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欢爱除夕夜,三清道祖前……
车外没人回应, 只传来赤麟卫的呵斥声:“退后!都退后!”
但这呵斥完全没起到作用,嘈杂的人声迅速将他们淹没——
“乱臣贼子!滚出京都!”
“乱臣贼子!滚出京都!!”
“谋逆之罪!按律当斩!!”
斥骂声山呼海啸般向他们袭来,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的一瞬间, 祁雁瞳孔微缩,下意识抿紧了唇瓣。
刚起来的兴致瞬间熄灭, 苗霜脸上笑容淡去,神色不悦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重新系好腰带。
赤麟卫还在试图维持秩序,呵责声夹在人群的斥骂当中,显得微弱又无力。
车厢外壁突然传来雨点般密集的声响,愤怒的民众向他们扔来烂菜叶子和臭鸡蛋,有的砸中了拉车的马,受惊的马匹连连退后,发出阵阵嘶鸣,车夫奋力拽紧缰绳,也被丢来的东西砸中, 不得不抬手去挡。
暴怒的赤麟卫拔出了刀,胆小的民众惊慌后退, 有不畏死的依然直冲上前,整个场面顷刻间乱成一团,尖叫怒骂人声马嘶,在这祥和繁盛的晏安城街头直上云霄。
祁雁搭在膝头的双手紧攥成拳,手臂上青筋根根凸起,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 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怒是悲。
苗霜向他看来。
可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紧绷的身体又慢慢松懈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所有情绪都被藏进了幽暗井底,那双漆黑眼眸平静如一滩死水。
苗霜皱了皱眉。
马车被人群堵在这里停滞不前,祁雁垂着眼帘,并不打算开口催促,最终竟是后车的祝公公率先忍不下去,掀开车帘破口大骂:
“刁民!你们这群刁民!混账东西,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拦路惹事!”
一片扔过来的烂菜叶子刚好拍在他脸上,祝公公满脸肥肉乱颤,一把薅掉烂菜叶子,已是怒不可遏,愤怒地命令那些赤麟卫,本就尖细的嗓子几乎破音:“你们这些废物东西!到底还在等什么?!快把这些刁民拖下去砍了!”
赤麟卫们也很为难,他们收到的指令仅仅是护送祁雁出城,陛下还特意强调,祁雁身为罪臣,民众有非议很正常,他既是任君,断不可让禁军当街砍杀百姓,如果真遇到民众拦车,还是要和平解决方为上策。
因此赤麟卫们只是拔刀,却不敢真的砍人,民众们发现他们在虚张声势,更加不怕了,甚至有人胆敢往那刀刃上撞,赤麟卫不得不将刀刃朝向自己。
“这晏安城还真是民风淳朴啊。”苗霜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祁雁想要制止他,苗霜的容貌异于常人,万一被发现他是苗疆大巫,情况只会更糟,汉人本就看不起异族蛮夷,这京城之中的百姓,更是眼高于顶,加上苗疆反叛才平息不久,两族积怨被引爆,苗霜这个时候现身,只怕会让那些百姓冲上来把他们的车拆了。
连皇帝赐婚都没公开说明他这位“夫人”的身份,让他出任黔州观察使,也完全没提到他有亲眷随行,可见此事只得低调,不能张扬。
他正伸出手去要拽苗霜回来,却看到不知何时落在他头发上的蛊蝶。
蓝色的蝴蝶……和上次他见过的似乎是同一种。
短暂的犹豫,苗霜已经趴在了窗口向外张望,祁雁有点紧张地皱了皱眉,顺着车帘的缝隙向外望去,却发现那些民众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苗霜,还在群情激愤地朝他们扔东西。
这幻术竟如此诡异,难道当初他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骗过了他的眼睛,混在那些俘虏中潜进了京都吗?
苗霜看热闹似的望着外面的人,马车外人山人海,他都不知道晏安城居然有这么多的民众,赤麟卫们架起的防线快要被人群冲散,威风的重甲铁卫也犹如螳臂当车。
忽然,一个鸡蛋正朝着他面门砸来,苗霜抬手想将它打落,袖中的白蛇却比他更快,猛地窜出来张开血盆大口,精准无误地将鸡蛋衔进嘴里,吞入口中。
“……”苗霜十分无语地看着它,嫌弃道,“臭鸡蛋你也吃?是我平常饿着你了?”
白蛇将鸡蛋咽了下去,用无辜的小豆眼和他对视,鸡蛋的痕迹顺着蛇身慢慢滑落。
“什么,竟是好的?”苗霜不禁哂笑,“真是一群愚民,连鸡蛋的好坏都分不清。”
白蛇就在这里吃起了热情的京都民众送来的鸡蛋自助,苗霜环视四周,忽然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青衫的儒生挥舞着拳头,激动地冲在最前面,喊得满脸通红:“祁雁反贼!按律当斩!株连九族!罪无可赦!他凭什么还能做官!杀祁雁!诛反贼!”
“杀祁雁!诛反贼!”
“杀祁雁!诛反贼!!”
祁雁别开眼,已经不愿再看,也不想再听。
苗霜看着那好像被祁雁杀过全家的儒生,冷笑道:“这么爱逞口舌之快,那就让你口舌生疮如何?”
