被发现了就得白白断送性命,老师们一片苦心岂不白费!”
冯林垂眸思索片刻,将包袱郑重交到杜光宗手里,“你带着这个东西藏好。”转身又要走。
杜光宗没见过这么死脑筋的,但也不能见人白白送死不是。
“若还看我们同学一场,就不要拦我。”青年单手将斗笠扣在脑子上,声音夹着今夜阴冷的风雨,“院师传道,王侯将相……就是那京都城的皇帝,都不及他的重要。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替死,死我一个,乃至成千上万人陪命,也值。”
杜光宗一时间被震慑,竟也没顾及他的大逆不道。他怔怔看着身前人的双眼,终究是没再拦。
——
沾了泥点的一双双长靴踩断地上枯枝时,发出‘咯吱’脆响。
兵贵神速,龙骧卫来去如风,即刻便能拔营出走。
此番沈清和赫然在列,也决定与萧元政一起返回京都。解决一桩大事,他心中轻松不少,从前若只是小试牛刀,那这次干戈绝对够敲山震虎,天下世家垂眸静待徽州一役的归结,这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不知现在的结果满意否?
都好说,就一个越家。
沈清和脑中掠过一个身影,心又缓缓沉下。其他人不知道,但这家伙,怕是没那么容易偃旗息鼓。没解决这个盘踞百年的第一门阀,就算不上到事了拂衣的时候。
萧元政覆住他手背,沈清和眼中神光一凝,就见一只形制简单的香缨进了手心。
沈清和单指挑着荷包,翻来覆去看看。
“宫中御医配好的,倍日并行,可以缓解乏累。”
沈清和将这小东西凑到鼻尖嗅了嗅,药香清宜,确实心旷神怡。
“好贴心,那我谢谢陛下了。”
萧元政看他手腕一翻,别在了腰间,视线不动声色在那处转过一圈。
沈清和:“怎么?”
男人伸出手,探向他腰间,沈清和那处禁不得痒,条件反射向后躲。萧元政落了空,眼珠也没向上抬一下,“歪了。”两指拨弄,三两下将囫囵作一团的挂绳拆开,沈清和没怎么看清,那香包就在他腰上端正了。
沈清和这时才想起他们二人间已然揭开最后一层纱,生出些后知后觉的感觉,不算羞赧,但的确抹不太开。
萧元政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没说什么。
才二十的年纪。
太轻了。
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段脉脉水下的情感,能否或者说该不该存续。但一见沈清和,他自己也知道答案了。一切阻隔,一切顾虑,不待他好好自矜自持,思量君臣人伦,都只作飞灰散去。
“沈清和!”
沈清和回过头,平云郡主衣袂翩飞跑来,高容与她同来,脸色不好看。二人看他与谁站在一起时陡然顿住脚步,行了个礼数。
“怎么了?”
“有点事……”
萧玉姬吞吞吐吐,见她看着皇帝的目光闪动,沈清和抱臂往萧元政的方向倚了倚,“自己人,你说吧。”
“你的学生……书院一些尚且在外的学生,可能有不测。”
“什么?”
沈清和姿态一下不再闲散,他声音迅速沉下。平日时时带笑的人,一下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也是心下有虚,一向无法无天惯了的萧玉姬也收敛起来。
已经准备好动身的沈清和瞬间消了念头,“我不是早一月就说过,书院该关的关,学生该藏的藏,这段时间都要低调行事!”
有力的手掌在他身后稳住,沈清和抬头对上萧元政沉静的双眼,意识到自己太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怎么回事,说清楚!”
高容定了定神,“老师,马上就是隆冬,每年入冬都会死一大批人,尸体能铺满一整条溸水。能捎话的都捎了……他们都是自愿留下的。”
隆冬时候,遮挡风雪的坚固房屋,热腾腾的暖炕,看诊治病的游医,传火人只要多存在一时一刻,便有无数性命得以喘息。
很多人是自愿留下的,即便知晓危险迫在眉睫。
只要散在外边就会留下踪迹,无人扫尾,被追查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萧玉姬吐了口气,她出身显贵,虽说中间经历不善,吃到恩怨爱恨的苦,算富贵的苦,不缺衣,不少食,从不至于忍饥挨饿。至于开办书院,授学天下,她是没有这样的好心的。
萧玉姬扯了扯唇角,这样的人,在从前叫做圣人。含着轻嘲说:“唉,连你的学生,也学得一副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你现在和那些人碰上,即便有——”她目光在昭桓帝身上飞快转了一圈,“有我一个,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既然都叫我一声老师,有出事的,我会为他们讨回公道。”沈清和后退一步,扶着车辕,背后的托持叫他从震动中缓过,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
“郡主,不和我一起干这桩大事,你将来会很后悔的。”
他语气无比笃定,萧玉姬看了他一会儿。好吧,她承认,现在是有点佩服这人的。若所有事都要思量权衡,那活着太无趣,成也好败也好,萧玉姬没多想就押了宝。
“算了,当我上辈子欠你。”
“当不起。”
高容眉见间有些忧心,错眼间,他看到老师身后的男人,他垂着头,手心一直搭在青年的背上,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犹疑过。
男人的存在感很强,他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这样的气度,他猜测是某位显贵,但看平云郡主的态度,或许还有其他令他望而却步的答案。
高容佯装镇定收回目光。
“很般配啊,是不是?”平云端详着远行的车马,没来由冒了一句。
高容喉头有些涩,“什么?”
