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破契 “你来晚了。”

    “怎么不说话, 哑巴了?”

    恶鬼类人的脸型露出个挑起一边眉毛的神情。

    自打见面起,从越笙口中蹦出的字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不过这家伙向来话少,刀灵也没有太在意, 他挽了一把手中的长刀,漫不经心道:“讲讲呗,你们的目的?”

    一墙之隔的声息渐弱, 不知道外头的恶念是被青年的金焰烧尽了, 还是赶跑了, 总而言之——

    现在在场的, 确实只有他和面前的刀灵。

    ——只可惜位置不算太好。

    越笙仍然不答,只是垂眸略略看了一遍周遭。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一处暗道通向哪里。

    他更不知道——

    苏柳是否找到了传送阵, 暮从云和异象局又是否能够找到这处地下基地。

    “不会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吧, ”恶鬼尖声尖气地笑了几声,“我说, 你们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

    架在越笙颈间的长刀动了动, 很快在那白玉似的皮肤上划开一道血痕。

    而恶鬼处之泰然,仿佛根本没有收到契约的影响。

    “别想拖延时间了, 实验体。”

    刀尖的力度后压,不后退的话——

    喉咙会在下一瞬被刺穿。

    越笙在一步步后退中靠到了门边, 似乎是对单人相声的行为感到了厌烦,恶鬼低哑而充满恶意的声音溢满了窄小通道。

    “虽然弄死你会让我难受一段时间,不过——”

    “既然你不愿意好好待着, 那就算了。”

    能够顺利将越笙控制,再解除契约,对它而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但如果越笙不受控制,反噬的痛苦也不是不能接受。

    “是吗。”

    前压的刀尖被两枚指节夹住, 停留在原地再难以移动,越笙自阴暗中缓缓抬眸,借着过道里昏暗的灯光,恶鬼瞥见他眸底的一抹杀意。

    它心里到底对越笙有些发怵,只一愣神便反应过来,倏然将整柄鬼刀向那人的喉颈刺下——

    那抵在越笙颈间的刀被两枚手指四两拨千斤地往旁边一送,越笙在空中随手勾勒几笔,身形轻盈地躲开恶鬼的袭击,漆黑的过道里,他们一时谁也占不到上风。

    “啧,”鬼刀越舞越快,仿若一道翻飞的毒蛇,死死缠绕着越笙不放,“我说,你不会还在等支援吧,实验体。”

    “你不妨猜猜,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找到入口?”

    越笙仍然不语,只在一瞬间的擦身时,他咬破了含在齿间的血浆袋。

    滚烫的血迹顺着他的唇角涌出,越笙抬手一抹,那滴答落下的猩红很快变了颜色,金色的血液沾在他指尖,随着越笙的动作挥出,登时定住了刀灵的所有动作。

    恶鬼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不属于越笙的金血化成金焰,熊熊烧向它的身体。

    “越、笙——”

    暮从云的流光对于它而言并没有太大的限制作用,但青年身体里流淌的血是至阳之物,对于自阴气中诞生的它,算得上是头号天敌。

    第一次见面时它就被青年摆了一道,却没想处处防备,还是被越笙在嘴里含着的血包暗算了!

    越笙半张侧脸都沾着血迹,眸光冰冷,此时和恶鬼两两而立,倒不知道谁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见刀灵一时挣脱不了,他也不再犹豫,身上的刀具在昏迷时被搜走了,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心头血来。

    那沉甸甸的暗红色血珠撞入刀灵额心,伴随着刀灵愕然眼神的还有不远处响起的一阵巨响。

    “嘣——!”

    仿佛有什么在地表之上炸开,撞得越笙一时有些站不稳身形。

    血珠没入额心后,刀灵先是愣怔了一瞬,旋即直起身体,拍掌大笑。

    “哈哈哈!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方法,用你的心头血来限制我?”它学着人类抹眼泪的动作,抹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我就说!我就说!他们怎么会放心地把你交过来?”

    ——失败了?

    越笙倒吸了一小口冷气,抽出心头血用去了他为数不多的剩下气力,好在他平日里伪装惯了,这会身形虽有摇摆,刀灵也没能马上发现。

    如果解除不了契约,那么他们根本就没办法进行下一步。

    而这分明是他和暮从云讨论过后,得出的唯一一种可能的解法。

    刚才的响声又是什么?会是青年他们吗?还是单纯的基地实验?

    ——他不知道。

    在这一小方空间里,越笙没有一刻是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垂眸看向恶鬼身上快要烧尽的金焰,那金焰烧去了刀灵身上一大股怨气,却也只限于此,刀灵甩着手里的鬼刀,又一次向他攻了过来。

    踉跄的步伐和虚弱身体不用再躲避几次就会被发现,届时他毫无还手之力,也根本无法完成对青年的承诺。

    他说过,他会做到的。

    越笙深吸一口气,在身体下意识侧身躲开鬼刀的后一瞬,生生扼转了自己的方向,用心口迎上了那柄尖锐的长刀。

    “呲——”

    刀身没入身体的声音来得很快,却又仿佛在一瞬间被放慢了许多许多倍。

    鲜血汩汩流出,越笙恍惚了一瞬,在胸口剧烈的疼痛中,尝到了嘴里的血腥气。

    那是暮从云非要塞给他的血包。

    针尖从青年的手腕刺入又提出,顶着他不满的眼神,暮从云把装着温热血液的小包装递给他,勒令他一定要带上。

    而今青年的气息在唇齿中逐渐散去,从他身体里涌出的更加新鲜、却是冰凉无比的铁锈味溢满了口腔,顺着唇角缓缓滑落。

    也覆盖过暮从云曾经留下的痕迹。

    恶鬼愣在原地,契约未解,越笙就仍然是它的契约人,如今越笙受了致命伤,那么反噬——

    也几乎在同一瞬间发生。

    刀灵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越笙心口涌出来,再顺着刀身,流到它的身上。

    “疯子,你个疯子……”刀灵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你……”

    越笙命都不要了,就是为了和它解开契约?为什么?

    它根本想不明白。

    它早就知道越笙根本杀不了它,这才大摇大摆地前来独自面对它的契约者,但现在——

    它疼到说不出话来,它和越笙的生命被一纸契约联系,越笙如今性命垂危,它却只是失去了动作的气力。

    契约的效力果然已经不足了。

    生死一瞬,越笙却平静得可怕,他不看刀灵,不看长刀,只垂下眸,静静念着反咒。

    一滴血不够,那么更多的呢?

    ——他相信一个人。

    暮从云的判断不会出错。

    既然青年也同意了他的想法,认为心头血的方式确实可行,那么……他们、就一定能做到。

    “啊啊啊啊——!!!”

    反咒生效的瞬间,恶鬼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嚎,束缚在他身上的契约失效,但契约带给它的,却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反噬。

    念完反咒的越笙失力地跪坐下来,额间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他颤抖着将刺入胸口的刀取出,鬼刀“啷当”落地,带出一地的血水。

    伴随着他十几年,压在他身上的、制约着恶鬼的契约——

    解开了。

    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再去拖着一副残躯逃跑,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随着弥漫黑气消散的、他本以为早就失去的回忆。

    半大的孩童们手牵着手,怯生生地指着不远处的男人问道:“哥哥,这就是要收养我们的高老师吗?”

    零丁记忆很快被一片黑雾笼罩,他不再能够思考,也不再能够保持着清醒。

    如果……

    如果叫暮从云看到了,他又要生自己的气了。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越笙迷迷糊糊地想:

    早知道……就向他讨多几个吻了。

    *

    异象局的成员兵分几路扫荡,从炸开的地下通道里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暮从云闯进流光消散的最后来处时,地上只剩触目惊心的血迹,以及挥之不去的一室怨气。

    他认得出,那是刀灵身上的。

    在萧晓提出按定位走的那几分钟里,他闭上双眸,放空了一切思绪。

    连他喂给越笙喝下去的定位符都不能准确越笙的位置,那么定位器给出的答案……就一定是真的吗?

    而荒芜的乱葬岗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入口,没有人烟,更没有任何怨气的存在。

    萧晓犹豫着问他要不要再赶往定位的方向去确认一下,暮从云沉默半晌,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都退开点。

    他摸出一张黄符,符上的赫然是他曾经在荒山之上画过的那条点火的小龙。

    青年用匕首划开指尖,吃饱了他的血液,小龙自黄符里一窜三尺高,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形,再在荒地上轰然炸开。

    烟尘滚滚中砖石摔落,上一秒还在思考是不是有点对坟里的住民有些大不敬,下一秒萧晓几人就愕然瞪大了眼。

    ——还真让暮从云找到了。

    他们瞬间作鸟兽般散开,打电话的打电话,通知的通知,不等大部队到来,暮从云抿着唇,率先一跃,跳入了被炸开的坑洞。

    这次的爆炸大概将隐蔽基地的阵法也炸开了,他能察觉到在越笙身上的定位符,此时就在不远的地方。

    流光勾着他的指尖往前,也勾动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却不等他赶到,那点气息倏然消散得一干二净,包括和定位符双生的另一张灵符,也在他掌心彻底黯淡下来。

    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定位符被破坏了,要么是携带符篆的主人死亡。

    而定位符是烧成灰后给越笙喝下去的,不会被轻易破坏,那么就只剩下——

    暮从云蹲下身去,指尖沾起一点地上血迹,他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而四周无人,血迹的主人也消失无踪。

    ——不、不会的。

    越笙身上还有周衡给的保命符,越笙答应了他不会无故送死……

    脖颈间忽然蹭上一点冰凉的风声,青年目色一凛,骤然浮现在他脖颈之外的流光屏障一般浮现,替他挡下了这险之又险的一击。

    “你来了,”恶鬼的声音在他身后阴恻恻地响起,好不愉快,“是来给我送载体的?”

    它刚才一直在这里?!

    可暮从云自进门起,就没有感觉到刀灵的存在。

    如果是先前的刀灵,根本做不到这点。

    那么——

    越笙成功了?

    见他警惕地起身,刀灵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一眼地上的痕迹。

    “哦——”它忽然拉长了尾音,语调上扬,快活道,“你是来找那实验体的?”

    它嘻嘻笑了声,朝青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真不巧。”

    “你来晚了,他已经死掉啦!”

    第102章 报恩 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声。……

    臭氧的气味在地下暗道里的通气系统里循环, 此刻却若有似无地夹杂了几分哀灵花的幽香。

    青年的身形只愣怔了一瞬,如雨点般倾盆而下的攻势便轰然而至。

    暮从云侧脸躲过那一把鬼气森森的长刀,刀灵高声讥笑, 宛若在逗弄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怎么不说话了?伤心了?”

    “把你的这具身体乖乖让给我,我会好心送你们团聚的!”

    金色的火焰如同绽放的莲花,一朵接一朵地砸落在恶鬼身上, 又被浓郁的黑气吞没, 青年的下颔被火光映出绷紧的线条, 声音却是和它料想之中差别极大的平静。

    “如果是这样, 你会把他的尸体给我看。”

    恶鬼嚣张的语气中还夹杂了几分忿忿的气急败坏。

    倘若确实如它所言,越笙已经遇害, 那么在异象局攻进来的那一刻, 它会把越笙的……尸体, 大摇大摆地展示在他面前。

    隐没在黑暗中的手指无声攥紧,暮从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黑色的雾气顺着他的袖口往里钻, 幻化成细小的毒蛇, 隔着一层薄薄的金色流光啃咬着他的手腕,耳膜间依稀传来心跳的轰鸣声, 青年屏息后退了一步,往血迹的方向看去。

    在不远处, 还散落着零星的血色。

    地上被拉出一道血痕,暮从云沿着拖拽的痕迹找去,却发现末端被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里。

    他的呼吸稍稍一滞。

    越笙被带走了, 是驱灵人,还是别的什么?