正在这时,人群中又传来另一阵骚乱,有人拼命从后方挤上前来,想要捂住他们的嘴:“住口!都给我住口!祁将军不是反贼!你们这群愚民!蠢货!”
苗霜饶有兴味地看向他,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敢向着祁雁说话。
那青年愤怒地和周围的人撕打起来,可惜寡不敌众,衣服都快被撕烂,脸上、手上到处是被人抓出的血道子,可即便这样他也没退缩,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祁将军为国为民!你们凭什么说他是反贼!没有祁雁,你们全都是狄历铁蹄下的亡魂!你们这群畜牲!你们有什么资格骂他!都给我住口!”
这边发生的冲突很快引起了赤麟卫的注意,他们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砍个头示威,这现成的倒霉蛋就送了上来,离他最近的赤麟卫立刻上前,一把将人从人群中扯出,高声怒斥:
“大胆刁民!竟敢当街冲撞命官车驾!”
被他抓住的青年一脸震惊,似乎不明白明明这么多人都在冲撞命官车驾,为什么偏偏只抓他一个。
苗霜神色一冷。
祁雁深黑眼眸中隐隐浮现出痛色,他现在甚至没办法救下这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在面前发生。
才刚压下的愤怒再次自心底升起,夹杂着难以形容的无力和不甘,因为过于用力,手中的茶盏被生生捏出一丝裂纹,顷刻间四分五裂,锋利的瓷片割破手掌,滚烫的茶水顺着手臂洒淌下来,他却好像全无所觉。
这便是他守护了十几年的大雍吗……
这便是祁家三代用血铸造的盛景,边关将士们用命换来的繁荣。
京都的百姓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不利的消息都被阻拦在了高高的城墙外,哪怕大雍现在群狼环伺,边境岌岌可危,晏安城的百姓们却还活在繁华盛世的美梦当中,拿着这些穷人连吃都吃不起的鸡蛋蔬菜,毫不犹豫地来砸他的车马。
祁雁只觉这一幕荒谬至极,以至于低低地笑了起来,赤麟卫愤怒的斥骂传入耳中:“公然冲撞朝廷命官,大逆不道,斩首示众!”
祁雁痛苦地偏过头去,闭上了眼。
可耳朵却没有捕捉到斩骨切肉之声,祁雁顿了一下,惊疑不定地再次向外望去——
青年被赤麟卫粗暴地按倒在地,他哪里是这群重甲铁卫的对手,甚至没有时间为自己辩白,只看到锋利雪亮的刀刃出鞘,照着他的脖颈直直砍下。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尽管吓得浑身发抖,依然将脊背跪得笔直。
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等了几秒,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只见到那雪亮的刀刃擦着他的脖颈砍过,却没有伤到他一根头发。
他不明白堂堂赤麟卫怎么会砍偏,下一秒,却见那将他“斩首”的赤麟卫将手伸向刀刃挥砍处,煞有介事地从虚空中抓起一颗“人头”,高举过头顶:“逆贼已死!谁敢上前!”
青年:“……”
原本还激愤不已的人群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惊恐万分地看着这“血腥一幕”,争先恐后夺路而逃。
“马惊了!马惊了!都给我让开!滚开!”
马匹的嘶鸣淹没在人群的惊叫声里,许多人因为推搡而倒地,又被来不及避让的人群踩踏,尖叫哭嚎呼喊怒骂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青年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劫后余生的恐惧让他浑身瘫软,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赤麟卫,对方还在举着他的“人头”四处示威,似乎完全没发现他还活着。
青年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可这颗脑袋又确确实实还在他脖子上,没有一滴血。
人群散去,停在他身边的马车也重新动了起来,他忽然看到一只蓝色的蝴蝶从他身边飞过,翩然飞进车窗,落在白皙的指尖。
白发赤眸的苗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匆匆一瞬的对视间冲他比了个口型:“有勇无谋,难堪大任。”
马车从身边驶过,掀起一阵凉风,车帘落下,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惊魂未定的青年呆坐在地,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而在他身后不远,刚从人群中逃脱的青衫儒生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几个同伴眼睁睁看着他嘴上起了一串燎泡,慌张地问:“周兄,你怎么了?”
青衫儒生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早已溃烂透的舌头也随着这口血吐在了地上,他惊恐万分地掐住同伴的肩膀,想问问他们自己怎么了,嘴里却咕嘟咕嘟地冒出血泡,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儒生们吓破了胆,尖叫着后退:“啊啊啊啊周兄——!!”
晏安城街头发生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被践踏至死的百姓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很快有人拖走了尸体,清扫干净路面上的鲜血,繁华的晏安城重新变得宁静、祥和。
*
马车顺利出城后不久。
苗霜向后面望了一眼,发现那些赤麟卫并没有跟上来,只将他们护送出城,便原路折返。
还好季渊没让这些人一路护送他们去苗疆,不然的话,他恐怕要忍不住在路上把他们全杀了。
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
苗霜坐回座位,就听到祁雁问:“你刚刚救下了那个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想救就救,想杀就杀,看不惯这些家伙仗势欺人,随便给他们添点乐子罢了,放心,不是因为……”
话到一半,他突然发现桌上的茶盏少了一个,紧接着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和祁雁鲜血淋漓的掌心。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不悦,皱了皱眉:“你在搞什么?把车厢里弄得这么乱,谁来打扫?”