“嘘,沈清和的聪明学生,可要好好保守秘密。”萧玉姬笑了一声,“说不准天地造化,还有你我一分功。”
——
“就是这东西,我们从关内走到这里,偶有几个小城在传。我寻思这东西有意思,带来给你们都看看。”越隐大马金刀坐在禄王下座第一席,扬手示意仆从将一沓纸样的东西呈给所有人看。
这纸倒是奇特,宽大一张折成两折,并不如他们平日用的书纸名贵细腻,摸上还有些糙。
毕竟是隐公子带来的,在场的世家主事人都很给面子摊开瞧。
禄王这两日不知是突然改了地方不服水土,还是因为一路心惊胆战,饭都吃得少了。本来以为又是在谋划什么攻讦的破事,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目光蓦地在捎带放他手边的折页上凝住——
顶上书《雍朝清北新报》六个苍劲的大字,下面的小字规整许多,行行列类,左侧白话写的什么什么农技,他不感兴趣,右边基础算数,嗯看得眼花,最下头的《寒门状元打脸记》倒是抓了他的眼球。
——‘我重生了,回到被诬陷科举舞弊的暴雨夜。前世,我被权贵换了考卷,求告无门,乱棍打死在贡院外……’
萧天心一会儿眉心紧锁,一面抚掌含笑,看的不亦乐乎,尾巴上‘未完待续’几个字意犹未尽地泼了盆凉水。重新端起王室宗亲的架子,禄王含笑问越隐:“这是哪里得来的,竟有这样有趣的……”
越隐似乎早在等着这一问,咬着后槽牙打断:“弄出这东西的,是陛下身边新提拔的中书舍人,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想不到,陛下身边还有这样的能人……?”
萧天心是清闲富贵的宗室,少不得精于玩乐,可惜是他皇帝侄儿的人,不然他也想召作门客解闷啊!
越隐瞥他一眼,似乎还嗤了一声,似乎对他说的话嗤之以鼻。萧天心摸摸鼻子,也觉察气氛不对,难道这人还有什么其他特别之处?
其他家主可没他这么‘天真’,越家亲点的人,这个节骨眼,他们自当用百般玲珑心思琢磨,魏宏理听这名字,越发觉得耳熟了。
沈清和,沈清和。
这不是将魏生打得半死,魏宏伯恨不得啖尽血肉的人嘛!
他视线移向坐在左侧首席的越隐,和对方轻飘飘对视了一下。越霁今日没出席,但事发之时,他可是亲自来了云中郡,他们的魏家府邸。
穿针引线,魏宏理顷刻便掐住了线头,面色变了几变,将那‘新报’往案上狠狠一拍,“竟是那个狂徒!”
所有人都被他吸引去目光,听他一番分说道来,各自义愤填膺,就连几日前还同他呛声的逄明德也为他说话。
“散布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还做出这样狂悖的事!”
“听说他从前在京都时名声就不好,行事令人不齿,父母亲族,恩师故友都与他断了交情。”
“现在一跃到了中书舍人的位置,不知道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这样的奸佞在陛下身边,实在是令我等忧心啊!”
一言一语间,就已经替人断好了罪,似乎他们仰赖的天子受了多大的蒙蔽,萧天心坐在主位,听了也觉得十分汗颜。他将手里被指名的‘罪证’看出一个洞,也没觉得有什么的。
至于吗这。
下刻这火就烧到了他自己身上,魏宏理红着眼珠,盯着他看,“这次鼓动陛下起兵动我魏家,分明是这沈清和心怀怨愤,此人不除,定要动摇我雍朝江山!禄王殿下您说是不是?”
禄王本人张口结舌,半天也没说出个是与不是。至现在他的想法是最不重要的,来回几个交睫间,所有人心中都定了。
他们要与皇帝调和,皇帝不会错,势必有一个人替罪伏诛。
显而易见,有个好人选。
“可龙骧营都出动了……”禄王讷讷开口,就连他也知道龙骧卫的重要,凡非大事,必不出营的。
因为心情好了,甚至有人窃窃地笑出声。
做出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难道真为了个宠臣?天大的笑话!不过是皇帝羽翼丰满,忌惮他们门第权势过重,使唤不动,想要震慑敲打一番罢了。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门阀这两个字,是什么样的分量。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他们可远不曾到那步田地,原本借口清君侧,想不到真落到实处。
都退了一步,还亲手递上台阶,别说一个中书舍人……
他们含着笑意,斜眼看了战战兢兢的萧天心一眼。
就是牺牲一个宗室亲王,也是很不要紧的。
第92章 92 ‘众生平等’
大雍深冬最富庶之处, 北面凌空的不再有向南的群鸟,遗留在此的只有无尽肃杀的风。
另有设富贵暖阁,层层帷幔, 暖如朝春。
“你找我,就想说这个?”
