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荻朝的习俗, 殿试之后学子们便直接回去住处等候消息。
为了方便进京赶考的各路学子, 朝廷包下了一大片客栈酒楼, 作为进京赶考的学子们的居所。
这些居所十分便宜,象征性地收取一点点银钱, 以示朝廷对恩科学子们的看重且杜绝不劳而获之意。
其中最大的一座酒楼店家趁机将名字改做了“登榜阁”,求个好彩头。
因为他家有一间极大的大厅,汇聚不少书生们聚众闲谈, 成为这次科考考生聚集最多的地方。
到了发榜日, 往日在大堂中侃侃而谈的各路学子们不约而同沉闷下来, 偶尔才有几声小声的讨论。
大堂环绕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有几个受不了这种气氛的人,捅了捅身边的好友“许兄,你那日不是最后才从殿试出来吗, 陛下可曾说过谁可当状元”
能参加殿试
还留到了最后
旁边不少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被说的许书生相貌十分清秀, 被这么多人看着脸“噌”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在下、在下只是做文章太慢所以才留到最后的再说, 陛、陛下哪会对在下说这种事”
好友也知道陛下肯定不会当着考生的面说这个, 但现在实在太过压抑, 也只能如此闲聊熬过这短暂又漫长的等候时间。
“陛下不是跟你说过话吗”
几个没能参加殿试的书生好奇地问,“陛下声音如何是否像坊间传闻的那般”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但在座的人都清楚是指之前民间传说陛下青面獠牙、生食人心一般的可怖传闻。
如此凶恶的形象,想必陛下的声音十分可怕吧
许书生想也不想便反驳道“陛下哪里像传言一般了”
虽然不敢抬头面见圣颜, 但从陛下温和的声音中可以分辨, 陛下一定是一位内心柔软的好人
“陛下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很清朗。”许书生回忆了片刻,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像邻家的弟弟。”
旁边的好友吓了一跳“慎言”
怎么敢这么说当今圣上
许书生话出口意识到不合适,捂住嘴四下看了一圈好在周围的学子们都处于等候放榜的紧张压力中,没怎么注意。
停顿片刻,他忽然又小声道“在下觉得,陛下真的是个好皇帝。”
“遑论其他,单说扫清科举和税法,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也有其他人插话进来,言语中大加赞赏,“前面那些买可考题的人被挨个抓进去挨了一顿板子,着实痛快”
这话迎来了不少书生的附和。
亦有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呵呵,国税和科举可算是朝廷的支柱,陛下莽撞行事,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乱子。”
“是了,听闻和丞相并列的那位主考官是靠出卖色相上位的,学识如何恐怕”
“学得满腹诗书不如生个好相貌啊。”
这些话酸味十足,立刻就引来了其他学子的反驳
“新税政绩如何,京城和青水郡如今不都看出来了么家家户户都在称赞”
“遑论肃清科举,正是给我们寒门学子一条向上的出路”
“在下倒少见有书生抨击新科举这几位莫不是买了考题失去科考资格的吧”
许书生等人定睛一瞧,那几个不入的人身旁均有人搀着,看起来确实像挨过板子。
现在还能留在这里等榜的,全都是忍住了买考题的诱惑、坚持考自己参加科举的。
买考题的事爆出来之前,那些自认为靠着买考题、甚至买答案便可一举飞天的纨绔书生对他们大加轻蔑讽刺,早便让他们心里积蓄了一股子憋屈恼火。
后来买卖考题的事情爆出来,走歪门邪道之人尽数被拉去挨了板子、十年不得参加科考,这些正正经经赶考的书生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
看这几个营私舞弊之人竟然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大厅里的书生们纷纷声讨。
有几个学识不错的学子骂起人来引经据典,挑不出一个脏字儿,偏偏还反驳不得。