祁雁抿了下唇,弯腰要去捡碎瓷片,却被苗霜抓住了手,沉着脸色给他处理伤口。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祁雁又问,“那些百姓和赤麟卫,全都被你的幻术骗过去了?”
苗霜没答,只沉默地帮他挑掉了扎进伤口里的碎瓷,又掏出治疗烫伤的药粉,一点点撒在他手心和手臂上,并给他缠好绷带。
他不说话,祁雁也没再追问,正要收回手,余光却扫到停在车厢壁上的蓝色蛊蝶,不禁心里一沉,感觉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蛊蝶消失,眼前的幻术也解除,才看到苗霜哪有给他处理伤口,分明是按住了那粒嵌进掌心的碎瓷,狠狠往他肉里捻去!
迟来的剧痛让祁雁倒抽冷气,只见苗霜怒极反笑,阴恻恻地扬起唇角:“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除了我没人能弄伤你,包括你自己,这才过去多久,将军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既然将军忘性这么大,那我就把这东西彻底埋进你肉里,让你日日疼,时时记得,你看可好?”
锋利的瓷片不断割开祁雁的皮肉,却也同时割破了苗霜的手指,鲜血泉涌般汩汩往外冒,殷红刺目,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祁雁方才不小心捏碎了茶杯,自己却也没注意,现在他自知理亏,只得先认输再说:“为夫错了。”
苗霜指尖一顿。
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怪,怪得他眉头直皱,心头的火气却莫名消了大半,只得冷哼一声,放过了他。
那粒碎瓷已经完全被他按进肉里,他摸出骨刃,在火上烤了烤,干脆利落地将碎瓷挑了出来。
原本不大的伤口因这一番操作变得严重了许多,苗霜又给他敷药包扎……祁雁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总感觉自己还在幻觉中。
又在车厢里找了半天,确定没再看到那只蓝色的蛊蝶,这才收回自己疼痛不已的手,放下心来。
两人谁都没再开口,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苗霜道:“赤麟卫不杀骂你的人,偏杀帮你说话的人,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场闹剧,是他送给你的‘践行礼’。”
祁雁沉默不语。
蛊虫慢慢爬到了车夫身上,悄无声息地种下了和来福身上一样的蛊,苗霜又说:“你被打成乱臣贼子,下狱至今还不到半年时间,京都的风向就已经转变得如此彻底,这不正常。”
祁雁神色黯淡下来,依然没有开口。
“那日我跟来福闲聊,他说他自幼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祁将军是人们口中杀狄人、卫边疆的大英雄,这样的思想应该在大雍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十几年,怎会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一定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件事,”他说,“京畿皇城,天子脚下,没有天子的许可,流言传不起来,京中所有说书先生都被禁止再说和你有关的书,为你说话的百姓会被拉去砍头……现在你无论再做什么,都已经没办法挽回这一切了。”
祁雁回想起被永远留在将军府的祁家祠堂,回想起那牌位上祖辈们的名字,只觉掌心的疼痛不及心头一毫。
“除非你杀了那个造就这一切的人,”苗霜忽然笑了起来,“将军,你看那皇城离我们有多远,你我这一去,可是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车夫在寒风中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都听到了些什么啊……车里那两个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谈论弑君谋逆?以及,将军以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刚刚将军自称“为夫”,在将军府门前,那个叫来福的小厮也喊他“夫人”……难道那就是传说中陛下赐婚的“将军夫人”不成?
怎么,将军夫人,竟是个男的?!
车夫瞳孔地震,冷汗刷刷直冒。
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会不会下一刻就被灭口?将军和夫人在车里谈话,会不会被后车听到?他是不是该把车赶得再快一点,和后车拉开距离?
车夫吓得急抽马鞭:“驾!驾!”
马车越跑越快,后车渐渐被甩开,快要跟不上了,后车车夫只好也催马疾行。
可没过多久,年老体衰的祝公公就承受不了这份颠簸,撩开车帘破口大骂:“跑慢点!混账东西,你想颠死我?!”