越霁声音平淡, 透过芽绿的纱幔看着外头拱手垂立的人,听不出喜怒。
“清北书院的学生我见过, 著的书,做的事我也见过, 虽然与堂兄作对, 但……未尝不能化为己用, 何必赶尽杀绝?”越芥双手有些颤。
越霁诧异, 从小到大, 他这个堂弟从未有过忤逆, 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一次两次对抗他。
“我以为, 上次你已经知道了教训。”
“九辩中说,清玄者万殊之大宗, 他们做的都不算恶事,于我们也是有利的……”
“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越隐很不快, 他抱臂站在越霁身侧, 视线从上刺到下,“没想到, 我越家竟出了个叛徒。”
“那姓沈的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不成?他在世上一日, 就……”
“可以。”越霁清淡的声音叫屋内两人俱是一惊,“清学自然海纳百川,我从没说过不可以。”
越芥猛地抬头, “兄长……?”
“书院,学生,都是我大雍的栋梁,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自始至终,我要的。”越霁莞尔一笑,“都只是沈清和一个人的命。”
……
京都之外,另有陪都所在的东京,萧天心被携着到了此地,才暂停了一路的夜住晓行。
知道他们不再准备抵京师时,他狠狠松了口气。
尚不是要诛九族的罪过,说不定侄儿还能留他叔叔这条小命。
他心惊胆战地等了两日,到第三日时,龙骧卫的旌旗挺进东京,才觉得悬在颈项的刀终于显了形。坐进陪都的祥泰殿,遥望着主座多年不见的昭桓帝,他还是不知道这把刀落,还是不落?
“陛……陛下……”他哆嗦着唇,比之萧家这么多位皇帝,昭桓帝不曾屠城人祭,称得一句仁厚,但绝不是位好说话的帝王。
连日的兵戈洗礼,叫昭桓帝与旧日的影子重合。萧天心抬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若不是被身后人顶上来,他这辈子也不想面对的。
“禄王。”
昭桓帝叫了他的封号,身侧跪坐的青年也随之看过来,挑着眉毛看他。
——那个地方本来是没有设位置的,现在却摆了张小案,可此刻的他根本分不出心神想这许多。
“扑通”一声,萧天心结结实实跪在了青砖上。
“臣……臣罪…罪该万死……”俨然话都说不清楚,抬起一双泪眼,万般说不出的可怜委屈,就差把‘我被迫的’几个字写在脸上!
三日前,禄王上疏御前,在陪都东京共议。
三日后的今天,席面都还未开始,主角之一就已经溃不成军。
所有氏族长老脸色都不好,胆小如鼠,赔钱亲王,实在坏事!
……不过也无妨,禄王不过是将皇帝从京都引出的筹码,既然皇帝已经入座东京,那就已然达成目的。
魏宏理率先开口打破闹剧:“陛下举兵攻入云中郡,我魏家血流成河,究竟是何意!”
“哼。”王座之侧,有人率先嗤笑出声。俊俏的青年单手支着下巴,这架势,不必其他人构陷,已经十足像个佞臣。
“你不好好待在本家,犯到东京来,难道拿不得?”
魏宏理被一个小子触犯,勃然大怒,瞬间翻了脸,“你就是沈清和?”
“怎样?”
“这里是陪都,哪里有你一个中书舍人说话的份!”他整张脸气得扭曲,没人接他的腔,魏宏理早就明白与之为伍的尽是一群豺狼,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陛下天威浩荡,此等小人佞幸万不可留在身边,老夫自知忠言逆耳,但为了我雍朝江山社稷,必得将他缉拿下狱,等候发落!”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盯着主座上的人,等待他的反应。
祥泰殿的并没有和政殿宽阔,主位的表情稍稍一觑便尽收眼底。昭桓帝身体后靠,按着镂刻盘龙衔珠的扶手的手掌,慢慢移到了身侧,覆上了另一只手。
紧紧盯着他的魏宏理惊愕,其他氏族长老也惊愕,就连沈清和本人也暗自吃了一惊。
这是,要与他官宣啊?
“你!你们!”魏宏理目眦欲裂。
沈清和尽览他的丑态,“昔日见面时候,诸位并不曾把沈某放在眼里过。想必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牢牢记得,一辈子忘不掉了。”回到正题,沈清和是真火了,虚与委蛇那套他不爱搞,何况现在,皇帝都为他撑腰,他也要为自己的学生撑腰!
昭桓帝截了他话,他告诉魏宏理:“今天会有人下狱。”他微抬下颚,是沈清和没见过的神色,“但不会是他。”
他们俩离得最近,沈清和的视线从君王的手,移到他的侧脸,离开京都朝堂,好像有什么也随之冲破的皇帝威严的壳子出来,那双眼里有高高的兴味。
魏宏理宛如被一道雷光劈中天灵盖,他想破头,也没想到他们是这种关系!是啊,是啊,要不是床笫间的宠臣,吹了足够的枕头风,怎么能叫一个皇帝色令智昏,昏到要与整个门阀世家抗争!