那几人气得脸色胀红,看周围全都是不善的目光,识相地闭上了嘴,憋着气赶紧离开了。
从前风光无限,哪里吃过这些屈辱
几个人内心又狠狠记了卖假考题的人一笔。
登榜阁里气氛却因此热烈了起来。
“唐兄之前不是还抱怨朝廷污水横流、蛇鼠一窝么现在吹捧起来口齿倒是伶俐不少啊。”
被说的书生顿时臊得脸色通红“从前是在下鼠目寸光,你们就饶了我吧。”
周围顿时起了一阵哄笑。
他们没有恶意。因着朝廷这两年的“丰功伟绩”,买卖考题的事情刚刚流传起来时,他们或多或少都对朝廷产生了一丝怨怼。
不是说要公平公正吗为何会有考题买卖之事难不成又是朝廷在拿他们耍着玩儿
后来朝廷重拳出击,一下子抓出一长串作弊的人员,统统重罚,一下子击散了他们内心的阴云。
许书生不善言辞,插不进去他们的讨论,只是眼睛亮晶晶地听着他们夸奖朝廷和陛下。
好友见无人在意许书生前面的话,稍稍松口气,重新笑了起来“许兄如此推崇当今圣上,若能高中三鼎甲,当可面见陛下,一睹圣颜。”
许书生脸色更红了“在、在下那点实力,哪里能中得了三鼎甲”
“这也说不定呢”
这边正讨论得热烈,忽然遥遥听到了外面的大街上传来抑扬顿挫的喊声“恭贺青水郡通成县周温言金榜题名、高中榜首”
“恭贺青水郡通成县周温言金榜题名、高中榜首”
登榜阁的大堂里登时炸了锅
“放榜了”
“放榜了”
“那周温言是哪一位,竟是今科状元”
“周温言似乎不在登榜阁住。”
方才还压抑地私下讨论的大堂登时炸开了锅,一下子热烈讨论起来。
没有谁不想金榜题名、登科进三甲。
虽然是同批进士,但三鼎甲和后面那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待遇
三鼎甲能面见圣上、享受唱名游街,风光满京城
谁不羡慕谁不想要
谁又不幻想自己有可能成为今科状元
现在状元之名已定,自然引起书生们的关注。
状元唱名过后,便是榜眼。
没有让书生们等候太久,很快便传来了第二次唱名“恭贺衡原郡知守县林昌年金榜题名、高中榜眼”
榜眼来了
登榜阁里的书生们再次议论起来“这位林昌年是哪位”
“不认识,似乎也不在咱们这一片。”
后面便只剩下一个探花,所有人愈发紧张起来。
比书生们更紧张的是登榜阁的东家。
他特意将自家酒楼改名登榜阁,便是想吸引梦想着能够金榜题名的书生前来。
纵然科考期间按照朝廷律令不得抬价,但若能有几个三鼎甲出在他这里,平日里想来沾染文曲星气息的书生不知凡几
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为此他特意花大力气把大堂扩建、又收购了周围几家酒楼,合并到自家院子里来。
这东家原想着他这里这么多人,三鼎甲总能中一两个吧说不定三个都在登榜阁,那登榜阁可就能出去吹嘘风水宝地了。
结果现在状元和榜眼都不在他这里,只剩一个探花。
万一探花也住在别的地方
在所有人的期待又紧张的心情中,第三次唱名终于姗姗来迟“恭贺北颖郡惠城县许落光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许落光是哪位”
“许兄”
因着最后一个从殿试里出来,许书生被不少人都认得了,此刻惊讶的目光全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许书生拖拖拉拉在殿试里拖延这么久,引得陛下和丞相到了夜里才从太和殿离开,据说晚膳都没有用纵然陛下嘴上不说,恐怕也对许书生极为不喜吧
这还是他们根据最近陛下一系列利国利民的举措开始往好处想了。
要是以前,许书生有没有命回来还说不准呢
现在许书生竟然中了探花
纵然是三鼎甲最后一位,那也足够让所有的举子甚至进士羡慕不已
大家立刻涌到许书生身旁恭喜“恭喜许兄”
“恭喜许探花”
这个时候哪怕心中有嫉妒也不会表现出来三鼎甲前途何等光明,有点眼色也知道结缘比结仇强得多
至于许书生本人,则完全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震惊和茫然中。
他在殿试时拖到最后,硬撑着把自己的文章写完,内心已经不指望能中进士殿试综合的不光是文章质量,还有考生们的表现。他的表现如此糟糕,能得陛下首肯答完考题已是大幸,哪里敢奢求高中
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中了探花
许书生脸色茫然,脑袋里一片空白。
在柜台后面的登榜阁东家也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状元不在他们这,好歹有个探花后面好好运作一下,还是能吸引不少人来的