    “你的手在发抖,”刀灵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看来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淡定。”

    “不错, 他现在是不在我手上,不过嘛——”

    恶鬼的尖锐利爪破开风声,黑雾如同巨蛇一般迎面撞来,伴随它满怀恶意的声音低低响起,

    “他把心脏都捅穿了,才解开我们的契约,你猜——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

    锐利的破空声掩盖了暮从云喉结的滚动,青年定定地看了它一会,腕间的金线不断拉长,流光刺入黑雾,很快又被吞噬殆尽。

    “你在等什么?”

    几息下来,饶是刀灵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暮从云始终在躲避着他的进攻,而不是攻击。

    更奇怪的是,青年看上去也并没有逃跑的打算。

    如果越笙无论如何也要把它身上的契约解开,异象局会这么简单地放它自由吗?

    刀灵在世间活过了百年,早在第一任主人在世时,他就接触过足够多的人类,也从汲取的情绪里见过众生百态。

    它开始学着人类的行为模式思考,谨慎地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咻——!”

    “小暮——”

    好似琴弦崩断的穿刺声骤然响起,与之一并出现的是一道急匆匆的女声,一把被黑色塑料层层包裹的柱状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向暮从云飞过来。

    那是什么?

    直觉告诉它,青年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东西。

    刀灵难得生出一种诡异的恐惧感,下意识就要抓住那飞来的布包。

    但青年早先刺入黑雾后消失的金丝此刻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精准地钉穿了它的身体,恶鬼目眦欲裂,只能看着那布包落到暮从云手里。

    金线牵制恶鬼的时长不过短短一瞬,却已经足够青年拿到残刀。

    不远处的余桃枝撑着膝盖大喘气,她沿着暮从云沿路落下的金粉一路追过来,好歹是赶上了,在刀灵把目标转向她之前,她敏锐地一转身,躲进了另一条通道里。

    刀灵的目光死死盯着暮从云手里的布包。

    那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黑袋子,但它就是被定住了身似的,哪怕从青年的流光中挣脱出来,也不敢再贸然上前。

    暮从云手指攥着布袋的一端:“他除了把你们身上的契约解开,还办到了另一件事。”

    “什么?”

    无端生起的金色火焰包裹住它漆黑的身体,刀灵目光一颤,不可置信地低下眼去。

    这火焰……没被他的怨气熄灭?

    怎么可能?

    它试图逃离金焰燃烧的方寸之地,但四周的金线不知何时已经搭建出一个囚笼,青年没有拿着布袋的另一只手抬起来,金线就沾满了指尖血,从他的指尖刺出,在虚空勾勒天罗地网。

    布袋缓缓落下,露出一把其貌不扬,甚至断了一截的残刃。

    “是你?!”

    刀灵当然认得这物,它自诞生起便附着在上边,比起如今手持的长刀,残刃才是它的诞生之地。

    但不等他惊愕,青年指尖染了血色的金线便又生出新的,纷纷缠绕上刀身,刀身被金线照映,反射出淡淡的光纹。

    倘若不看刀型,不看外表,出自同一工匠之手,这也是把——

    不可多得的好刀。

    刀身从青年手中飞出,犹如破空利剑,贯穿了刀灵的额心。

    “怎么会是你……”

    恶鬼在金光中扭曲嘶吼,黑雾疯了一般朝四面八方无差别地攻击,

    “你早该随着你那个该死的主人一起下葬!怎么会是你!?”

    只有同源的另一把刀,能够彻底抹杀它的灵魂。

    藏在通道之后,另一道淡淡的女声轻叹着响起:“大概是因为……”

    “将军认为自己有罪,将胞弟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

    “——所以这把残刀,最后葬进了你主人的墓中。”

    那怎么可能呢,恶鬼愣愣地想。

    主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乱葬岗,那这把伴随着将军出征,又取得无上荣光的残刀,最后也被弃入了里面吗?

    但下一秒,它就在金光中崩解成飞灰,随之碎裂的是钉入它眉心的残刃,金光散去,地上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长刀。

    霜刃流转的三尺刀锋躺在冰凉的地面,躺在另一把残刀的碎片之中。

    余桃枝试探着走近了些:“所以,它死了?”

    偷刀的过程不可谓不凶险万分,饶是贺平早早在路口接应,她们也差点被堵到追不上几人。

    但比起刀灵能够彻底消散,那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暮从云捡起地上的长刀递出,匆匆向她一点头:“越笙被带走了,我去找他。”

    尽头的血迹只有一瞬摩擦的痕迹,很快又消逝无踪,黑雾散去,很快余桃枝也注意到了通道里的血色,她骤然蹙眉,刚想开口和青年一块去,身旁却忽然飘来一只执念。

    青年在行动前带来了几只帮忙的执念,为了防止误伤,已经让他们认过了照片,小少年不知打哪赶来,一双嘴皮子上下翻飞:

    “主人,找到容海道了!吴姨她们还在追那个姓关的!”

    暮从云脚步一顿,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余桃枝。

    余桃枝看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眼不远处沉默的青年,咬咬牙,向着小姜的方向转回了身:“走!我和你去!”

    血迹的末端很快消失在潮湿砖石的间隙里,暮从云一路追到了暗道的尽头,低下隧道的霉菌味让他身形有些摇晃。

    他刚才抽出了过多的心头血,又引燃了越笙原来留在恶鬼身上的那一份。

    揉了下有些发昏的脑袋,暮从云抬起眼,通道似乎已经走到了末端,暗道尽头并没有连着任何的路,但是——

    青年轻吸了一下鼻子,嗅到了那股很淡的幽香味。

    会在哪里?

    饶是打着手电筒,在这漆黑阴沉的通道里也效用甚微,几缕黯淡了许多的金线再次被他唤出,摇摇晃晃地贴上密不透风的墙面,试图寻找到另一方出口。

    “喂,暮从云?”

    恍惚中,一道朦胧的男声自他头顶不远响起,青年蹙了下眉,借着手电的光向上看去。

    通风口被移开了一小块,周柏正整个执念贴在里头,谨慎地打量着他。

    借着手电的光确认他的身份后,周柏迅速正色道:“快来!你家那位要不行了!”

    来不及确认他是否可信,他借着周柏的力,踩着墙壁爬上了通风管道,却没想里头还有一番天地,暮从云弯下腰跟着他移动,血腥味在窄小的管道里也愈发浓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

    周柏随意应了声:“那天找到谷子穆之后,我看见很多净化区的执念跟他们走了,我本来也应该是这里头的一员,就跟上看看。”

    语气惬意得好似只是跟过来采风。

    “他进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刚才发现你老婆要死了,我就给你捎过来了。”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也算……还了他曾经的恩情。”

    暮从云把他口中的两个字在齿间含了一遍:“恩情?”

    “你还不知道?”周柏有些诧异地回过身瞥他一眼,“好吧,就是之前有一次他和我们被关在一起,干了净化师的话,给我们清洗怨气。”

    “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局里的要求,反正那几天有执念攻击他就躲,一次也没出手,折腾了三天才把他放出去。”

    他抿了抿唇:“虽然那次清洗并不彻底,但我能想起谷子穆,得感谢他。”

    在一边要躲避着恶念攻击,一边要吸收他们身上怨气的情况下,越笙磕磕绊绊地在诺大的公开场地不休不眠地净化了三天。

    虽然效果不算彻底,但还是让他想起了许多。

    暮从云又不说话了。

    铁锈味越来越浓,周柏在通风管道的尽头停下来,他飘出外头,小心打量了一遍周遭环境,才拉开透气窗:“快过来!”

    这是一件及其窄小的仓库,仓库的正中间,躺着一个人。

    越笙毫无生气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皮肤泛着失血过多的青白,胸口的黑色制服被大片的鲜血染湿,宛若一尊被打碎的瓷器。

    “……哥?”

    暮从云颤抖着跪下身去,撕开那黏连着血肉的多余衣物,怀里的躯体一动不动,并不因为剧痛颤抖,也没有因为他的到来给出一丝一毫的反应。

    越笙只是静静地闭着眼,在他怀抱里的身体不能被捂热分毫,冰冷得像冬日里的石碑。

    就是在灵坟里那会,暮从云也没有如此真切的、马上就要失去他了的错觉。

    周柏默默地飘到仓库外边去,给他们留下两个人的空间。

    温热的水渍落在越笙的颈间,青年扶着他脖颈的指尖颤抖,却屏住了所有声息,只求从深厚的冰原之下听到一点回音。

    ——可指腹之下的皮肤冰凉,什么也没有。

    不是说,不会无端送死的吗?

    不是说,想和他一起过下去的吗?

    暮从云徒劳地想要捂住那个冒血的窟窿,却在止不住的战栗中骤然发现了什么,触电一般的松开了手。

    手电筒缓缓下移,他看见越笙本该被洞穿的心脏处正在缓缓地结出金色的丝茧,细密的金光沿着血管蔓延,像是给将碎的瓷器镀上金边。

    是周衡给的那张符篆……

    暮从云压着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越笙,片刻之后,才敢再次往他的脖颈挨上带血的指尖。

    他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能够听清。

    “扑……通……扑……通……”

    ——那道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声。

    青年长长的、如释重负般缓了一口气。

    宛若浑身卸了力一般,他骤然松了力道,外头的异象局还在和驱灵人交战,这里随时有被闯入的风险,他却放任自己毫无防备地跌落在地。

    越笙……还活着。

    这实在是——太好了。

    第103章 报仇 他的父母……能够看见吗?……

    金丝交织缠绕, 在越笙的心口上缓缓地缝合伤口,青年正要撑着膝盖站起来,门外半透明的执念忽然飘进来。

    “有人来了。”周柏压低了声音道。

    仓库里灯光昏暗, 地下通道里为了省电,常年是半亮不亮的场景,门外的脚步声慌不择路般, 暮从云推开一点门缝, 金光覆盖的眸不动声色地往外看去。

    大概是身后的追兵声势渐熄, 来人也放慢了脚步, 于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青年听清了他嘴里的自言自语。

    “传送阵……毁……”

    “刀灵……紧急方案……”

    暮从云的目光突然一冷。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这声音?

    关春山刚从一个疯执念的手下逃出来, 他暗自回想着那女人的样貌, 极为不解。

    为什么对方看自己好似仇人一般?

    是荒山上的女人吗?

    ——他没印象, 也不认识。

    面前的小道通往另一个逃生口,通道里只剩下他的脚步声, 关春山谨慎地放缓了步子, 以免声响过大招来异象局的人。

    饶是他已经足够谨慎,在身侧某扇铁门“咿呀”一声被撞开时, 仍不可避免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掼倒在地。

    “谁——”

    泛着血色的流光将他缠绕成一个人形的粽子,关春山踉跄着后退几步, 就见地上缓缓浮起一道金色的结界,青年指尖金芒流转,若有似无的流光在他手中凝成金色长针。

    暮从云自漆黑的门扉后缓缓走出。

    他站定在关春山面前, 神色落在阴影中难辨喜怒,一站一坐,便宛若观察丧家之犬般,垂目冷漠地看向地上的人。

    ——杀了他父母的真凶就在眼前。

    而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打扰。

    “又是你, ”关春山低低笑了声,“当年你父母也是这样面对我的,要帮你回忆一下他们的下场吗?”