“要美人不要江山,呵呵呵,那就别怪老夫了!”魏宏理已经失了理智,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锵’一声响,寒光四溢。
昭桓帝贴身的十几个亲卫齐刷刷亮了刀。
“你们还坐着?龙骧卫驻扎城外,陪都的禁军都是我们的人,错过这次,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魏宏理已经疯了,同席的老家伙们才慢慢悠悠站起来。
一时剑拔弩张。
沈清和皱眉,早知道这些人不是来放低身段求和的。
巧了么不是。
我们也不是来谈和的。
魏宏理扯了一下唇角,陪都禁卫统领是跟随昭桓帝从西北来的,也是他费了大把功夫才收拢的暗棋,如今正是得见天日的时候。昭桓帝决计想不到,昔日出生入死的旧人,有朝一日反叛吧?
“……旧人?”沈清和皱起眉。
“嗯。”萧元政顿了一下,“择主而事,改换门庭,都是常有的事。东京的日子太安逸了。”西北的心腹大多没带出来,心思不对的,放在东京陪都,未尝不是放在眼皮底下,等着一朝清算。
“好好的安逸日子不过,有的后悔的。”投奔一群蠕虫,眼光也不咋样,旧人?或许只是占了个天时地利罢了。他忽而狡黠弯了唇角,上身往侧边挨了挨,“陛下好像司空见惯?那你怕不怕,有一日我也……”
手背被猛地攥得紧了些,沈清和一下就感受到,萧元政垂眸看他,唇边是提起的笑弧,不是他当皇帝时惯常的神情。
“……我开玩笑的。”
“嗯。”萧元政似真当听了个笑话,坦然向后倚的脊背动了,往扶手上靠——他们现在的距离完全到了亲密的程度,沈清和手臂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他咳了一声,稍稍退开点。
魏宏理都要翻了天了,上头两人却调情似得,他气急,回头要呼喝,禁卫没进来,倒是腰佩长刀的越隐大步走来,越霁一身月白束腰的袍,在他身后半步。
“怎么这么咋唬。”
越隐眉目间压着散漫,随手做了礼。
“隐公子……”
“怎么?”越隐目光从那柄细弱的匕首上划过,咧了唇,谑说:“魏宏理,你想谋朝篡位啊?”
握刀的手颤了颤,魏宏理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周围说好同仇敌忾的家伙一点反应也没有。身后都有依仗靠山,全然撕破脸皮才是下下策。
越隐随手一推,匕首当啷就在地上,他扯着魏宏理走到一边,“蠢货。”真不知道怎么在这世上活这么久的。
和越隐的敷衍不同,越霁对着上方的天子微微躬身,谁都挑不出错的周全。
禁卫从大门处鱼贯而入。
天下分久必合,朝代更迭,皇权挺立,世家门阀之权势从未有如此膨胀过,甚至一度到了成为‘天命’,能左右天命之主。
越霁启唇,他所拥有的凭依,让他能与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平等对话,“陛下,越氏对您的敬重从未减损过一分。”
“但是,但是。”越霁目光向他身边青年射去,沈清和半点不避,锋利的相交间迸溅出刀光剑影。他小心再小心,谁能有这么大的神通啊,清北的学生出事,越家人脱不了干系。
“沈公子在世上一日,我们的心就一日难安。”越霁微笑,“请陛下赐死沈公子,越霁在此承诺,愿意一直跟随陛下,护佑大雍江山百年太平。”
身侧的越隐诧异回头。
在场的老家伙们互相交换了视线,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这话和效忠都没什么分别。越霁点了头,等同于整个越家都站在了皇帝背后。就为一个五品中书舍人?就是皇帝喜欢他又怎样,这样一条轻贱的命,什么时候要不得,何必在这时候,用这么重的承诺来换?
到底还是年轻。
虽然过程有些想不到,但结果还是那一个,话事人都起好头,他们也没有驳的道理。
殿上只余山呼“还请陛下赐死沈公子”。
越霁仍旧一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他无须申述沈清和的威胁,决策已出,落子不悔,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就没在乎过别人怎么想。这几乎算不上一个很难的抉择,除了痴障的,都知道该怎么选。正如旁人所惊悸的那样,在今日之前,他都不会如此决绝,沈清和这个人,的确超过他的想象。远远超过。
想剖世家的骨血,为他的宠臣让路?哼。
他在衡器的另一端加了绝对的重量,为他想要的结果加码。
前有越霁游说,后有禁军压阵。
这样的死亡威胁,我真是有好大的能量啊。昭桓帝动了,沈清和的目光随着他起身游移。
所有人翘首等信,盼他的一锤定音,自己也好抽身离场。
皇帝几乎没有太素简的服制,他今日穿的恰好就是这样一身,叮当作响的组佩摘了,向下探只有一条纤长的穗垂到鞋面,鲜红色,摇动的。
萧元政睥睨向下,没什么要说的,越霁出现,以这样的条件交换,他觉得是看轻沈清和,也看轻了自己。世族爱体面,这没什么,在一定程度上,他会给予这份体面——
“世家的血,朕会让它安然的,流进史书里。”
“哈。”
越霁定定望着二人,合上眼。
“好魄力,好魄力。”
他后退半步,睁开眼,响在殿内的声音缥缈。
“嵌套里的人,享受的权势越盛,受得束缚就越少,也越多。走出去,可能一无所有。”
“既如此,只能先清理君侧,日后再好好规劝陛下。”
到了现在的地步,他是一定要沈清和的命。
禁卫举起长枪,枪尖向前。皇帝随身的亲兵都是从金甲卫中拔出的好手,纵使能以一敌二敌三,倘若来十个,二十个呢!