车夫战战兢兢,只得重新放慢速度:“是,是……”
晏安城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收缩成看不清的小点,直至彻底消失。
*
一行人就这样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南下赴这三千里的任途,因为有祝公公在,路却也赶得不快,时走时停。
为了避免晏安城门百姓拦车的事情再次发生,他们没有再贸然进城,休息就找最近的驿站,若附近没有官驿,便自费住民驿,或找到些寺庙之类,进去借宿一晚。
走着走着,就到了除夕。
这荒郊野岭并没有任何新年的气息,祁雁本来都把这事忘了,听到给他们做饭的厨子提起,这才想起来,便让车夫早早结束了今日的赶路,找个地方过夜。
“将军,前面有个道观!”车夫和小太监探路回来,“好像还挺大的,不如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
祁雁点了点头。
车夫将马车赶进去,苗霜掀开车帘,却没感觉到附近有人,通往道观的路也十分破败,地上的砖石碎了不少,一不留神就卡住了车轮。
车夫在前面赶,两个小太监在后面推,好不容易才把马车开进去。
天色已经晚了,道观里乌漆麻黑的一片,车夫挑了灯笼,四下张望,被寒风一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这地方……是荒废了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怪吓人的。”
两个小太监扶祝公公从车上下来,祝公公金贵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般折磨,屁股都颠破了,一下车就痛呼不止,再看一眼这空无一人的道观,想想他们除夕夜竟要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度过,不禁悲从中来,叫骂连连。
但并没有人理会他。
这些天来祝公公日日如此,大家也都习惯了,任他怎样骂,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苗霜跳下车来,也挑了个灯笼往里走。
这道观看起来荒废多时,用来敬香火的大香炉是冷的,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不是香灰,是尘土。
踩着破破烂烂的地砖进了正殿,苗霜一抬头,赫然和那正对着自己的三清像对上视线。
三尊雕像上都挂满了蛛网,年久失修,表面斑驳剥落,雕像的脸都快看不清了,却依然能感觉到大殿中浑厚的道家氛围,高大的祖师雕像慈祥又威严,静静地注视着来往之人,注视着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祁雁也转动轮椅来到殿前,却被高高的门槛挡住了去路,他正要想办法从别的地方绕进去,就见苗霜抬起一脚,毫不含糊地踹上早已腐朽的门槛,木屑飞溅。
祁雁:“……”
他们在别人的地盘借宿,还要强拆人家的门槛,是否有些蛮横无理了?
苗霜踹了一脚,又放了一堆蛊虫,蛀木头的蛊虫窸窸窣窣,眨眼间把门槛啃掉了大半,清理出一条可供轮椅通行的路来。
祁雁连忙后退,生怕这些虫子把他的轮椅也啃了,等到虫子们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操纵着轮椅进入殿内。
苗霜早已站在了三清像前,手里提着的灯笼成了大殿内唯一的光源。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雕像的刹那,他心头泛起微妙的不适感。
或许因为他曾经是魔,对这些仙家的玩意有种与生俱来的排斥,明明只是一些石头做的死物,却让他觉得被人注视般如芒在背。
他又往前一步,脚边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蒲团。
陈旧的蒲团大概是这道观内唯一没被灰尘覆盖的东西,似乎平常还有人在此跪拜,被他一踢离了原位,在地上留下一个浅色的圆痕。
苗霜一愣。
脑子突然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眼前的画面仿佛出现了重影,一会儿是荒废破败的三清殿,一会儿又是整洁庄严的三清殿,身着道袍的少年跪在蒲团上,对着慈眉善目的三清祖师虔心叩拜。
意识似乎在这一刻从身体里抽离,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脑子里不断闪回的画面,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要将他整个人劈开的剧痛让他浑身僵硬,模糊的视野中,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个少年的脸,想要再往前一步,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周遭的声音离他远去,渺远扭曲的记忆中,他又在那少年身边看到了另一个人,他似乎比少年年长一些,身量高些,穿着和他同样款式的道袍,同样跪在了蒲团上——
祁雁抬头看了看那慈祥平和的三清像,明明这是他第一次来道观,心里却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他说不上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也没细想,只觉得拆人门槛的行为十分不礼貌,又看向三清像前的供台,上面有些耗子啃剩下的贡品,还有个香炉里插着几炷已经燃尽的香。
这贡品貌似时间还不久,供台上还有一些零散的香,看起来是新的,应该还能用。
他捡了三炷,伸到苗霜的灯笼里借了个火,就要往香炉里插。
苗霜却猛地伸手,一把将他手里的香打落,提着的灯笼也脱了手。
“……”祁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灯笼,皱起眉头,转过脸来看他,“你发什么疯?”
模糊的视野里,那年长一些的少年也同时扭头向他看来,和祁雁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二者相叠的瞬间,那些怪异的记忆画面骤然消失了,他还站在这残破的道观内,面对着轮椅上疑惑不解的祁雁。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冷汗慢慢顺着鬓边滑落,苗霜看着他,缓缓后退了一步。
祁雁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打着灯笼往前探了探,发现他白得吓人的脸色:“苗霜?”
苗霜没有回答。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祁雁的脸,好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刚刚那少年是祁雁吗?
他究竟是看到了记忆中的祁雁,还是看到了现在的祁雁?脑子里尖锐的疼痛让他分不清记忆和现实,区分不出真与假。
如果那少年真是祁雁,那另一个又是谁呢?
是他自己?
这怎么可能……
他为何会跟祁雁一起在三清道祖前跪拜,为什么会穿着道袍,为什么会在仙门,如果他没记错,那道袍的样式应该是……
应该是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又想不起来了。
他明明见过,明明应该记得,祁雁出身何门何派,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忘记。
头痛让他暴躁,零散破碎的记忆更让他怒火中烧,他一脚踹翻了三清像前的供台,上面的东西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厚重的灰尘扬起,本就破败不堪的大殿里变得更加乌烟瘴气。
“咳咳……”祁雁扇了扇扑起的灰尘,一把拉住苗霜的手,拽着他后退,“你到底怎么了?!”
苗霜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竟径直扑倒在他怀中,祁雁也有些诧异,把灯笼挂在了轮椅扶手上,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只感觉他浑身冰凉,脉搏快得吓人。
虽然不知道苗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状态的确很不对,和命蛊反噬时的样子有点像,又不完全一样。
祁雁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问他:“身体不舒服吗?”