    绞在他身上的金丝愈发紧绷,关春山敏锐地注意到青年指尖凝固的血迹。

    “你已经动用过心头血了?”他挑了挑眉,“那你可要注意些,现在的你完全是透支身体在硬撑吧。”

    他的指尖已经摸到了袖口的符篆,还没来得及抽出,青年掌心那道发丝一般细的金丝便如同长针,贯穿了他的手。

    “呃——!”关春山瞳仁骤缩,金针钉在符咒上,连带着那张符咒一同烧了个干净。

    “妈的,要不是那个疯女人……”他暗骂。

    以暮从云如今的身体状况,倘若他尚未精疲力尽,还能压这小子一头。

    但他被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追着跑了半个地下通道,也不知道那执念身上有什么法宝,寻常的符咒或是驱灵术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

    暮从云蹲下身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面前的仇人。

    金丝已经抵上他的喉间,暮从云神色平静:“在这里杀了你,应该没有人知道。”

    关春山面色一变,左右双肩却同时被两道金光贯穿,确认已经卸了他力道,脸色白了两分的青年轻嗤道:“那就……太便宜你了。”

    让关春山死得这般轻巧,那被他惨害的那些执念,他的父母,地下之灵又岂能安康。

    “我为你想好了一个最好的死法。”

    漆黑中,青年的两点金眸宛若鬼火,他轻勾了下嘴角,缓缓站了起身。

    在他身后,关春山唇边渗出点点血迹,在暮从云转身时,他猛地向青年的背影吐出一口鲜血。

    却如同蜉蝣撼树一般,泼洒的血色只是飞到了结界边缘,就被金色的火焰燃尽,青年停下脚步,没什么感情地晒了声。

    “以为我还会像上次一样,对你毫无防备?”

    他侧过脸,冷漠地瞥了一眼在火焰中狼狈挣扎的人形,兀自走回了仓库。

    *

    近乎两个小时后。

    出口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沉重地响起,小道尽头缓缓出现一道人影,余桃枝停下不停踱步的步伐,惊喜地迎了上去。

    坟地上林林总总被绑了数百个之多的驱灵人,加上层叠流动的异象局人员,不可谓不是一副热闹景象,却在暮从云缓缓抱着人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向出口投去了目光。

    青年步履平稳,面无表情,怀里的男人却是失去知觉的,越笙侧脸埋入他的怀中,露出半边苍白侧脸,黑色制服半敞,一身里衣都被血色染了红。

    等待越笙伤处愈合花了不少时间,加上要维持困住关春山的灵阵,暮从云看似稳当,实则一路不知停歇了多少次。

    比余桃枝更快迎上去的是几道在出口徘徊的执念。

    “主人!”

    小姜拉着苏柳跑了过去,又在暮从云面前紧急刹车,吴姨拂开手足无措的一群小执念,将越笙接了过来。

    在她抱稳越笙的一瞬间,暮从云终于松了口气,平稳的身形再也忍不住地左右摇晃了下。

    执念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扶稳,余桃枝正要询问他情况,就见那通道尽头,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个人影在往外冒。

    “项武,”暮从云缓了口气,才想起来似的指向里面,“去帮下他。”

    光头领了他命令进去了,片刻后,项武和周柏一人一只腿,拖死猪似的将血呼啦一片的关春山拖了出来。

    “累死老子了,”周柏愤愤不平地把关春山往地上一摔,“还他的恩是一码事,拖人可是另外的费用!”

    异象局的医师们接手过了越笙,吴冬玲也顺势回到青年身边,她长眉颦蹙,冷眼看向地上的关春山。

    “是我没跟好他,才让他跑了,”她摇了摇头,复又转过脸来,担忧地看向青年,“小暮,他没有伤害你吧?”

    看来关春山口中的“疯女人”,就是吴姨了。

    吴姨是他父母最早救下的执念,也是和他父母感情最深的执念,要说复仇,她的恨意不会比青年少。

    暮从云应了声:“嗯,我没事。”

    又转过脸去,看向一旁的余桃枝:“小桃姐,我和你说过的事……”

    “当然,”余桃枝点点头,她看上去还有很多想问,但此情此景,她还是先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了青年,“里面收集到的恶念,都在这里了。”

    三个被暮从云改良过的小型收容瓶出现在她手中,一个的容量是百余个恶念,身后有异象局的队员看着他们,迟疑着劝阻道:“这样不好吧……”

    “万一、万一把那些家伙放出来,他们再攻击我们……”

    这次清剿行动是整个异象局一起出力的,里头的恶念也是他们一个一个抓进去的。

    虽然伤势惨重,但有暮从云先前给的符咒,并没有出现人员死亡。

    饶是如此,要把他们千辛万苦抓进来的执念交给青年,再让他放出来,这样的决定还是太过大胆。

    有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是啊,万一他把这些恶念都驯化了,像驱灵人一样……”

    暮从云往来人的方向挑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柳就“哈?”一声瞪向他们:“要不是我找到传送阵破坏了,你以为你们抓得住他们?”

    周柏也白了几人一眼:“不是这小子把刀灵灭了,你们这会早在地府里团聚了。”

    围在那人身边的其他成员纷纷让开,把话题中心的人物给空了出来。

    接在两人后头,小姜嗤之以鼻道:“说得这么好听,一会把我主人的符咒还回来啊。”

    被当场抓包那人面色发白,就听小少年不依不饶追问:“不会是用了吧?还是舍不得还?”

    眼见着场面开始难以控制,暮从云才出口制止。

    “……行了,”他揉了揉小姜脑袋给他顺毛,“再吵下去没完了。”

    青年伸手接过余桃枝递来的收容瓶:“你带人远离百米后我再动手,”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把容海道也留下。”

    他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个人。

    但听了周柏方才和他的描述,似乎之前越笙那事还和姓容的有关。

    暮从云眯了眯眼。

    新仇旧恨,干脆一起报了。

    就是可惜他哥现在看不见。

    想及此,他看向不远处担架上的越笙,山子晋和贺平陪伴在越笙身边,余桃枝最后一个离开,带着围绕在他身边的执念们,暮从云绕过面色阴沉的容海道,用脚踢醒了地上的关春山。

    他蹲在关春山面前,向他展示自己手中的收容瓶。

    “认得出来么?”

    黑色的恶念在瓶身中来回撞击,小小的瓶子里包容万象,却不等关春山细看,瓶塞被青年拨开,黑雾成云一般蹿逃出来。

    远处的一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却没想那黑雾并没有逸散,也没有冲过来攻击他们,须臾之后,黑雾中先一步响起了关春山的惨叫声。

    “不!我才是你们的主人!”

    数十年苦修的灵气飞速逸散,被饥渴的恶灵疯狂吸食,他踉跄着往后跌去,没了周身灵力护体,他便再不能直面恶念身上怨气。

    数以万计的负面情绪疯狂撞入脑海,一旁的容海道已经将脸上的肉都挠出了五指血痕,极端的恐惧却惹得纷飞的恶鬼更加惬意。

    那是他们一手养出来的恶念。

    暮从云沉默着,一个个打开瓶塞,飞舞的恶念从瓶中蹿出,都蹭过他掌心新增的伤口,至阳之体的鲜血足够他们神志复明一瞬,也足够他们反噬主人。

    那些被炼化的恶灵们咬住二人四肢,耳边回荡着痛苦的哀求和尖叫,暮从云放完血后,愣愣地看了一会。

    他的父母……能够看见吗?

    看见他已经为他们报了仇,看见他也为这些无辜的怨灵们报了仇。

    周遭风云卷涌,仿若天地都变了颜色,被痛苦束缚了半生的灵魂们齐声哀嚎,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苦痛。

    他们之中,更多的只是个普通的执念,或是还想看上一眼留念之人,或是还想在这世间停留一瞬时光。

    雨水凄凄沥沥打落下来,怅然洗净一地冤屈,也让天地彻底寂静无声。

    青年眼前一黑,在雨幕之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04章 未醒 “或者……您进去把他带回来?”……

    暮从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醒来时,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几分触觉,随即而来的却是五指上抽搐的锐痛。

    “滴答。”

    吊瓶里的药水滴落,青年缓缓恢复几分神志, 正半撑开一双眼皮,就听见有谁人惊呼着“醒了一个!”之类的话语,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心电监护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暮从云正试图摘了面上的氧气面罩, 就见乌泱泱一群人冲了进来, 为首的医生按下他半抬未抬的手, 就开始了一系列的检查。

    暮从云莫名其妙,等到检查完的医生松了口气, 又和身后的余桃枝几人交代了一声离开, 他才哑声问道:“……我怎么了?”

    话说出口, 他才惊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过分。

    多日未进水的喉咙宛若刀割,萧晓过来给他倒了杯水, 连称呼都不用了:“你还好意思说!吓死我们了!”

    “突然你就晕了,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三天啊三天!我们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他睡了这么久吗?

    青年轻愣了下,虽然知道滥用心头血对身体的损伤很大, 但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观的反噬。

    不仅浑身无力,就连眼皮也有些困顿地又垂了下来, 他却下意识追问道:“越笙呢?”

    “……”

    他病床前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余桃枝站出来告诉他:“他还没醒。”

    又补充道:“不过队长的生命体征很平稳,他比你受的伤还要轻一些, 既然你醒了,他肯定也没什么事。”

    得到肯定的答案,青年暗暗松了口气。

    巨大的困意将他捕获,迷迷糊糊中, 他再一次合上了眼。

    再醒来已经到了晚上,梁元良守在他床边打瞌睡,听见一声隐约的“梁叔”时,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旋即,老头子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轻弯了眉眼,虽然脸色不算太好,神志看上去却已经清醒了不少。

    又一拨医生过来给他做了检查,为首的医师横竖瞧着眼熟,暮从云有些迟钝的大脑缓缓启动,后知后觉他是先前在医务室里遇过的那位李医生。

    李明玉给出的检查结果和早上并无二致,青年身体素质很好,虽然心头血的使用亏空了内里,但多休息就能够补回来。

    暮从云欲言又止,于是李医生在向他道别前,福至心灵般道:

    “越队还没有醒,他在你对面的病房,你晚些可以过去看看他。”

    送走了医生,病房里慢慢恢复了平静,老头子一边戴着老花镜给他叫餐,一边絮絮叨叨训了他几句,内容大抵是关于青年不顾自身安危尔尔,好一通下来后却始终没听见青年应声。

    他低下眼去,就见暮从云视线虚虚落在半空,自言自语般问道:“你说……他们会怎么看呢?”

    中间的称呼被他囫囵过了去,青年很久没叫过他们的名姓,一时还有些茫然。

    不等梁元良反应过来,他极快地回过神,向对方弯了下唇角:“所以,在我晕过去以后,驱灵人怎么样了?”

    老头子探究而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面上落了一瞬,好一会才慢慢移开,他配合着暮从云将方才的话题糊弄过去,和他讲述了异象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青年的晕倒来得猝不及防,被他放出来的执念还黑压压地在坟地上飘着,有腿软的成员已经两股战战地准备后撤,却不想那群执念并没有乱跑,也没有攻击他们。

    他们只是茫然地看了看地上的青年,不知是谁带了头,又一个接一个的回到了原先的收容瓶去。

    异象局的人哪见过这般情形,纷纷愣在原地,等到四周寂静一片,确认危险解除后,才呼啦啦地一哄而上,来查看几人的情况。

    关春山自不用说,他是被反噬得最为严重的,毫无尊严地蜷缩在地上,目露恐惧,那模样比失心疯的精神病还无不及。

    他念着什么“别过来”一类的话语,状态看上去和异象局里需要接受心理疏导的外勤人员极为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阵法的反噬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神志,他的意识被拘束在人间,会在恐惧中度过下半辈子。

    容海道常年潜伏在异象局,并不是画符人,遭到的反噬比他小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已经被异象局扣留了。

    余桃枝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理上门来向她讨要说法的家里亲戚,一怒之下,把举着字牌让她还回圣物的大叔大伯们……也扣下了。

    现在和那些个为非作歹的驱灵人一并关在牢里,等待逐个审问。

    “对了,还有件事,”梁元良道,“是周衡回去主持的大局,他回局里之后,把原先的高层清理了大半。”

    “而且不知是打哪里的传闻,都传他要让位给桃枝,这小姑娘确实不错,你当初让我提点她,是看出来她有这能力了?”