魏宏理哈哈大笑起来,模样与疯魔无异。
挟天子,没有更好的时候了!魏氏的存亡,就在他俯仰之间。
“杀!杀了他——”
“砰——”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撕开一室混乱、荒唐、群魔乱舞。
萧元政的手很稳,能拉动强弓的手,叫燧发枪在他手里的后坐力微乎其微。
离得最近,察觉危险瞬间退避的越隐直起身,身边僵立的身躯愣愣地向后仰倒,他清楚看到魏宏理后心口出现一枚血洞。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甚至都没来得及有血喷溅,倒地后,才汩汩汇聚成了一汪血池。
这样的血腥还是令人不适,沈清和压下了,注意到越霁的错愕,盯着他一字一句说:“上次没有好好介绍,我给东西起了个名字,猜猜呢?”
“——叫做,‘众生平等’,王孙贵胄贩夫走卒,谁站在它面前,只要一下,就能去地府里见阎王,是不是很平等?”
他说了很可怕的话,短暂寂静后,殿内惊叫四起。
禄王离得可近,他可不管什么体不体面,保命最要紧,身子一屈就钻进桌子下面!
在这时自诩非凡的世家子,似乎才恍然惊觉剥去光环,和最底层役奴一样脆弱的性命,面对神鬼手段,颜面全丢在一边,抱头鼠窜抢夺着躲避的廊柱几案。
越隐瞳孔震颤,看到了皇帝手中造型奇特的武器,就是这东西让魏宏理瞬间上了西天。
他迅速回身抓住长兄的手,越霁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越隐顺着他视线向上看去,昭桓帝身后亲卫,每人手上都有一把这样的武器。
“公羊慈……竟敢骗我……”
下一刻手臂被用力扯住,越隐下颌紧绷着,当机立断要和长兄迅速离开乱成一团的祥泰殿。
沈清和拧着眉,去握萧元政手里还带余温的锻铁枪管。“谁敢走!他就是下场!”
禁军头领脸色惨白,弥漫开的硝烟味刺激着所有人,本能叫嚣着危险。皇帝高站着俯视,他被那双眼冰的双膝一软,同在西北时王爷旧威犹在,他手抖得连刀都拿不稳了,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越隐眉眼一戾,他看着那管黑洞洞的未知,额青筋剧烈跳了起来,竟飞身往高座上跑去!
“子渊!!”越霁从惊怒中回过神,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握住,“不要过去!!”
近处的亲兵迅速有了反应,但不知是因为什么忌惮,没有用燧发枪,只试图去用冷兵器拦停。
越隐面目沉凝,铁爪般的双手向沈清和抓去——
“不要——”
“砰!”
沈清和闭眼扣了拨片,伴随着改良版燧发枪的,是同样强大的后坐力,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虎口和小臂迅速攀上痛麻,一时竟失了知觉。
越霁瞳孔颤动,脑中恍然白了一瞬,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空白如水没过肌骨,向来智慧玲珑的心窍停摆,只剩下轰响之后的茫然。
痛感比响声先来,越隐单膝跪倒在地,勉力转动头颅,视线难以聚焦。
“……快…走……”
越霁回头,身后是大敞的殿门。
他七岁就被族长择为越氏的继承人,至今已有二十余载,第一日就知晓,越家的荣光、家主的性命高过一切,其他所有都可以暂时割舍。
沈清和伤了越隐,这都是越家发难的机会。若越隐丧命,那皇帝也保不住他啊。
他向光明处走了两步,越隐低垂着头,唇角向上扯出一个笑。
手里沉重的燧发枪被另一双手接走,沈清和手心还发着烫,木木地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不止开过一次枪了,这次见血的反应没上次这么大,但脸色也难看得很。他没想过这人会直接扑过来,也没有想直接要了谁的命。
这次到东京,他想要的结果也不过是把所有人都控制起来,有了谈判的筹码,才能保所有学生无恙。悬丝之间,他的头脑也转的很快。
为了学生,为了大局,越家人不能死在东京,死在他和皇帝的眼皮底下。
“陛下,快……”他回过头,看着萧元政端起了枪管,对准了地上的人,声音卡住。
萧元政眼神很稳,是立刻就做下决断的,见青年怔住,向他解释,“他可以活,可以死,不能半死不活留在这儿。不要怕。”他从开始就没准备姑息参与此事的任何一人。何况现在他,是很大的威胁。
“不,不不,他不能死,他……”
今时今日风水轮流转却半点动不得,他也不痛快!