苗霜没吭声,被他拽倒,也不想起来,就这样坐在了他腿上,用冰凉的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他唇边吻去。
祁雁皱了皱眉,并不想在这种地方和他亲热,也不理解他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随时随地都要和他欢好,高兴的时候要做,生气的时候要做,身体不舒服痛得快要死了还要做。
他本能的回避让本就暴躁的苗霜更加不爽起来,猩红眼眸直勾勾注视着他,却好像没有焦距,眼珠里映着他的影子,又好像不是他的影子。
“凭什么,”他喃喃道,忍不住去掐祁雁喉结边上的小痣,“凭什么是你……”
祁雁眉头紧锁:“什么?”
他不知道苗霜在说什么,苗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心里有股强烈的不甘和怨怼破土而出,在这三清殿里攀升到了极致。
怨恨催使他凑近了对方,狠狠咬住他的喉结,咬住那只皮肤下的蛊虫,用牙齿用力磨碾。
“……呃!”
巨大的刺激让祁雁大脑一片空白,剧烈的窒息和濒死感一瞬间将他冲上顶点,又在对方松口时重重回落。
激烈的心跳快要从胸腔里撞出,祁雁头皮发麻,颤抖着捂住了那颗变得殷红的小痣,怒道:“你疯了!”
苗霜耳边全是尖锐的嗡鸣,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开开合合,感觉这样的玩意天生就是该用来堵住的,于是他便也这么做了。
他的嘴唇比平常任何时刻都冷,却比任何时候都迫切,祁雁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他强硬地长驱直入。
思绪被那条灵活的舌头搅成了一团乱麻,脑子里没由来地冒出奇怪的想法——不知道踹断三清殿的门槛和在三清像前接吻哪个更不礼貌。
但这样的想法出现也仅仅是一瞬,因为很快他就来不及再纠结于此,色胆包天的人给了他第三种选项——苗霜伸出手,解开了他的衣带。
祁雁瞳孔收缩:“不……”
外面传来祝公公尖声细气的呵斥声:“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这床都发霉了,这土能埋死老鼠!你们敢让我住这种地方,是不是都想被砍头?!”
两个小太监苦哈哈地帮他收拾房间,扬起的灰尘又呛得祝公公咳嗽连连,边咳边骂,快要背过气去。
车夫和厨子在偏殿里生起了火,准备张罗今天的晚饭。
他们此行带了不少食材,经过城镇或驿站时也会去补充,寒冬腊月的,没那么容易坏,厨子清点了一下,感觉够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虽然吃些干粮饼子也能充饥,可今天毕竟是除夕夜,谁都想吃顿好的,道观里有厨房有灶台,清理一下能烧火做饭。
但厨子还是不敢私自决定,祝公公那边正忙着收拾屋子,他还是去问问将军为好。
将军和夫人刚刚好像去了正殿,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来,他小跑着去向将军请示,却看到——
祁雁的轮椅背对着门口方向,而苗霜跨坐在他身上,纵然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微微起伏的身体却说明了一切。
厨子双眼骤然睁大,苗霜也抬起眼帘向他看来,面容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晦暗不清,猩红的双眸却格外锐利,犹如蛇的注视。
厨子被吓了一跳,迅速逃离了现场。
*
祁雁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明明可以推开这该死的苗人,甚至可以把他打晕,以免他做出这些腌臜荒唐事,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制止。
这双已经治好的手只是扶着他的腰,又或是扣着他的腿,任凭他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
高大的三清像就这样沉默地矗立眼前,祁雁抬起头来,感觉他们的面容也笼罩在了阴影中,慈祥平和的雕像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极具压迫感,他自下而上地仰视着,觉得他们下一刻就要向自己倒来。
他似乎在这里做了一件极为背德的事,将自己的肮脏淫|乱悉数暴|露在三清道祖前,玷污了这清雅出尘之地,亵|渎了高不可攀的大道,道祖沉默的注视犹如无声的指责,压得他快要抬不起头。
于是他低下头去,伸出了手。
无尽的愧悔与羞耻交杂成另一种极端的情绪,他竟从中获得了一丝扭曲的快意,以至于他也握住了苗霜,想要和他一起达到这疯狂荒谬的欲|海之巅。
祁雁深黑的眼眸中暗潮涌动——既然已经荒唐至此,何不堕落得更彻底些?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再也无法克制,他没有去管厨子是否来了又走,没有去管收拾完房间的祝公公会不会看到他们,最近来道观上香供奉的人又会不会在今夜回来,甚至不再理会三清重如山岳般的视线,他的眼睛里只剩下苗霜,苗霜的身体里也只剩下他。
挂在轮椅上的灯笼微微摇晃,不知是人影在晃动,还是光在晃动,某个瞬间晃动止歇,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许久,那爆炸般的白光才从眼前消失,苗霜趴在他怀里,有些疲惫地将下巴搁在他肩头,他双目有些失神,懒洋洋地玩着对方乌黑的发梢。
他将手中蹭到的东西抹在了他脸上,亲昵地凑到他耳边,啃了啃他的耳垂,恶劣又高兴地说:
“现在你和我一样脏了,祁雁。”
第24章 第 24 章 为夫帮你揉揉
祁雁胸口微微起伏, 手臂揽着他的腰,一言不发。
余|韵还没完全过去,他也懒得动弹, 没有主动抽离,苗霜不起来他就也这么放着, 毕竟那大概是这冷心冷情的苗人浑身上下最热的地方。
苗霜玩了一会儿他的头发,终于从他身上下来, 离开的瞬间祁雁微微眯起了眼,手臂下意识地挽留了一下,这才放任他离去。
两人整理好衣服,清理干净痕迹,将擦过污渍的手帕点火烧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祁雁重新束好被他拽散的头发,抬头最后看了一眼殿内的三清像,转动轮椅,头也不回地离开。
*
道士景行摸了摸瘪瘪的肚子, 提着油纸包,步履沉重地往道观走。
今天只卖出去两张符, 勉强换了两个烧饼一个鸡腿,倒也够填饱肚子,只是今日除夕,买完晚饭他已经身无分文,甚至没钱给祖师爷添些贡品。
他唉声叹气地踩着破破烂烂的石板路走进道观,不知道为什么, 总感觉今天这路更破了……
刚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
道观里竟然飘来饭菜的香味,勾得人馋虫上涌, 他还以为是自己太饿出现了幻觉,狠狠吸了一口,只觉肉香扑鼻,不像假的。
景行不禁两眼放光——难道是他虔心修行跪拜感动了祖师爷,祖师爷显灵了不成?!