    “……”青年默了几秒,慢吞吞道,“算、也不算吧……”

    只是因为那会余桃枝成天和他吐槽异象局奴役牛马的悲惨生活,他就想着让一肚子怨气的小桃姐上台亲自整治一下,说不定会有妙效。

    显而易见余桃枝做得很好,现在她在朋友圈骂人都不用分组屏蔽上司了,而是指名道姓把异象局从上到下,从人员素质到行动要领都问候了一遍。

    ——大有把以前只敢给小队和暮从云看的那些朋友圈通通解除隐私的意味。

    遵循医嘱,梁元良给他点了一碗清粥,清汤寡水的在病床上熬了两天,暮从云终于忍不住了,刚能下床就偷溜进一旁的病房。

    越笙还是没有醒,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心跳监测仪机械的跳动声在病房内环绕,他一身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出的白雾都让他一双长睫微微震颤,暮从云垂下眼,用指腹细细描摹了一番爱人的面颊。

    他心里隐约生起两分担忧。

    按说周衡那符篆能够起白骨,易生死,而越笙的检查一切正常,没道理……到现在他还醒不过来。

    他的手最终落了下去,握住病号服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曾经能够轻易折断恶念颈子的指节,如今乖顺而无力地搭在他的手心里。

    暮从云就这么看了越笙许久,直到身后的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前来查房的李明玉见到他时愣了一瞬,很快又推了下眼镜,恢复往日神态。

    “你好,”他礼貌道,“我来给越队检查。”

    鉴于对方也是个不省心的病号,他诚恳建议:“您刚醒不久,我建议还是在床上多待一段时间比较好。”

    暮从云让开了些,他看着李明玉熟练地记录着数据,又置换了一波架上的输液瓶,直到对方将将要离开,他才叫停了人:“李医生。”

    李明玉回过头来。

    “他的状态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暮从云垂了眉眼,看向病床上的人。

    李明阳轻抿了下唇,很快反问道:“生命体征一切正常,灵魂检测也无碍,您指的不对劲是?”

    暮从云将先前关于符篆的事情和猜想都告知了他。

    越笙心口受了致命伤这事并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青年怕他伤口撕裂,是等愈合后才将他抱出来的。

    而唯一知道的执念周柏出了基地后就不见鬼影,于是直到这会,李明玉才有机会知道越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了口气。

    “我是有个猜想没错,”良久,他看向青年的眼睛,“但报告里一切正常,贸然提出也不太好,不过你这么一说……”

    “倒应证了这个可能。”

    李明玉别开眼:“刚被送来时,他身上出现了轻微的离魂症状,但桥梁实验会影响人的灵魂,我在局里为他诊治了十年,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现在看来,也许是天平被倾斜了,他的生魂出了些问题。”

    暮从云骤然蹙了眉:“什么意思?”

    顿了顿,他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桥梁实验?”

    李明玉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第二个问题:

    “将生人的灵魂送入往阴界的间隙,这一行为有悖阴阳,异象局改造了他的身体,才让他得以违背常理,安然无恙这么长时间。”

    “但阴阳之间的平衡需要维持,这么多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大概是受了致命伤的撞击,让天平彻底倾斜,也让他的生魂现在被彻底困在了桥梁上。”

    所以无论用仪器进行再多测试,也难以寻找出最初的病因。

    青年的面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们一行人苦苦搜寻了关于实验的资料之久,现下却不如面前的这一个医生知道的彻底。

    他尝试着动了指尖,淡薄的浅色流光已经能够被他再次召唤,似乎是察觉他的态度转变,李明玉愣了下,旋即无奈地苦笑一声:

    “我要是想害他,就不可能把这些告诉你。”

    这倒是真话。

    但青年的警惕并没有因此减少几分:“桥梁实验的具体资料……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

    饶是先前因为刀灵的一番话,半真半假的真相传遍了局里上下,他们也并没有出示任何相关的文书资料。

    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一个对实验内容了如指掌的医生……

    李明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半晌,他肩膀一松,垂眸道:“你就当是……一个边角小人物的自白吧。”

    “人体实验的风险很大,本就需要医生协助,更何况是这么大批量的实验体,不过我并不是参与者,只是一个顶替了同事名号的小杂鱼。”

    “我也就因为好奇去过那么一次,还差点被发现了,我同事的名字你也可以去查,看局里是不是有这个人。不过他十几年前就被清理掉了,我看是悬。”

    他自嘲般笑了声:“凡是知道实验这事的,都死了个干净,你猜……我为什么要瞒着?”

    “……”

    他说出口的信息量足以为证据不足的数起冤案定下罪证,也能掀动异象局沉寂已久的涌动暗潮。

    暮从云却并没有显得很意外。

    结合先前他们的猜想,还是让他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

    默了片刻,青年散去金线,问道:“他现在的情况要怎么办?”

    见他态度软化,李明玉也跟着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桥梁连接生死两界,按理说,能够连通死亡,他也能找到回来的路。”

    而越笙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灵魂枯萎的迹象,足以表明他还在桥梁上徘徊。

    “……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不干,就等他自己找回来?”青年稍霁的面色又黑了下来。

    也不知道桥梁里是个什么地方,就越笙那认路的能力,他能自己找到出口吗?

    李明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晌,他揣摩着青年的面色,迟疑道:

    “或者……您进去把他带回来?”

    第105章 奔赴 他轻轻地、却又坚定地点了头。……

    “嗯, ”暮从云顺势点头,“要怎么做?”

    等了好一会儿,被他拦住的医师都没吭声, 青年蹙了下眉,又重复了一遍问话,李明玉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他迷茫道:“您在问我吗?”

    医师后退一步, 朝他摆了摆手:“我就进去过那一次, 有关的事情只知道点皮毛, 我哪能知道怎么到桥梁上去啊。”

    他就一个小边角料, 这么多年能做的也就是对越笙多照顾点,哪有本事知道更多内情?

    暮从云又不说话了, 定定盯了他一会后, 轻敛了一下眉目, 侧身让他出去了。

    “……什么?你要到狭间去?”

    余桃枝那头的声音乱糟糟的,暮从云重复到第二遍她才听清青年在说什么, “队长怎么了?你别乱决定, 等着,我过来找你!”

    暮从云猜她这会正在忙, 正想说自己先找找办法,那头就风风火火挂断了电话。

    无奈, 他只好守在病房里拨通下一个。

    一行人先前为了解决越笙的体质问题东奔西走,有关桥梁的事,萧晓也有发言权。

    在等人的间隙, 暮从云抽空上灵意看了一眼。

    后台被成堆的艾特塞爆了信息箱,他翻到自己先前的那则求助帖,消息已经刷到了9999+,不少人都出现在帖子下面打卡。

    随手把这则帖子给删除了, 目前他还没有再出去接委托的想法,也自然用不上回复那成堆的邀请函。

    翻到交流区搜索了一下关键字,灵意里流传有许多专门研究各个领域的民间人士,暮从云就着阴阳间隙这一类的消息查了一通,倒真让他查出点东西来。

    一则名为【关于我爹阴界一日游的分享】的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大多数人都当这是则无厘头的水贴给划了过去,暮从云点进去后才发现不然,贴主和父亲都是通灵师,在三年前,他的父亲因为车祸在生死边界走了一趟,苏醒后却意外地留下了记忆。

    阴阳之事不可互通,往往命悬一线的人能见到的许多光怪陆离,回到世间就会被下意识遗忘。

    【以下是父亲的口述:……我走到了一片鲜艳的花丛里,这些花比人要高,像是迷宫一样,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迷路,还顺利地走了出去。】

    【出了花海就是一片荒芜地,很眼熟,后面我想了一下,大概是我回忆里的老家。】

    【再往前走又是一片树林,最初能看见的花海又出现了,变回了普通的花卉大小,过了一座桥,就到了门前。】

    暮从云挑挑拣拣地找出了全文里头的核心内容,作者的表述能力颠三倒四,着实让他不怎么看得明白。

    花大概就指的是哀灵花了,先是花海,再是回忆,最后是树林和桥,暮从云在脑海里绕了绕,没太弄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他随手关闭了这一则帖子,在楼下碰了面的余桃枝和萧晓恰好一齐推开了门,青年独坐在病床前,听闻声音后,慢半拍地回过头来。

    “小暮!”

    余桃枝喘着粗气,把公文包往椅子上一放:“我找周衡要了查阅权限,刚刚贺平把有关阴界的资料全部发给了我。”

    萧晓接过其中一份翻看了下,阴阳两界的□□一直是异象局的重点项目,虽然查不到桥梁实验的具体内容,但旁的研究资料也有很多,可以供他们参考选择。

    但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查到任何能让活人停留在桥梁上的方法。

    “别着急,队长情况还算稳定,肯定有办法的,”余桃枝安慰道,“说不定他找到路就自己回来了呢?”

    青年“嗯”了一声,想到自己刚才查看的帖子,特别是那句“花海和迷宫一样”,复又沉默下来。

    现在他们谁也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到底如何。

    ——越笙若是单纯找不到路还好,万一他迷失在上边呢?万一他一遭失足,落入了阴界再也回不来呢?

    送完资料的余桃枝还有工作要忙,她再三叮嘱青年不要冲动后,像来时一般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萧晓陪着暮从云在病房里查资料,一连过了三天,却还是毫无进展。

    其间越笙小队的其他队员来了又去,包括周衡和梁元良都来询问过情况,一行人却仍对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越笙束手无策。

    暮从云的面色从开始的平静一天天演变得愈加低沉,后边连自己的病房也不待了,干脆地转进了隔壁待着,李明玉对这位病号是又惧又愁,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住进来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四天清晨。

    梁元良带来了一个人,赫然是那天带他们挑选古刀的古玩店老板。

    古城和他笑眯眯打了个招呼,然后低下身去,指尖点在越笙额心,细细探看了一番他的情况。

    “嗯……”古城眉心紧锁,喃喃自语道,“确实像是落入了那处。”

    暮从云赫然抬脸:“您知道?”

    梁元良示意他先别打扰:“我去找老古喝茶的时候把你的事说了声,别看你古叔这样,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叫我带来瞧瞧。”

    能在短时间给出数十把沾染阴气的古刀,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板。

    暮从云呼吸轻滞,赫然生出两分希冀,差不多又过去了五分钟,古城才慢吞吞地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地在床边坐下。

    “他的灵魂完好,但灵神却并不在此处,也难怪你们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古城看向他道,“我祖上对这些有点研究,但要怎么送你进去,还得再看看。”

    青年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也就是说您有办法?”

    古城犹豫着,似乎在思索,一旁的梁元良没忍住推了推他:“诶哟你个老东西,别卖关子了!”

    “……不是我卖关子,”古城默默叹了口气,“那个小暮是吧,你过来。”

    暮从云走到他面前,被他抓起一只手腕搭上二指,比萧晓的三脚猫功夫要好得多,只一息古城就给出了结论。

    “你现在灵体不稳,又有一段时间没休息好了。”

    “那生死桥可不是马路边上的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万一人没带出来,还把你搭进去就不好了。”

    青年愣了下,他先前确实有些不顾自己身体,却没想这会还成了不许进入桥梁的阻碍。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把越笙带出来。

    看出他心中所想,古城毫不留情地拒绝道:“没得谈,我三天后会再来一趟,如果你的身体情况恢复到正常水平,我会让你进去。”

    还要等三天?

    暮从云没忍住,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梁元良,却没想梁元良默默别开头,错开了他的视线。

    老头子叹了声,难得的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你古叔说得对……你看看你的脸色。”

    “可是——”

    青年本就受了重伤,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天不说,刚醒没多久又折腾着两边跑,梁元良头一次这么果断拒绝了他,甚至还搬出了病房里另外的一人:

    “这小……小越醒了,你看他乐不乐意看你这样!”