越隐能忍痛,并非代表不疼。他小口吸着气,感受着胸下三寸的钝痛,像被人用烧得通红的铁棍插进肋里搅动。但他清楚,痛,没致命,暂时死不了。
耳边所有声响逐渐离他远去,他想再确认一下兄长有没有走掉,抬头对上的是漆黑的口径,那柄瞬间将他伤至垂危的凶器。
这样的距离,对着头颅,十死无生。
越隐眯了眯眼,还有力气挑衅,张嘴吐了几个脏字。
“臣管束不力,请陛下放过越隐!”
越隐所有的张狂表情都凝固在脸上。他看着孤傲的兄长兄长俯身跪匐在地,做了君臣叩拜的大礼。
越隐失血过多,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越家,多少显贵的门楣啊,特许免了跪拜的。谁见过越霁这样啊,谁能想到他这样啊。殿内静悄悄的,悚然爬上了所有人的面孔。越家都俯首了,那他们——
所有人心中门阀凌驾一切的念想开始摇摇欲坠,剖出的现实血淋淋展现在眼前,他们遥遥分布在大雍的一十三州,没有一刻比现在感受更强烈。
昭桓帝俯视他,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
年纪相仿的两人,从开局之前就坐在了棋盘的两侧,比肩并起,分庭抗礼。到现在,似乎有了结果。
“所有一切。”
越霁闭了闭眼。
“臣愿意代为受过。”
第93章 93 定情信物
三九天, 寒山枯木,冰河凝滞,雪粒生敲窗纸, 沙沙如蚕食桑。
深窄的牢狱本就冬冷夏热,更是有渗骨寒意, 将人活冻死也是常有的。今日不同,隔间里生了火, 虽然还是冷,但轻易也冻不死人了。
狱吏揣着手, 将最后一批炭盆摆上, 悄悄问长官, “我看了, 都是上好的锦缎……关的都是谁啊?”
话音刚落便被狠敲了头, “胆大包天的, 还敢动歪心思?你这条小命, 迟早得被丢去喂狗!”东京官牢里何曾一下放进过这么多人啊, 他讳莫如深看了四周,指尖向上抬了抬, “不该问别问,把人守好了, 鸡犬升天的机会,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狱吏似懂非懂点了头,瞥见个生人进来, 刚想呵斥, 眼尖看清他们东京城的廷尉正跟在来人侧后半步,赶忙把嘴闭上,低眉垂首闪到一边。同他一起的长官白他一眼, 等人走过才叱,“死小子,迟早折你手里!”
除了生火借点暖光,没人得到其他优待,关了三日就有人熬不住了,想使点银子好过些,一点用不出去不说,狱吏个个耳聋眼瞎,不带搭理人的。
越霁跪坐在监牢里,锒铛入狱仍不失世家大族公子的仪容,除了衣衫有了皱痕,算不得狼狈,还手执册书卷看。越隐同他关在一处,胸口的伤简单包扎处理过,躺在枯草上不省人事。把伤患与他关在一处,算是敲打。
有人停留在他所待的牢房门口,好一会儿不走,越霁知道是冲自己来,清凌的目光闪烁一下,将书册盖在地上。
狱吏在指示下开了牢门,廷尉正又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哗啦啦退走。
“找我么?”越霁抬起眼皮,侧目看向来人。
沈清和从暗中走出,“你现在的样子,比我当初可好过得多。”
“所以你今天所做的一切,算是报复?”越霁笑了一声,“小看你了。你赢了,高兴吗。”话是这么说,也没有落败的失落,一切都从容得很。抬起下颚,就着火光将沈清和描摹一遍,近臣,宠臣啊。
“我的学生,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嗯?”
饶是越霁也没想到,沈清和独身一人来见他,问这个。
“死了吧。”他看到对面的人下颌紧绷了一下,咬紧了牙,觉得他反应有意思,“——或许也没死。”
沈清和盯着他,“他们中有一个因你而死,你就要为他们赔命。我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本就安静的牢房更是落针可闻。听到这样的秘闻,所有人不禁屏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越霁瞳孔微微收缩,他抬头盯着站在牢狱外,一步都没进来的青年,好像很不愿意和里面的人同流合污似的,一点交际都不情愿。
“要我的命,为了几个……”他轻皱了眉毛,很不理解似的,“学生?你学生不少吧,什么都问不出来,甚至算不上你的门生。”
这么说,等同认了这事有他的手笔,沈清和脑子里一下闪过很多,脸色已经冷得吓人。
“陛下,外头有人请见。”遥光垮着脸色进来,很不爽的样子。
萧元政正负手在案上写给四处的诏令,闻言顿了笔。
这三日堪称是风起云涌,昭桓帝在东京将大小几个世家的重要角色扣下,以谋反逼宫的名头。谁敢轻举妄动?枪打出头鸟,是也是一封请罪告饶的奏疏,一封讨保宥罪的书信都没见着,就僵持着,也是被这一棋敲得心慌,又不信皇帝真会将这么多望族权贵株连。
世家在等,东京也在等,谁会是这出头鸟?