他激动地小跑上前,径直冲进三清殿,却在黑暗中一不小心踩到什么东西,当即滑了个跟头,手里提着的油纸包也掉在地上。
看清滑倒自己的是半个已经烂掉的苹果核,景行不禁骂了一句偷吃贡品的死老鼠,赶紧捡起油纸包,心疼地拍了拍,却发现上面沾满了香灰。
终于觉出事情不对,他抬起头来,看清三清殿满室狼藉,惊叫出声:“我供台怎么翻了?!”
偏殿中,祁雁一行人已经围在火堆边吃起了晚饭,火上架着一口大锅,里面还咕嘟咕嘟地煨着肉。
从那道士进入道观,祁雁就察觉到他的存在了,听到那句远远传来的惊叫,他不禁将视线投向身边坐着的罪魁祸首。
踹翻了供台的苗霜本人表情没一点变化,事不关己地从锅里捞了块肉,又嫌这五花肉太肥,皱着眉把肥肉剔下来丢进了祁雁碗里。
祁雁:“……”
三清殿那边又传来惊呼:“我门槛呢?!”
拆了人家门槛的苗霜本人事不关己,从锅里捞了一勺菜,分辨了半天究竟是土豆还是萝卜,用筷子戳了戳发现是萝卜,转头又丢进了祁雁碗里。
祁雁皱着眉,好悬才忍住没说一句“这么挑怎么没把你饿死”。
那道士从三清殿出来,终于发现了停在院子里的马车,一扭头又看到偏殿这边的光亮,他跑上前,发现了围炉吃饭的祁雁等人,震惊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祁雁放下筷子,礼貌道:“我们赶路途径此地,因天色已晚,便找地方投宿,来时观中无人,还以为是荒废之所,未经允许私自闯入,还望道长莫怪。”
见他态度温和,景行也生不起气来了,咕哝了一句:“原来是借宿啊……”
他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那大锅里瞟去,肉皮上的糖色油亮诱人,饿得他肚子咕噜一声,赶紧咽下上涌的口水:“那你们也不至于把供台打翻了吧?我昨天走时还好好的,这里鲜有人至,是你们干的吧?”
祁雁看了一眼苗霜,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替他解释道:“确是我们的错,我本想敬两炷香,可观内光线太暗,没看清楚,一个不慎打翻了供台……道长莫急,等下吃完饭,我们定把东西恢复原状。”
他听着道士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又道:“今日除夕,相逢也算有缘,道长不妨坐下来一起吃。”
景行本来还在对“上香不小心打翻供台”这种事将信将疑,一听到他这么说,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
“自然。”
祁雁说着朝一旁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立刻搬来凳子,又拿了一副碗筷。
都到这份上了,景行也不好再拒绝,接过碗筷坐了下来,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供台我自己收拾就行,不过……你们上香就上香,为什么要拆我的门槛?”
还是拆了一半的那种,刚才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消失的一半在哪。
祁雁抱歉道:“是我行动不便,三清殿的门槛又太高,我进不去,夫人一时情急就帮我拆了门槛,给道长带来的损失,我们愿照价赔偿。”
景行这才注意到他坐着的不是普通椅子,而是轮椅,不禁心头一惊,为自己的斤斤计较感到愧疚。
而祁雁已经从包袱里摸出了银子:“道长看这些可够?”
“不不不用,”景行连连摆手,虽然他的确身无分文,虽然这些银子足够他吃喝不愁地快活好一阵,但他还是坚定地把银子推了回去,“师父他老人家还在的时候,总是教导我要锄强扶弱,我怎么能收你们的银子呢,这道观建成至今已有百年,许多木头都糟了,拆了就拆了,没什么的。”
祁雁笑了笑,也没再坚持,收起了银子,又递给他一块饼:“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苗霜忽然向他们投来目光,视线在他被道士碰过的手上描了个边,又看向他微扬的嘴角,眼神不善。
“我道号景行,你叫我景行就行,”景行谢绝了他的饼,打开油纸包,“我这有——鸡腿要尝尝吗?”