    暮从云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老头子看准时机拉着古城跑了,又在原地待站半晌,青年才轻叹了声,走到病床边坐下。

    越笙面上的呼吸面罩已经撤掉了,他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一直醒不来,看着看着,暮从云低下脸去,在他紧闭的眼睫上亲了亲。

    算了,好歹知道要怎么做了不是。

    他稍稍放松了些脊背,疲倦感就铺天盖地的追了上来,青年抓起他一只手放在心口,在昏睡过去前,只来得及迷迷糊糊喊了声“哥”。

    于是三天后,前来检查的古城就意外地发现他身体数值已经全部接近达标,差不多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给老板投喂了大量灵药的萧晓悄悄错开眼,装作自己正在发呆。

    “……算了,”既然暮从云灵魂还算稳定,那么他也会信守承诺,“你把病床和他挨着,然后躺下吧。”

    病房里的其他人都被古城赶了出去,青年垂下眼睫,就见他拿出了两张灵符,一人一张地贴在了他和越笙脑门。

    “手牵着别放开,”古城将背包里的朱砂拿出来,一边围着床布置一边说道,“这阵法会把你们二人的灵魂绑在一起,也就是说,你会被送到他的身边。”

    “时限是三天,他的灵魂特殊,能够在桥梁上徘徊这么长时间,你的不一样。”

    “超过这三天,别说是他,就是你也回不来。”

    红色的朱砂很快布满半间病房,古城垂眸看他,向他指了指那张符篆:“……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这两张符双生一体,进去后会各自跟在你们身边,你必须要找到他,另一张符才会显现,两张符一起撕毁,你们才能够回到阳间来。”

    换而言之,如果暮从云没有找到越笙,也没有一并撕去两张符篆,他会被留在桥上再也回不来。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去吗?”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古城说完这一大段,他的眼神也始终没有任何动摇。

    他轻轻地、却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阵法生效的一瞬间,暮从云就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他已经被包裹在遮天蔽日的花海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幽香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这就是那帖子里说的哀灵花海?

    暮从云轻提一口气,定了心神,正要往前找寻出路,乍一抬眼,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爸、妈?!”

    第106章 父母 “找……我喜欢的人。”……

    花海的尽头影影绰绰立着两个并肩的人影。

    一男一女神色亲密, 穿着一身不合季节的衣装,驼色的呢子大衣不仅是情侣款,还和他家里那张照片上的如出一辙。

    暮连风低着头, 正在和妻子说着什么,而沈芯愿敛着眉眼,唇角上扬地倾听着。

    ——那样的神态太过熟悉, 就像童年时二人每每替他掖好被角后落下的脸颊吻。

    暮从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哀灵花形成的花海比人还要高上半截, 沉闷的幽香气息不要钱似的往下沉, 他迷茫地向前一步, 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父母怎么会在这里?

    在桥梁上,在生魂不可能驻足的地方。

    ——冷静, 暮从云, 冷静, 说不定只是幻境。

    指尖掐入皮肉,青年深吸了一口气, 远处的两道人影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仍然停留在原地。

    于是他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

    哀灵花色泽鲜艳, 玫红色的花瓣却是半透明的,里头似有若无地流转着沙似的流质, 萧晓和他提起过,那是万千亡魂抛却的执念与记忆。

    没有了负载的执念,走过桥, 才是一道崭新的,干干净净的生魂。

    暮从云又往父母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拿出古城给的符篆,桥梁上难辨时间流逝,在符篆上的金光完全消却前, 暮从云必须要找到人出去。

    唯一一条前路却和他父母所在的方向重合,咬咬牙,压抑住心里的波涛汹涌,青年迈步往前方走去。

    是假的,他想,一定……是假的。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父母肯定早就入了轮回,说不定又在人世间和他擦身而过无数次了。

    也许和那个帖子里记载的一样,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所谓的“记忆”。

    ——可记忆又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

    父母的一颦一笑,二人在他记忆里有些模糊了的面目,多年未见的、与照片上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会动的爸爸妈妈。

    在路过二人时,暮从云没忍住,在原地停住了脚步。

    他只看一眼。

    只一眼,他就去继续找越笙。

    却不等他挣扎着抬眼,路旁小声聊天的二人就止住了先前的话题,他低着头,暮连风一时看不清他面目,只奇怪道:“又一个看得见我们的?”

    沈芯愿的声音也有些茫然:“不应该啊,这么多年了,怎么一下出现两个……”

    话音未落,她就硬生生止住了剩下的语句。

    女人声线颤抖,捂着唇看向他抬起眉眼,好半晌,才挤出一声不敢置信而又带着哭腔的:“小梨?”

    ——他们还记得他。

    在这桥梁上不知流逝的岁月里,在花海中万千执念的沉睡之处,守在必经之路上的两个灵魂,等待了一年又一年。

    青年僵硬的身形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直到被认出他长大后容貌的父母齐齐抱住,才颤抖地挤出一声“爸、妈。”

    灵体是无法流出眼泪的,但心口仿佛碎了个大洞,抱着他的力道并不重,也没有任何温度,暮从云眼睫震颤,却是闭上眼,将下唇死死咬出了痛感来。

    若说这是幻觉,那也未免太过真实了些。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

    好一番拥抱过去,两个半透明的灵魂才松开他,一别经年,暮从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们,母亲半透明的手掌轻拂过他面颊,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意。

    “你都长这么大了……”她目露愧欠,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如何也做不到。

    暮连风也将手放在他肩上,细细打量着他,轻叹道:“……是我们没能陪在你身边。”

    不是你们的错,不怪你们。

    暮从云想要这样说,但在那两双饱含着爱意和歉意的目光下,他最终只问出了一句:“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除了越笙以外,为什么还有生魂可以停留在桥梁之上?

    二人对视一眼,暮连风正要开口,就被妻子截住了话头,沈芯愿牵住他的手,温柔道:“小梨,你先告诉爸爸妈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停顿了一下:“是……你的身体出了什么事吗?”

    暮从云愣愣地看了一眼被她牵住的手,他自从六岁那年失去父母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刻,虽然有些别扭,他却并不想要挣开。

    不等他回答,父亲又问道:“异象局还是对你下手了,是不是?”

    “……没有。”顶着他们关切的眼神,暮从云慢半拍地摇了头。

    二人很快地对视了一眼,青年从他们眼中看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下一秒,沈芯愿抓着他的手猛然用了力,声音颤抖道:

    “那就是你出了什么事?可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会……”

    暮从云张了张嘴,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误以为青年也死去了。

    “不是的,”暮从云有些艰涩地向他们解释道,“我只是……进来找个人。”

    “找谁?”

    青年一下不知道如何描述,但犹豫了没到两秒,就坚定地开口道:“找……我喜欢的人。”

    顶着父母意外的眼神,他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有些羞涩地偏了脸:“他和我一样高,嗯……身形可能偏瘦一些,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暮从云做梦也想不到,第一次向父母介绍他的对象,竟然会是在这种场合下。

    末了,他小小声补充道:“爸、妈,你们有见过他吗?”

    暮爸暮妈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是该先惊讶于孩子谈恋爱了,对象是个男性,还是他竟然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进到桥梁上找人这件事。

    但暮从云介绍得太过笼统,沈芯愿摇头道:“你知道这桥梁上不能留生魂,他如果来过,一定也已经不在了。”

    这话对于孩子的打击可能会有点大,她正绞尽脑汁考虑着怎么安慰青年,再把他劝回去,就见暮从云抿了一下唇,垂眸道:“他……不太一样。”

    暮从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语焉不详道:“他能够在这里停留。”

    暮连风沉默片刻,环视了一圈周围,叹气道:“边走边说吧,你说得太笼统了,这桥上每天来往的人太多,我们不一定记得住。”

    沈芯愿牵着他的手,带他往花海之外走去,却听身后的暮从云低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从未奢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能和父母重逢。

    这次父母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把一切告诉他,想及暮连风方才提到的异象局,暮从云顿了顿,补充道:“关于异象局的事,我都知道了。”

    二人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我现在就在异象局工作……”暮从云道,“关于当年的实验对象其实是我这件事,我已经从周……周叔的口中听说了。”

    沈芯愿眨眨眼,又和暮连风对视了一眼,才一边牵着他往前,一边缓缓地开口。

    “嗯……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在这里停留的。”

    “当时有一个实验员,冒着风险给我们偷来了桥梁实验有关的资料,但我们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就遇到了不测。”

    “实验资料里有提到如何在桥梁上停留,我们也做不了其他的,就想着……能不能守在这里,万一哪天他们还是要动你,我们起码可以告诉你真相。”

    “小梨……”她顿了下,牵着青年的手紧了又紧,“是爸爸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但是——”沈芯愿正色道,“如果不是异象局逼你来,你就不应该来这里,你知道吗?”

    他们生前最后的执念就是守在此处,等待着哪一天能够尽仅剩的气力保护好暮从云。

    生死的狭间里不知岁月流逝,日复一日的重复景象里,他们只盼望着青年永远也不要出现在这里。

    但如今,他们的孩子贸贸然闯进了来,却并不是因为谁人逼迫,而是要进来找个什劳子的对象?

    这让他们如何想得明白?

    二人一时间对他口中的“对象”观感复杂,暮从云自然也听出了他们迫切希望自己回去的言外之意,张了张嘴,他哑声道:“……如果不是他,被异象局挑选中的人确实是我。”

    暮连风和沈芯愿不约而同“啊?”了一声,随着他的脚步一齐停了下来。

    对着面前两张至亲的面容,暮从云垂了眼,缓声将后续发生的种种告知了他们,包括姜云山带着他远走高飞,异象局找不到他,又是如何找来无辜的孩童们做实验,最后越笙拔出了刀,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实验体。

    他顿了顿,在父母复杂的神色中,继续讲述了自己和越笙的相遇相识,以及最后为了制服刀灵,越笙以身试险,灵魂才会彻底迷失在此间。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暮从云轻叹了口气。

    他隐瞒了这其中的不少曲折,却还是被心思敏锐的父母捕捉到那掩藏在话语之下的、对异象局和驱灵人浓厚的不满。

    半晌,沈芯愿才低声喃喃道:“是这样啊……”

    她苦笑了声:“我们在世间的缘数已尽,除了你没人能够看到我们,先前碰见了师父,也只是匆匆一面,没能和他搭上话。”

    所以后头发生的种种,他们都一无所知。

    在人来人往的灵桥上,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人。

    他们既希望还能够见到暮从云一面,又希望永远都看不见他。

    在二人的设想里,最好的结果就是哪一天白发苍苍的老人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哪怕认不出他们,哪怕他们就要这么一直等下去,也是值得的。

    暮从云抓着她的手不仅攥了紧,知道了真相的二人也不再催他回去,毕竟没能找到越笙,光凭暮从云手里的符篆,根本回不去。

    青年没再多说什么,跟着父母一路走到了花海出口,他默默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在隐约能看见光亮的尽头,暮连风忽然出声道:“对了……”

    “前几天好像确实有个特殊的灵魂,能看见我们。”

    他仔细回忆了下:“好像是个男生没错,长得也不错,就是态度古怪了点。”

    暮从云怔了下。

    如果是越笙,应该能认出他的爸妈才对。

    沈芯愿自然也想起几天前那个执念:“啊,是他……”

    她面色微妙:“因为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能看见我们的执念,我们就上去多问了几句,结果他一直很防备我们的样子,还自顾自地走了。”

    “……”这不对吧?

    暮从云蹙起了眉心。

    按照越笙那个对他家执念都会说请和谢谢的性子,他……会这样吗?

    第107章 相见 “每次摸上去,哥都抖得很厉害。……

    总之也不管是或不是, 暮从云问道:“那他往哪里去了?”

    沈芯愿想了想:“也许是这边?过了花海就到忆沼,你是被共生符咒送过来的,看见的大概也是他的回忆。”

    语罢, 三人已经走到了花海出口,眼前漆黑一片,只道路尽头伫立一道漆黑大门, 门扉的样貌……也甚是熟悉。

    暮从云奇怪地扬起一边眉毛。

    ——这不灵坟吗?

    “你认识这里?”暮连风也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大概是灵体接触发生的反应, 二人也借他之眼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暮从云卡壳了几秒, 微妙道,“这是原先鬼刀在的地方。”

    但越笙的记忆为什么会是这个?

    花海洗涤灵魂执念, 忆沼吸收人心回忆, 他本以为对于越笙而言, 重要的回忆该是和他或是队友在一起的才对。

    ……没想到是灵坟。

    “总之,先进去看看吧。”见他面色怪异, 沈芯愿指了指里头道。

    左右这也并非真实的灵坟, 只是回忆罢了。

    暮从云点点头,三人推开面前沉重大门, 这里本应漆黑一片,他们眼前却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小路。

    暮连风偏过脸:“小梨, 和你记忆里的一样吗?”