遥光咬了下唇,“是……越家的,越连横。”
越连横,越家曾经的家主,把持越家数十载,过去一言九鼎的人物。将越家交给了孙子后就退居,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他消息了。
上一代的人再怎么威风厉害,遥光也不会太熟悉。现在如此吞吞吐吐,就是因为他知道,当初陛下顺利上位,除了西北军征战之功,还因得了这位老组长的鼎力相助。
昭桓帝将笔搁下,信纸上墨迹还未干透,他直接叠起作了废。
“请越老先生进来吧。”
遥光不情不愿下去。退了就退干净点,现在出来了,真是叫人烦。
“陛下。”
越连横拄着一根朴素的木杖进来,规规矩矩的参拜,鹤发丛生,眉间有忧色,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老人。
越连横年事已高,又有皇恩,不用这样卑躬屈膝,但今日谁都清楚他缘何如此,萧元政没说什么,将他扶起来,一边明知故问:“老先生怎么千里迢迢,到东京来了。”
越连横伸手入袖,掏出一只青瓷盂来,“母树前几日才产的新茶,拢共只有几两的清兰雪涧,陛下登基那年我派人送过一些,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味道?”说到这里,两鬓斑白的老人叹了口气,“家中两个小子不争气,冒犯天家,这是要严惩的罪过。这些年我云游在外少管家事,只是一把老骨头了,心肠就要软些,总顾念家中不懂事的幼子,还请陛下抬手,让我将他们带回家中管教。”
这一番话说得漂亮,祥泰殿上差点逼宫的行径化解成玩闹一般。
“茶是好茶。只是朕不爱喝茶,先生应该送给真正惜茶的人。”萧元政像没听到他后半句话,“老先生顾念后辈,朕也有怜惜的后生。”他顿了一下,意有所指:“他在朝中没有像越老先生这样的长辈撑腰,受了委屈,也只有朕能帮着出口气,少年意气,先生想必也能体恤。”
越连横有些诧异了,他没想到自己出面递台阶邀一个人情,皇帝竟一口回绝。他立即想到这次风波,子清子渊两个下场反倒泥足深陷。和皇帝口中的‘后生’到底有没有干系,他不在意,不知道关窍时,只能慢慢探,只现在透出了这样的口风,不管是不是,他都得往这处使力。
“家中子弟偶尔提及,臣也略有耳闻,听说陛下亲近的这位小沈大人也办了个书院,有这样的青年才俊,是我大雍之幸,两个小子狭隘了。”
清学是越氏家学,也是越氏立足之本。萧元政转头,没想到会从越连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越连横长叹一句,“如今臣敢问一句,若越家不在,陛下是属意这位小友,坐上这个位置吗?”
……
“真想要我死啊?”越霁温温和和地笑了。
“人死偿命,你不该死吗。”
"没想到被鹰啄眼,这次我会记住。"越霁对他的威胁很不以为然似的,“纵然已到了今日这一步,但我尚且认为,我们还有相惜之处。”
“临渊羡鱼,退而结网,我们都不过是陛下曾权衡天下的一杆秤,盈虚消长,兔死狗烹,知我罪我。”
“但我和你不一样,百年越氏,上下百人性命,我身为长公子,荣则兴,衰则不幸。众望之下,我不能像你一样,伏在皇权下乖乖当条狗。”
“越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你也是。”越霁轻笑一声,“本以为你有点长进,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啊,沈公子?”
沈清和不知道世家的是不是都这样,已经关在里面了,还能舌灿莲花说大话。
越霁深叹了口气,所有情绪都在他双眸一垂一展间。
“输,我是输给你吗?”他喉头滚了一下,懒散笑了声,“真是好久没这么狼狈了,沈清和,我怎么落入如今境地,难道你不清楚吗?“
“若真有一日我要死,越家要亡,也是这天,要和我作对,是这天,要倒我越家。”
这几日静坐,他时时深省。
“上天何其不公啊,让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世上。”
“……”
越霁意兴阑珊收回视线,“现在我算是明白一些了,你怜悯弱者,可这世上不是谁越弱就越有道理。更何况,你还心善于一头收了利爪的猛虎,做那农夫与蛇的美梦。”
“杀我,容易,可你的命运,天下弱者的命运,真会因为我的死,而改变吗?”