祁雁看了看那鸡腿上沾到的一点香灰,婉拒道:“不必,道长吃吧。”
景行毫不在意地啃起了已经凉透的鸡腿,又从锅里舀了碗菜,边吃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鄙姓祁,单名一个雁字。”
“祁雁?”
怎么感觉这么耳熟呢?
景行再次打量起这一行人——一个残废,一个太监,还有一个……
白发赤眸……他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样貌,好看是好看,却莫名让他觉得不太舒服。
这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时不时把不爱吃的丢到祁雁碗里,挑剔极了。
等等。
刚刚祁雁说“夫人”……除了他,这里好像也没谁符合这个特征。
啊?男夫人?
景行一脸震惊,或许是他的视线停留太久,引起了苗霜的注意,后者抬起头,向他看来。
对视的刹那,景行手腕上挂着的铜钱毫无征兆地烫了起来,烫得他倒抽冷气,差点把碗扔了,赶紧把东西扯下来塞进袖子。
“道长怎么了?”祁雁问。
“没、没什么。”
景行勉强笑了笑,心脏砰砰直跳。
这铜钱是师父给他的,让他防身用,说关键时候能保他性命,他戴了十几年,哪怕是去凶宅给人做法驱邪,铜钱也没有过任何反应,他还以为是师父骗他。
这帮人到底什么来头……
苗霜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这道士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倒似乎真有些本事。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很快,其他人陆续吃好了,两个小太监扶着祝公公回房休息,偏殿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景行用了一整顿饭的时间来想祁雁到底是谁,终于,他错愕抬头:“祁兄难道是……那个祁雁祁将军?”
祁雁顿了下,没想到一个道士也知道他:“是我。”
景行:“……”
他这铜钱不烫才怪啊!
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手上不知道沾过多少鲜血,刀下不知道有多少亡魂,倒也不一定是因为那位夫人……呃?
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不知何时爬到了苗霜肩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了主人投喂的肉。
几只蝎子环绕在他脚边,捡些他掉在地上的饼渣。
景行:“…………”
一个杀气冲天的将军,一个浑身毒物不知底细的将军夫人,看来今日不是祖师爷显灵,是煞星索命来了!
早知道他就应该听师父的,没事别乱吃别人的饭,这下好了,万一牵连进这俩人的因果,他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景行腿肚子开始发软,有点想逃了,赶紧吃完最后一口饭,冲他们道过谢便放下碗筷,以收拾供台为名逃回了三清殿。
站在三清祖师的雕像前,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才把倒在地上的供台扶正,点燃烛台,就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一句:“道长。”
景行吓了一跳,差点原地给他下跪,欲哭无泪说:“求你们放过我吧!是我不该斤斤计较,我给你们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道长在说什么呢?”苗霜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是我有一事相求。”
景行心说你敢求我也不敢应啊,苗霜却不管他答不答应,自顾自道:“都说医者不能自医,我虽为毒医,却治不了自己的病,我时常觉得记忆有缺,却想不起究竟遗忘了什么,硬想便头痛难忍——不知道长可有办法?”
景行咽了口唾沫,他实在很不想帮这个忙,可看对方真心相求的样子,又狠不下心来拒绝。
积善行德总讲究一个缘分,这饭也吃了,不好不帮。
于是他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卜一卦看看。”
“道长请。”
“来这边坐吧。”
景行找了张桌子,掏出三枚铜钱,开始卜卦问灵。
他在心中默念,将铜钱抛出,让它们落在桌上。
反复问了几次,越问他眉头皱得越紧,表情也越来越沉重。
苗霜并不催促,安静站在一边。
景行卜问了许久,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虽然问出的结果很离谱,但他相信自己没卜错,这人记忆有缺时常头痛的原因,并非他有什么疾病,而是魂魄有损。
可看他言谈举止和常人无异,又不像魂魄有损的样子,魂魄有损的人应该根本无法降生,或者降生也是个傻子。
他的魂魄似乎被谁补过了。
景行从没见过这样的道法,即便是师父也办不到,他不知道那个给苗霜修补魂魄的人是何方神圣,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对苗霜说实话。
否则只怕会泄露天机,招致祸患。
思考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在三清像下东摸西找,终于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十分不讲究地用袖子擦了擦,把盒子递给他:“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有安心定神之效,你要是觉得头痛,就把它点上,这根香能燃很久,每次不要闻太多了,头不疼了就把它吹灭。”
苗霜看了看盒子里那根孤零零的香,略感失望。
这道士果然还是太嫩了,安心定神的药他随手一配就能配出一大堆来,倒也没什么用处。
但求都求了,还是收着吧。
他冲对方拱了拱手:“多谢。”
然后转身就走。
景行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心在滴血。
师父留给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那香可是最后一根了,怎么不给钱啊!
苗霜走到门口,看见少了一半的门槛,这才想起什么来,隔空抛给他一锭银子:“应该够了吧?”