    “……不太一样,”青年摇了下头,愈发感到不解, “我进去过的灵坟里,没有这条小道。”

    对于早已离世的二人而言,所谓的灵坟,只是记录在实验手册上的一个地点。

    ——而异象局曾经打算把他们的孩子送进这里来。

    在青年的身后, 二人不着声色地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暮从云却毫无知觉父母的互动,他打量片刻前路,一手牵着沈芯愿,肩上还搭着暮连风的手,带着他们往前走去。

    这是一道蜿蜒的灰色路径,三人走了好一会儿却都毫无头绪,灵坟里的空间不可能有这么大,暮从云茫然停下脚步,眉心紧锁。

    鬼打墙?他们这是走到哪去了?

    “诶?”沈芯愿忽然拉了下他的手,“是那个孩子吗?”

    二人沿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真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半透明的灵魂,有人隐没在黑暗中,似乎正在谨慎地打量着他们。

    “哥?”暮从云愣了下,就要走上前去。

    两道金色的流光从他指尖绕出,又缠上了父母的手腕,确认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够跟上自己,他迈步往越笙的方向大步走去。

    却没想他走前一步,越笙就往后退了一步。

    半张侧脸在混沌中被流光映出玉瓷般的冷冽,越笙身上还穿着异象局的制服,此刻却一蹙眉瞪向他,冷声呵斥道:“别过来!”

    “……”

    暮从云显而易见的呆滞了一下。

    他哥……不认得他了?

    见他停下脚步,越笙又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双男女,问道:“灵坟是禁地,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他敛了眼睫,轻蹙眉心,上下打量着青年:“你……又是什么人?”

    这是闹的哪处?

    古城和李明玉也没教他啊?

    摸不着头脑,暮从云只好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见他不答反问,越笙一双眉蹙得更紧,更是怀疑地后退一步,他抿唇又看了一眼暮从云三人,就迅速地转身离去。

    “——哥?”

    青年追了两步,金色的流光先他一步绑在越笙手腕,越笙却完全感受不到似的,埋头往前走去。

    金丝连在二人之间,荡出一道幽幽的波纹。

    “怎么回事?”沈芯愿走到他身边,“他好像不记得你了?”

    暮连风也疑惑:“是这孩子没错吧?”

    “……嗯,”暮从云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猜测道,“可能是他落入这里的时候灵魂震荡,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无论如何,只要在越笙身上找出金符一同撕了,他就能够带人出去了。

    但是……

    青年垂眸,瞥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半的符篆,又抬眸在二人面上流连了一瞬,才抿着唇往金线的方向走去。

    看出他心中所想,二人届是一愣,半晌,暮连风才温声道:“小梨,你要回去,你知道的。”

    暮从云没说话,于是沈芯愿轻叹着补充道:“你还有你的生活,能再见到你,我们已经非常幸运了。”

    他们不能也不会成为暮从云离开的阻力。

    青年仍是没开口,背脊却是有些颤抖,又走上了一段,等到金线的末尾已经能看到越笙背影,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听到脚步声,越笙警惕地转过身来:“又是你。”

    他似乎根本看不到被缠绕在手上的流光,也看不见面前那一条直达暮从云手心的金线。

    见他又要躲开,沈芯愿上前一步,轻弯眉眼:“我看你一直在找东西,你在找什么呢?”

    她声线温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之意,却并不显得冒犯,越笙迟疑了一会,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他正要转身离去,又听那位好看的青年道:

    “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帮你一起。”

    他的确独自在“灵坟”里不知道找了多久,但……能在此处出现的又是什么好执念?

    趁着他愣神,青年一扯手心的流光,越笙只觉腕上一紧,就被拉出了浓郁的黑雾,一个踉跄撞入了暮从云怀里。

    青年生得好看,一双眉眼更是宣纸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被他轻垂了凤眸,不言不语地盯着看时,越笙身上赫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试图从对方的怀里挣出来,正要奇怪于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就听暮从云轻声道:“越笙,和我说说,你在找什么?”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越笙愣了下,挣脱的力道轻了些,被按回青年肩上时他眨了眨眼,下意识答道:“来找……一把刀。”

    “刀?”青年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微妙,“那把鬼刀?”

    越笙没能马上回答他,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对方的灵魂……是温暖的。

    半晌,他有些晕乎地点了头。

    “嘶……”

    暮从云可算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越笙了,他迟疑地牵着人没放,至阳体和流光有让人恢复神志的功效,虽然不知道对越笙有没有用,但姑且也试一试吧。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又过了一会,后知后觉回过神的越笙问道,“你叫我哥……你也是院里的孩子吗?”

    语罢,他认真地在暮从云脸上巡视了一圈。

    院里?

    那些在实验中失去的回忆,越笙想起来了?

    暮从云一时不知道怎么答,他含糊应了声,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里不是真正的灵坟,只是你的回忆。”

    “你被困在了一处幻境里,现实里你已经把刀拔了出来,也成功地将里面的恶鬼彻底镇压了。”

    面前的人愣了愣,那张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茫然的荒谬感,越笙环视了一圈四周,找了鬼刀这么久都没见着,他确实有些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但老师说灵坟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出现的任何灵魂都是来索他性命的恶念……

    就在他下意识要和青年拉开距离前,暮从云语速极快道:“你爱吃甜食,讨厌一切苦的东西;在福利院里,你经常给弟弟妹妹做饭,才养成了一手好厨艺……”

    越笙皱了下眉心,对这些所谓的事实也没说信是不信。

    于是暮从云顿了顿,飞快瞥了一眼身后,压低声线道:“你的腰窝边上……还有一颗美人痣,我每次摸上去,哥都抖得很厉害。”

    “……”

    一瞬间,越笙像被胶水牢牢凝固在原地,只一双眸不敢置信地瞪圆,被吓出了一种近乎觳觫般的表情。

    他宛若一只炸了毛的猫,结巴地“你你”了半天也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关系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他摸一摸找东西也是合理的吧。

    于是暮从云动作自然地从越笙衣襟处顺到了他的腰,在按上背后某处时,越笙身形一僵,腰肢很轻地颤了下。

    “奇怪……”暮从云从头到尾理了一遍,嘀咕道,“古叔给的符呢?”

    说好的另一张在越笙身上,那张黄符到哪去了?

    暮连风二人也走到了他们身旁,见他还在摸索,男人以手抵拳,掩在唇边咳了一声。

    “……”

    青年飞快起身,用这辈子最快的语速和父母解释了一遍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暮连风一言难尽地和他对视一眼,复又抬起手,伸向了越笙:“你好,我们是从云的父母。”

    也许这次之后,他们就没有机会和孩子喜欢的人见面了:“感谢你一直照顾着我们孩子,这确实不是个见面的良机,但……”

    他正犹豫着说辞,伸出的手就被另一人回握了住。

    被暮从云贴着动手动脚的,金焰从什么也看不见的腕上开始燃烧。

    越笙的脑海里诡异地涌现出许多零碎的画面,有的是他和暮从云一起在甜品店吃甜嘴,有的是青年抱着他在沙发上看电影,又或是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青年温热的鼻息落在他的颈侧。

    他还记不起太多,但已经下意识相信了暮从云的话,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脸:“对不起,我那会以为你们是灵坟里的执念……”

    按照老师的话,灵坟里的恶念都是害人无数格杀勿论的,但这对夫妇并没有攻击他,他也不想伤害他们,才小心地绕着他们离开。

    没想到兜兜转转……

    越笙的表情忽然怔了一下。

    暮从云疑惑地“嗯?”了声,抬眼看去,形成灵坟的回忆已经开始分崩离析,他若有所感地看向身旁的越笙,就见越笙一脸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二人,又一卡一卡地下移视线,看向他们相握的手。

    “……”他彻底僵在了原地。

    暮从云没有错过——

    有一抹鲜艳的嫣红,瞬间爬上了越笙的耳根眉梢,将人完完全全烫了个熟透。

    第108章 归去 “哥,我想和你一起。”

    嗯……

    暮从云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看来他哥是想起来了。

    越笙乍然经历了从失忆到恢复记忆的巨大跳跃不说, 中间还横亘穿插着一大段遇见这一对夫妻的经历。

    他把他们当作是灵坟里的恶念处处防备,不仅见了就绕着走,刚才还没给几人什么好脸色。

    而现在他恢复了记忆, 也知道了:

    ——他们是青年的父母。

    越笙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手还和暮连风虚虚握在一起,只好磕绊道:“……叔叔阿姨, 你们、你们好。”

    暮连风适时地放过了他, 见人笑着应了, 越笙飞快地收回手, 抬眼瞥一眼身旁的青年,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 眼前就忽然生起一簇微弱火苗。

    火光中, 缓缓展开了一张字迹泛金的符篆。

    覆盖着符字的流光已经黯淡下去了三分之二, 暮从云接过黄符,和自己的那张重合叠在一起。

    因着越笙灵魂的恢复, 另一张共生符……出现了。

    ——现下只需要撕了符篆, 他们就能回去了。

    组建成灵坟的记忆轰然坍塌,只剩一座空壳在忆沼中摇摇欲坠, 半晌,在几人面前幻化出一栋崭新的别墅。

    越笙怔了下, 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青年。

    那是暮从云如今的家。

    青年正垂眸盯着手心的两张黄符走神,一时也没注意到眼前的景象,沈芯愿歪了歪头, 看向有些局促的越笙:“这里是……”

    越笙只好替他答道:“是……从云现在的家。”

    自己的记忆里最重要的地方竟然是对方孩子的家,这怎么看怎么别扭,越笙藏在身后的手有些紧张地捻了下,就听沈芯愿有些惊讶道:“哇, 我们小梨都买上大房子啦。”

    语罢,又朝越笙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说,是我先入为主了,这是你现在的房子呀?”

    “啊,不、不是的,”越笙连忙摆摆手,“是他的家,我只是暂时住在里……”

    后头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越笙垂下眼,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第一次见男朋友家长应该怎么做?

    恋爱攻略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个栏目,但他还没看到那头就出了这一遭,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有些紧张地抬眸,却见沈芯愿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上去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怎么是暂时住在里面呀?”温婉的女人轻歪了脑袋,弯了唇笑道,“是我们小梨不给你住久一些吗?”

    “……”越笙的脸“噌”一下红透了,他几乎是语无伦次道,“不是的,只是我……我说暂住的意思是……”

    他生怕二人误会了什么,却见沈芯愿捂着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你老逗人家做什么?”最后还是暮连风先看不下去了,出声劝阻道,“把人家孩子吓坏了怎么办?”

    一旁盯着黄符发呆的暮从云也终于回神,他正抬起头,就对上越笙求助似的眼神,还有父母揶揄的目光,越笙走近了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去……陪你爸妈逛逛?”

    他悄悄抬起下颔,向青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住宅。

    暮从云的父母肯定会对他现在的生活感到好奇。

    而符篆就在青年手中,金光流转间还剩下小半未曾流逝的时间,暮从云完全可以掌握将其撕毁的时机。

    又或者……他会选择不撕毁?

    越笙安静地看着他,纤长的羽睫垂下一截,他的声音很轻,只是催促青年道:“去吧。”

    “……”暮从云张了张嘴,似乎是想问越笙就这么把选择的机会交给自己合适吗,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灵魂本应是没有温度的,但抵在他手臂上的指尖却好似能滚出火星来。

    身前是父母,身后是他的爱人。

    他垂眸片刻,忽地反过手去,攥住了越笙的掌心。

    暮从云牵着他的手往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爸、妈,来看看我和他的家吧。”

    青年的尾音不可避免地放轻了很多:“然后、然后……”

    我们就要回去了。

    沈芯愿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二人,只在暮从云要别过脸前,伸手替他理了一下耳边发梢:“好啦,那我们现在过去吧。”

    正打算停步在门外,给他们留一些相处空间的越笙刚放慢了步伐,却得到暮从云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芯愿也顺着他们停顿的动作眨了下眼:“小越,可以这么叫你吗?”