“我死了,又怎么样。纵使越家山倒,五姓分崩,不是还有你么。”他声音低低的,像盘伺的毒蛇,被他盯视的人能清楚感知到阴冷的悚然。
越氏的长公子,一直拥有能蛊惑人心的喉舌。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困在一个小小的东京。”
廷尉正此时走了过来,为难地看着还在对峙的沈清和,低低叫了声‘大人’。
他们低声说了什么,沈清和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越霁看他色变,突然挑起了唇角,转了下眼珠,有些兴奋的样子,意味分明‘喏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
沈清和一路疾行闯进了祥泰殿的配室,萧元政在那里处理公事。一进门,萧元政正在置茶,茶匙夹着翠色的芽尖丢入壶里。
萧元政抬头,叫了他一声。
沈清和已经从遥光嘴里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来过了,不仅和皇帝面对面喝了茶,还保下了越霁。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算不上很生气,总归是一脸不爽。
萧元政亲手沏了茶放在他面前,“尝尝。”
沈清和不假辞色,把头一偏,“臣不爱喝茶。”
那这是真不乐意了,萧元政忖度着,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稍稍晃了晃,待到沈清和受不住看过来,才笑说:“是气我把人放了?”
“越氏允诺,不再对清北书院出手,扣的学生也悉数送回。”萧元政伸手,将一张精美的花笺推到他面前,“他们单独送你的赔礼。”
沈清和瞥了眼,‘上贡’一样的礼单,“好大的手笔,好值钱的两个人。”
“这件事我先松了口,向你赔罪。”
沈清和重重出了口气,“算了。我知道越家与陛下的渊源,这样的大的世家,能做到如此已经出乎预料。”本来也没想过能一次将越霁按死,只是没想到关了小的,老的来得这么快,不舒坦的日子还没叫他过上几天,又要把人放出来。
“虽然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但还是不甘心啊。”沈清和捏着手中瓷杯,一饮而尽。
“如何?”
沈清和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这茶,他咂摸了一下,“苦,加点奶和糖会好喝。”
萧元政哑然失笑,看着座上人的侧颜,垂了眼睑,“困兽犹斗,不如饿毙。我与越连横不过是各取所需,也算还他的情。”他一同坐下,按了按眉心,“只我不愿见你再有丝毫闪失。”
沈清和睫毛上下颤了一下,他想到前脚越霁在牢里和他说的话,看向皇帝,隐约能猜到那老族长暗示了点什么。
世人都爱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沈清和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敢赌敢输,既然选定了,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不后悔。
不愧是祖孙两人,一脉同枝的谋算。猜忌最伤人心,何况流转君臣之间,自古没有好下场。可惜两人都未曾再有迟疑,甚至见面时谁都没有提及。
“嗯?”
萧元政看青年伸过来的手,掌心是一枚有温润光泽的指环,中心托着一颗棱角分明的剔透晶体。
“送你的。”
沈清和拉过他左手,盯着五根骨节突出的手指瞧了很久,嘟囔着:“好像是戴这根。”顺畅地将戒指推进了中指。
“在我老家那边,要定亲的伴侣才会互送戒指——相当于定情信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陛下送了我贴身的扳指,这个算是回礼。”
萧元政哑然,他伸开五指,在明亮处看了看套在指节上的物什。对着光一照,闪烁的炫光噼啪炸开,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火玛瑙,一番琢磨后似内有游丝般火焰游动。
沈清和也凑过去,不是很满意,“时间仓促,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一块石头,先头不熟练,废了好几颗,要是能再久些,还能更闪……唉——!”
双脚腾空,他被双手扣着腰拖了起来。长长的发丝垂落在萧元政颊边,沈清和笑眼,“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似乎他们共处时,萧元政也会这样深看他。
他伸出手臂,向下拢住了皇帝脖颈,腰上的力道渐松,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也无比接近。
“既然已经还了他人情,下次我可不客气。”
萧元政慢慢抚过他顺直的发。
“嗯。清和很厉害。”
沈清和被他抱着捧着,竟也从那静水的眼里,看出情浓的错觉。又或许不是错觉。
萧元政是很好看的,那种正派俊美的好看,再加持皇帝的身份在这儿,所有人都要伏身在下受他睥睨,作为臣民只觉天威滚滚,凛然不可侵犯,实在很难有机会——或者说不可能有机会以这样的姿态看他,于是也不会知道,除了威严肃穆,还能有这样的温情脉脉的时刻。
于是沈清和眼一热,直接就亲了上去。萧元政似有错愕,轻轻闭上眼,青年有最不可弯折的脊骨,也有最炽热柔软的唇舌,他全然接受青年的热情,像接受一株竹独为他倾落的甘霖。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了,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在一切纷杂都告一段落,犹有遗憾,犹有不甘的时候,他像每个陷入亲热的毛头小子一样,将所有的一切抛在了脑后,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有力的心跳。抬起眼,萧元政同样的,为他所点燃。
两个人一同倒在榻上,窄窄的矮榻仅供一人休憩,勉强盛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
“我的心跳,很快。”
沈清和连脖子都爬上了红色,初尝到这样的欲望,对他来确实激烈,但又是毒药一样的美好体验。他的双眼不复清明,在胭脂色的胡毯下,有心人的眼中,无与伦比,不可方物。
“你有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