发榜两日后,新科进士觐见皇帝。
随着大队伍三跪九叩后,其他进士转去翰林院进修,唯有三鼎甲留下来可与陛下会面。
李锦余看到状元果然是在青水郡的那位书生,不由得侧目看了霍采瑜一眼。
霍采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要肃清科举弊端,自然不会自己徇私舞弊。周状元确实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得了三甲第一。
三鼎甲站在太和殿下方,没有陛下吩咐不得抬头。
周围一片寂静。
周状元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心中猜测着这位年轻的陛下的性格。
从前陛下的名声可算不得多好,纵然大部分都是民间以讹传讹,但空穴来风势必有因,周状元内心难免对陛下有几分不信任。
此次咬着牙凑了路费参加科考,也是为了给那位好心出资给他们兴建学堂的恩人一个交代。
以往的科举是什么样子,周状元参加过两次自然十分清楚,这次本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竟然一路顺风顺水,直接拿下了状元之位。
陛下对他这个草根出身的状元会是什么态度
内心正思索着,忽然听到一个略略耳熟的声音“状元郎,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周温言尚未来得及思索这声音从前在哪里听过,便下意识抬起了头。
背着太和殿门照耀进来的晨光,状元郎清晰地看到了高坐龙位上那位年轻皇帝含着笑意的俊秀脸庞。
这张脸与数月之前那位不谙世事、却热忱好心的恩人的脸庞完全重合。
之前给他们出钱安置学堂的是当今圣上
李锦余看着下面状元郎脸上的神色从一开始的茫然、震惊最后转变为呆滞,内心像吃了十斤瓜子一样舒爽。
从得知这位周状元来参加殿试开始,他就在期待这样的表情。
太爽啦
不过在太和殿上,李锦余还是尽量顾及形象,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明说,只公事公办地客套了两句。
周状元震惊之色慢慢消失,迅速明白了陛下的深意,也恭恭敬敬地行礼,半字不提和陛下从前便见过的事情。
霍采瑜看着暗暗点头。
这周状元倒聪慧。
之后给榜眼勉励了几句。李锦余看着最后那位探花郎站在那里十分僵硬的模样,有些同情“探花郎何须如此紧张,朕又不会吃了你。”
许探花刚才呆呆愣愣地看着陛下,被一旁的状元轻轻扯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不敬,慌慌张张又低下头,结结巴巴地道“草民、啊不、臣初见圣颜,有些、有些”
他又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李锦余自己也差不多是这个性格,很清楚许探花现在的紧张感,知道此时不给他关注更好,没有再给他压力,说了几句提前背诵好的客套话,便让他们先去一旁侯着了。
至此为止,新政之下的新科举完满落幕。
收回了吏部、扫除许多结党营私的尸位素餐之徒、筛选出许许多多真正靠自己实力金榜题名的新进士
而丞相派损失了一大片官员、与世家离了心、还遭受着底层无数学子官员的怨恨。
新科举可谓完满达成了他们的目的。
李锦余站起来,扫了一眼下面沉默不语的叶丞相,内心难免有些高兴。
如此一来,他们扳倒丞相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么另一件事已经可以提上日程。
李锦余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脑袋上有些发痒。
但此时要宣布的事情带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让他忽略了头上的感觉。
“朕亲政以来,深感才疏学浅、治国艰难;所幸有几位爱卿倾力辅助,才有今日盛况。
“只是朕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不愿耽误了国家大事,决定敕封霍爱卿做摄政王,暂代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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