    “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越笙试探着点了下头。

    暮从云应该和他父母一起度过这段时光才对。

    “那可不行,”沈芯愿蹙起一双长眉,状似不满道,“你是我们小梨喜欢的人,也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哪有家人在这会儿还要分开的呀?”

    暮连风也应和:“是,我们走得早,这会没办法给你包个大红包,估计……以后也没有机会补给你了。”

    “还有点时间,让我们了解了解你?”

    二人的语气亲切,像是已经把他当成了一家人。

    越笙略微显得有些意外。

    既不因为他的性别而有所偏见,也没有为着他之前的冒犯和不善言辞而不满,暮从云的一双父母只是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温和地看向他。

    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拘谨地应道:“好的,您问吧。”

    表情严肃得像是在面对什么领导的审问。

    暮连风愣了下,转向妻子问道:“我看起来有这么可怕?”

    青年眼含无奈地轻叹一声,在父母小声交头接耳的间隙,转过来和越笙咬耳朵:“哥,我想你一起。”

    和他一起,和他的父母一起,拥有过这一段时光。

    再多的理由也无法比拟暮从云的一句“想和你一起”,几人依次走进幻境里的别墅,虽然还没住上多久,越笙却已经把里面的装潢记住了个十有八九。

    幻境几乎和真实别墅一比一复刻,进了门后,沈芯愿二人就不再言语,只是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里间景色。

    在看到挂在墙上的合照时,她不由轻愣了下:“小梨,你还留着……”

    “……”暮从云抬眼,看向那隔了一个时空的,相依偎的一家人。

    似乎是意识到气氛骤降,她又很快笑着转移了话题:“我还以为会是你和小越的合照之类的,说起来,你现在应该毕业了吧?”

    “有没有毕业照让妈妈看看?”

    没有参与到孩子的人生阶段,他们的心里总归是难过的。

    暮从云只轻描淡写地就带过了他的十几年,落在他们的耳里,桩桩件件却都是遗憾。

    青年的身形僵硬了一瞬,越笙知道他家里并没有放任何照片,暮从云也不是爱拍照的人,抿了下唇,越笙走前一步,小声道:“有的。”

    青年询问的目光便缓缓移向他。

    越笙带着他们来到二楼,径直走向了客房,他拉开客房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小叠被牛皮纸包起来的四方形物件,看上去并没有人拆开过。

    越笙指尖微动,幻境就随着主人的心意变幻,照片被拿了出来,他捧着一叠照片,尽数递给了身后几人。

    “这是他的毕业照,”越笙为低头细细打量照片的二人解释道,“就在不久前拍的。”

    里边有他和越笙的合照,但更多的是一些暮从云穿着学士服的单人照,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偷偷存下来的。

    暮从云看着照片,凑近他耳尖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哥是什么时候印出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放在客房里的。

    “……”越笙默默移开了视线。

    暮从云危险地在他手腕上掐了一下:“哥。”

    见他仍旧不从,甚至胆大包天地喊了一声:“老……”

    “你……!”越笙急忙来捂他嘴,压低声音道,“你爸妈还在这!”

    “就是在你家借住那天晚上,想着印好了送给你,一直没机会。”

    那会他想着自己马上要去镇压灵坟,不仅要删去青年的好友,估计也再没有把这些照片都交给他的机会。

    于是越笙左想右想,就先放在了抽屉里,这么久过去,别说暮从云,就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暮从云默了几秒。

    客房自从越笙第一次住进去后,青年就没让执念们进去收拾过,更别说后头越笙偷摸声地没消息了,他也就更不太愿意进去。

    直到越笙再一次住进来。

    那头看完了照片的暮连风二人还有些依依不舍,放下手里的相片,他道:“小梨,带我们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吧。”

    暮从云点点头,带着父母从一楼的厨房逛到三楼的卧室,更上面的地方越笙没有去过,幻境里也就没有具体的场景。

    “没想到冬玲还在呀,”沈芯愿眉目间带了些怀念,“我们还以为,她早就去转世啦。”

    青年和他们一同站在三楼的扶手旁,声音低落:“嗯,吴姨对我很好。”

    手里的黄符已经只剩一点未尽的流光,在这点流光散去前,他要撕毁符篆,和越笙离开这里。

    越笙并没有凑近来,他站在走廊的另一端,静静地等待着暮从云做出决定。

    “好啦,该说再见啦,”看出他的不舍,沈芯愿弯着眸笑,“能和你再见,爸爸妈妈都觉得特别美好,像梦一样。”

    “知道你过得好,那就很好很好啦,”她看向不远处的越笙,“你要和小越好好的哦。”

    暮连风站在她身后,看见已经和他一般高的孩子紧紧咬住下唇,暮从云几次张口,他想说我为你们报仇了,但这换不回你们,他想说自己这些年很想你们,想说……

    暮连风笑着一点头:“我们都知道。”

    自家孩子的未尽之意,他们哪有读不出来的?

    “你做得很好,爸爸妈妈都为你骄傲。”暮连风摸了摸他的头,又朝不远处招了下手,让越笙过了来。

    越笙怔了下,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听话地来到他们身边。

    “走吧,”暮连风示意他看向身旁的越笙,“带他回家去。”

    这孩子能让他们的小梨,心甘情愿地撕下符篆,回到那人间的世界去。

    在他的身后,沈芯愿笑着招手,像许多许多年前,在幼儿园的滑梯旁接他回家一般。

    “再见,小梨!”在纸张的撕碎声中,在幻境轰然崩塌的巨浪中,她向着二人喊道,“要幸福呀!”

    “你知道的——”

    不属于阴阳之间的生魂缓缓变得透明,她看见暮从云往前了一步,伸手想要抓住他们。

    沈芯愿摇了摇头,她牵起暮连风的手,将最后几个字用口型说了出来,

    “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在一切消散的最后一瞬,天地朦胧,而他们似乎看见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回到了他们的世界去。

    第109章 养病 “别再离开我了。”

    “……小梨, 小梨?”

    意识再次回笼时,暮从云还恍惚以为自己尚在那幻境之中。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却有什么柔软的纺织物从他眼上抚过, 轻颤了眼睫,他睁开双眸。

    越笙正打湿了毛巾给他擦脸,见他醒了, 眼睛一亮, 凑前了些:“小梨, 你醒了!”

    暮从云茫然地眨了下眼, 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哑声道:“哥?”

    怎么越笙比他醒得还要早?

    他这么想着, 也这么问了, 越笙轻蹙了眉, 兀自郁闷了片刻,才闷声闷气道:“我身体有保命符修复, 你伤得比我严重多了。”

    他只是醒不过来, 身体却在保命符的作用下,并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反倒是暮从云, 先是用心头血把自己的身体亏了个空,又在神魂不稳的情况下贸贸然闯进桥梁里去, 他醒来后青年还足足多睡了一周,才慢悠悠地醒过来。

    不过……他也是为了找自己才这样的。

    思及此,越笙覆在青年手背上的手用了力, 有些低落般轻声道:“对不起,我……”

    他这不道歉还好,一道歉暮从云思绪就迅速回笼,想起自己在基地里刚找到他那会, 越笙心口上一个血淋淋的洞穿伤。

    青年的眼神徒然危险起来:“……是谁说不会平白无故送死来着?”

    “……”越笙一时哑然,“当时……是因为少量的心头血对他没用,我才想着……”

    那会儿他正处于濒死状态,又放了心血加持,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够在契约反压制恶鬼一头的同时,彻底解开和它身上的契咒。

    但暮从云显然不接受他这一说法,天知道自己第一下听不见越笙心跳的时候,吓得有多厉害。

    在桥梁里时父母尚在,而他找人心切,也没来得及和越笙计较这些子事,这会儿尘埃落定,他抿着唇往另一边一扭头,摆明了自己追责的态度。

    越笙愣了下,放下了手中给他擦脸的毛巾。

    青年只觉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消失,却不等他来得及失望,越笙又绕了一圈,走到了他别过脸面对的这头。

    很难说越笙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多犯规,但爱人饱含歉意地弯腰,小心翼翼贴上他的唇时,青年心里本就剩余不多的火气还是消了一半。

    “小梨,别生气……”越笙贴着他的唇瓣微动,就在暮从云以为他还要解释几句那是什么当下最好的选择时,越笙很利落地承认道,“是我错了。”

    他捧着青年的脸颊,指尖轻柔地游走过他锋利的眉骨,在掌心下的人僵硬的刹那,越笙抬脸,吻上他滚烫的眼睑。

    ……他哥什么时候这么会了?

    在青年的思绪稍稍分散开来的一瞬,越笙的吻伴随着温和的声音落下:“你还在……想他们吗?”

    虽然青年自醒来后一字未提桥梁上发生的种种,但他大概也能猜出来,暮从云不仅仅是为他的事而闹脾气,也因着和父母再次分别而感到难过。

    良久,暮从云才低低应了声:“……嗯。”

    “像一场梦。”他说。

    但这场梦给了他和父母一次告别的机会,所以……

    “是美梦。”

    *

    李明玉进来查房时,越笙正和暮从云挤在同一张病床上,青年似乎还说着什么“等到回去”、“算账”一类的话,听闻声响,二人齐刷刷扭过头来。

    “……”李明玉沉默半晌,往越笙床上指了一下,“越队,我要给他检查一下身体,请您先让一下。”

    又问:“他醒了怎么没拉铃告诉我?”

    拿掉青年圈在他腰上的手,越笙利落地下了床,闻言茫然地看了李明玉一眼。

    为什么需要告诉他?

    李明玉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位不仅没陪过床,连基本常识也欠缺一二,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挥了挥手,一边检查着仪器数据,一边问道:“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暮从云摇摇头。

    “灵魂呢?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吗?”

    暮从云想了一下,还是摇头。

    李医生提笔刷刷在病案本上记录完毕,就见越笙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正在他身后偷瞄本上的记录。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越队,也请您回到您的病床上去。”

    “您心口的撕裂伤还在观察期,灵魂也刚从阴阳间隙出来,还是多休息的为好。”

    暮从云敏锐地抓到了他话里的重点:“他的灵魂现在怎么样了?”

    听上去,异象局已经给越笙做过了一轮检查。

    李明玉瞥了一眼乖乖坐回床上的越笙,转而向他道:“您这次从桥梁上把他带了出来,他的灵魂也跟着回到了阳间。”

    “不过在桥梁上被阴寒之气浸伤太过,还需要温养一段时间……不过好处是刀灵已死,只要好好稳定,就不会再出问题了。”

    说到这里,他意有所指道:“您是至阳体,多和他接触会有好处。”

    语毕,自觉自己多余的李明玉拿起病案本就走,分别分开在两张床上的小情侣互相看了一眼,确认医生不会回来后,越笙又偷偷溜下了床,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异象局的单人病床规格还是过得去的,两两并着躺虽然有些挤,但却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二人劫后余生迫不及待贴在一起取暖的想法。

    暮从云换了个姿势,半侧过身体,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嘟囔道:“那哥就和我多接触一下……”

    越笙当然不可能有意见,他有样学样地伸手回抱了暮从云,不过瞬息,头顶上传来的呼吸声就变得悠长。

    临了睡着前,他还听见青年低声道:“别再离开我了……哥……”

    “我只有你了。”

    像摔入了软乎乎的棉花云,越笙愣怔片刻,直到青年沉沉睡去,又过了一会,他才放松下身体来,没入这个相拥的怀抱里去。

    *

    在医院的日子里,有许多人来探视过他们。

    首先是越笙小队的一行人,萧晓不知道什么时候混成了编外人员,整日跟着小分队一起行动,好不容易解决完令他们一头大的异象局事务,余桃枝就领着几人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医院。

    他们进来时,暮从云和越笙的病床已经得到李医生不情不愿的同意,重新并在了一起。

    这会儿二人肩膀挨着肩膀,面前的小桌子上放了个平板,青年正在挨个给越笙介绍电影里出场的人物,而越笙抱着膝盖,认真地听讲,神色严肃得宛若在参加某场重要会议。

    听闻声响,还是青年先转过头来,叫了她一声“小桃姐”。

    沉浸在电影中的越笙慢半拍回过神,也跟着看向他们。

    “……你们倒是过得挺滋润,”被工作磨灭了心性的余桃枝郁闷地拉了张椅子坐下,“身体怎么样,没事了吧?”

    越笙点点头,代暮从云答道:“医生检查过了,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出院。”

    余桃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奇怪他还会抢答了。

    青年好笑地察觉了她惊讶神色,自从发觉越笙是通过学习网上的恋爱攻略,有事没事和他贴贴,在无聊的养病期间,他蓦然领悟了新的“养猫攻略”。

    不得不说,就越笙这一板一眼的性格,让他学些什么也会乖乖照做,有时候暮从云还真狠不下心来逗他。

    就比如刚才这一遭,就是他昨天拿来逗越笙玩的“课外教程”,名为“替对象回答问题可以彰显二人的亲密度。”

    ——没想到他哥领悟得这么快。

    和几人简单聊了几句异象局近况后,余桃枝问道:“那关于实验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公布?李医生愿意做我们的人证,但是我们还缺物证。”

    虽然有越笙这个现成的实验体在这,但毕竟时隔许久,局里还有些她一时半会动不得的老顽固,需要堵一下他们的嘴。

    暮从云默了下,就听山子晋道:“既然周局要把局长的位置交给你,不如等桃子你上任之后再说?”

    “也行,”余桃枝“咔嚓”咬了个苹果,“不过我想的是在继任时就公布,不知道下个月之前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证据。”

    周衡已经和她聊过了继任的问题,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就会把局长的位置交给她。

    “……可以,”青年忽然出声道,他抬起眼,长睫在眼睫落了一片阴影,“我有证据。”

    在一众人不解的眼神里,他径直看向萧晓:“在桥梁上,我见了我父母。”

    他尽量简洁地将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上面的原因说了一遍:“……你父母偷出来交给他们的资料,他们已经销毁了,所以我们才一直都找不到。”

    “但他们告诉我,在……我家里,还有一份收录符,已经将所有的证据收入其中。”

    越笙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等我出了院,我就去找找那张符篆。”

    几人又和他们多聊了一会,直到余桃枝接了通电话,不得不赶回局里处理事务,才互相道了分别。

    等到一众人走后,越笙扯了一下青年的袖子,不解道:“为什么要说在你家里?阿姨不是说……那收录符他们交给了周局吗?”

    “……嗯,”暮从云应了声,“是在他那。”

    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向周衡取来。

    也就不敢确定……周衡是否留下了亡人交由他保管的遗物。

    青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父母告诉他,不要让自己活在恨意中,当时他们是主动前往前线的,但多年的恩仇交织,哪里是这样一句话就能算清的?

    越笙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思量什么,但听闻他叹气,还是下意识抱住了对方。

    “会解决的,”他拍着青年的后背,温声安慰道,

    “都会好起来的。”

    第110章 回家 “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在医院无所事事的日子里, 病房里来了个意外之客。

    早些时候越笙在青年怨念的眼神中跑去替余桃枝处理异象局积压的外勤工作,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暮从云一人。

    谷子穆放下果篮,在他床边坐得端正:“暮先生, 好久不见。”

    见来者是他,青年也有些意外:“是你。”

    他很快想到余桃枝和他说出了基地后,周柏又一次失踪了的消息:“你找到他了吗?”

    “……”谷子穆沉默了下, 摇了摇头, “没有。”

    “他大概也不想来见我吧。”

    暮从云:“……”

    无论是生人还是执念, 一旦涉及到感情, 事情都会变得相当棘手。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当初答应了谷子穆的, 没道理不帮到底。

    于是他安慰道:“你别担心, 出院后我就去帮你找他。”

    “他身上残留有我金焰的气息, 之前承诺了你的事,我一定办到。”

    指的是他答应谷子穆会帮周柏完成心愿, 顺利转世的事情。

    却没想谷子穆这次安静了更长的时间, 又过了一阵,才轻抿了唇:“……不用了。”

    “我这次来, 其实是想请教你另一个问题。”

    暮从云有些不解地扬起长眉:“你说?”

    谷子穆:“你……您和越队,是情侣对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暮从云虽然没听明白其中门道,却还是点了头,又听他继续问道:“你们为什么会选择在一起呢?”

    “明明同性相爱……还是会受到异样的眼光吧。”

    暮从云不甚在意般答道:“别人怎么看, 对我们来说不重要。”

    反正异象局先前把越笙当异类,越笙也活得好好的;他加入异象局的时候,高层那群家伙不也看他不太顺眼吗?

    最后还不是被他乖乖地修理了一顿,被请出异象局后, 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吹着西北风喝茶呢。

    对他而言,只有和越笙两情相悦这事才是最值得在意的。

    谷子穆只垂了眸,继续问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家人、婚约、世俗观念……如果这些都不重要,那什么才算得上重要呢?

    暮从云轻蹙了眉,细细地又琢磨了一遍他的话,才从中品出几分不对劲来:“你……”

    他有些哑然:“你喜欢周柏?”

    所以那家伙不是单相思?

    青年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他先是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二人关系,又回想了一遍谷子穆来见他后,斟酌着神色问出的一个个问题。

    他哪是来要什么答案的,他是来印证自己心里的答案罢了。

    “……”暮从云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向谷子穆脖颈上的戒指,“可我记得……你有过未婚妻。”

    据萧晓后头给他查来的消息看,虽然谷子穆并未与那位姑娘真的有什么婚姻之实,但他们的订婚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谷子穆弯了下唇角:“嗯,家里给订的,不过我们两个只是朋友而已,借着这一层关系也能应付家里人。”

    “你也应该知道……我曾经是谷家的人。”

    大多通灵世家都各有各的繁文缛节,其中一批就认为,家族与家族之间通婚,能够提高后代出现优质通灵者的数量。

    没想到,谷子穆也是这联姻制度的受害者。

    暮从云一时有些失声。

    如果是周柏一个人单相思还好,这会这两都天人两隔了,没想到还互相喜欢着对方。

    ——甚至他们都还不清楚对方的心意……吗?

    “我知道在净化区是他来找的我,”谷子穆垂眸,目光落向胸前的戒指,语气有些低落,“也知道他不想见我,在躲我。”

    于是青年也搞不明白了。

    “那他可真奇怪,”他诚心实意地感慨道,“明明在我面前,他还和我说他的执念就是让你给他净化,死活要我把他送回你身边呢。”

    为此,周柏可是没少给他找麻烦。

    “什——”谷子穆愕然抬起脸来,眸光微动,“你说的是真的?!”

    噢对,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和谷子穆说这事来着,净化区那边就爆发了。

    见青年点头应了,谷子穆一改方才的颓势,一双眼赫然亮了起来,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匆匆向暮从云告了别,还没等青年再问个明白,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暮从云哑然片刻,幽幽把目光转向他带来的果篮。

    拿起小桌上的水果刀,他一边给手中的梨削皮,一边暗暗叹气。

    哪怕能找到周柏,哪怕他们知晓彼此心意相通……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第不知道多少次想起了才离开不久的越笙来。

    ……如果他在那几次生死关头去慢了一步,他们会不会也像谷子穆一样?

    思及此,青年放下手中的梨,他拿起手机,找到置顶的越笙,犹豫片刻,还是只给对方发过去一张表情包。

    【日落】:[小狗躺平吐气.jpg(配字:好无聊)]

    没让他等上多久,几乎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越笙的消息就回了过来。

    【月升】:[我这边马上结束了,现在回来。]

    又犹豫了几秒似的,给他发来一个小猫卖萌的表情包。

    这还是暮从云昨晚教给他的,“如何让聊天生动起来”方法,以及配套的表情包,看来他哥在这方面也学得很快。

    青年的心情一下又变好了,他放下手机,复又拿起桌面上的梨,开始一圈圈地卷起梨皮来。

    *

    再次回到家已经又是三天后的事,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执念们把别墅打理得井井有条,刚进门没多久,就一窝蜂地围上来打量他们。

    “身体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声音担忧而温和的,这是吴姨。

    “主人,你可算回来啦,安安每天问我一次你的情况呢!”活泼热闹的,这是小姜。

    “医生怎么说?你们俩都没事了吗?”

    “是不是还要吊水啊,我这次可学会给人打针了!”

    “我们这次是不是帮上大忙了……”

    越笙实在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热闹地被人关心着,他抿着唇一一应了,正要偷偷溜走,却被家里的另一位主人攥住了手腕,笑眯眯地把他拉了回来。

    “咳咳,”暮从云以手抵拳,清了清嗓子后,高调地向一众执念介绍道,“他以后就是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了。”

    虽然他们在家里并没有遮掩什么,但青年总觉得,还缺一个向他的“家人”们正式介绍越笙的机会。

    一群执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齐齐的、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其间还有执念打趣道:“哎,本来不让我们去的地方只有主卧和书房,男朋友住进来后咱连楼都不能下了,真可怜啊~”

    “……”不让他们下楼的原因昭然若揭,越笙瞬间闹了个大红脸,还是青年佯装责怪地瞪了那执念一眼,一群执念才消停下来。

    “整个楼顶都是你们的,在这嘀嘀咕咕什么呢,”暮从云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没事就散了吧。”

    一众执念几几相望,却并没有马上散开。

    小姜犹豫了下,还是在他询问的目光下如实道:“其实……还有点事。”

    他指了下身后几个眉眼有些相似的执念:“陆姐姐她们要去投胎转世了,说是想和主人你告个别。”

    “……”

    暮从云愣了下,抬眼看向被空出来场地里的那三个执念。

    领头的女生朝他朗爽地笑了声:“谢谢暮哥这么久对我们的照顾,你知道,我们三兄妹和家人都是被驱灵人害死的。”

    “现在大仇得报,我们也没什么好留念的了。”

    她目光倏然坚定了不少,弯腰认认真真朝青年鞠了个躬,身后的兄妹也学着她的模样,齐齐向暮从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陆家的这三兄妹是家里这一群执念里算得上最早的一批,目睹家人惨死后他们就找上了青年,当时有着相同复仇心愿的暮从云收留了他们,等待着复仇的那一天,这一等,就是十多年。

    他本来应该为他们大仇得报而感到欣慰。

    但告别终究也是分离,饶是早知有这一天,暮从云也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越笙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看三个执念散去,等楼下的执念一个接一个的离开,青年才伏在他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桥梁上离开,越笙身上已经没了那股愈发浓郁的幽冷气味,但他的灵魂毕竟在花海里游荡许久,带着点清淡的花香,是怎么也褪不去了。

    左右这味道也只有青年能够闻见,越笙好脾气地被他搂在怀里吸,二人窝在软乎乎的沙发里,在医院里人来人往,总放不开来亲昵,在家里暮从云就要补齐缺失的这一点贴贴似的,扒拉着他不松手。

    “桃枝早上把刀给了我,”他想着说些什么,转移开青年的注意力,“你呢,周局来找你说了什么?”

    青年顿了下,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里响起:“嗯……就是说他还留着我爸妈给的东西,这几天回去老家找给我。”

    “……他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拒绝了。”

    越笙默了下,就觉颈间皮肉一痒,似乎是被轻咬了口,旋即暮从云加深了力道,在咬痕上磨了磨牙,又向着原先的印子加深了些。

    本以为越笙会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或是推开他作乱的脑袋,但越笙什么也没做,任由他在那一处圆滚滚的牙印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又过了一会,等到他略微冷静下来,正要抬起脸时,才听越笙轻声问道:“既然你不想和他回去,那……”

    他撞入了一双漾开细碎水光的桃花眸:“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