景行大惊:“这也太多……”
苗霜已经走远了。
景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情复杂。
收了太多钱,他实在良心难安,想再做点什么配上这价格,于是他又给那位祁将军也算了一卦。
之前祁雁造反一事他也略有耳闻,当时他就卜过卦,卦向告诉他,祁将军是被冤枉的。
听说他回到京都就被下了大狱,现在坐轮椅,想必也是那时造成的伤势,一个征战四方的大将军落得这种下场,谁也不愿意见到。
要是卦象好就告诉他,哪怕只是吉祥话也能宽慰人,要是卦象不好,那就算了。
却没想到,这回算出的卦象比刚刚给苗霜算的还要惊人——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景行心脏狂跳不止,急忙把铜钱收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自四肢百骸浮上,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窥探了什么不该窥探的东西。
甚至那只是这卦象中最浮于表面的一层,至于更深的,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就像是这除夕夜有云无月的夜空。
*
吃完饭,小太监也已经帮苗霜他们收拾好房间,虽然屋子里还是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但凑合睡一宿还是没问题的。
两人先后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天赶路的疲惫,苗霜懒洋洋地躺了下来,昏昏欲睡。
这床实在有些小,祁雁只能跟他挤一挤,苗霜被他挤到一边,有些不快,却也懒得跟他计较。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祁雁问:“头还疼吗?”
“嗯?”苗霜睁开眼,“你耳朵还真好使。”
他在三清殿跟景行说话,离那么远,这家伙居然听见了。
“所以还疼吗?”祁雁又问。
苗霜有点不耐烦他的追问:“疼又怎样,不疼又怎样?”
“我的意思是……”祁雁抿了抿唇,“如果还疼的话,为夫可以帮你揉揉。”
第25章 第 25 章 夫人总看别人做什么?
苗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种话居然能从祁雁嘴里说出来, 真是太阳从北边出来了。
虽然他脑袋早已经不疼了,可姓祁的主动要伺候他,他也没拒绝的道理, 冲他一挑下巴,示意他按。
祁雁往床头靠了靠, 一只胳膊绕过他,轻轻给他按起了太阳穴:“所以在三清殿时你突然发……失控, 是因为头疼?”
苗霜闭上眼,嗯了声。
“你和那道士说你记忆有缺,想不起从前的事,为什么会这样?”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去问他,”苗霜道,“不过,大抵和当年那场大巫选拔有关。”
他自然不会和祁雁说实话。
祁雁不记得他,不记得自己身为泊雁仙尊的一切, 那他就没必要提这个世界以外的任何事,不破坏一个世界的运行规律是修真界约定俗成的规矩, 硬把不属于这里的东西牵连进来,很有可能造成这个世界的崩塌。
更何况这是个书中世界,可能更脆弱些。
祁雁疑惑道:“大巫选拔?”
当时他并没打探到这方面的消息,关于大巫的一切都很神秘,他只知道他善用毒蛊,在苗寨中很受敬重, 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根据什么而选?能者为之?”他问。
“能者为之?”苗霜嗤笑了一下,“大巫都是从小培养,参与选拔的不过一些垂髫小儿, 哪来的什么能与不能,选拔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得到蛊王认可。”
他说着抬起手臂,露出缠绕在手腕上的白蛇:“别看它这副蠢样,当年也是在蛊王之争中胜出了的,所为蛊王之争,就是把无数种毒物放进同一口大缸里,让它们自相残杀,谁能活到最后,谁就是蛊王。”
“至于如何得到蛊王的认可,只需要伸出手,被它咬上一口,在所有被蛊王咬过的孩子中,能承受得住毒素活下来的那个,就是大巫。”
祁雁:“……”
他万万没想到“大巫选拔”的真相竟是这样,让几岁的幼童被毒虫噬咬,只为筛选那万中之一,其他人全部成为牺牲品,这是何等的恶毒残忍,将人性肆意抛弃践踏。
他拧紧了眉头,听到苗霜又说:“我虽是那个活下来的幸运儿,但因为承受了过量的毒,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神志错乱的状态,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随着年龄增长,身体逐渐习惯了承受毒素,这种状况才慢慢缓解。”
“只是那段时间的记忆依然没有回来,依稀记得我成为大巫后,父母就被款首杀了,因为他不允许我听别人的话,记得幼时所有的玩伴都在大巫选拔中死去……可我却不记得他们的脸。”
“家人、朋友……这些东西都离我太远了,大巫之所以能驭使毒物,只因为大巫即是毒物本身,大巫甚至不算个人,大巫就只是大巫。”
苗霜半真半假地说着,这些都是他从原主混乱的记忆中提取出的信息,倒也不算撒谎,虽然这些和他本人无关,但不知为什么,他竟有种莫名的感同身受。
祁雁为他按揉太阳穴的手早已停住,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内心难免涌起了几分怜悯。
他大概知道苗霜这古怪的性子是从何而来了,明明是个人,却被当成毒物培养,从小就忍受非人的折磨,眼睁睁看着亲人和朋友死在面前,心志脆弱的恐怕早已选择自我了断,而苗霜居然顺利长大了,只是性子有点乖张疯癫。
任谁经历过这种事也没法不疯。
祁雁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嗓音变得有些低哑:“所以……”
他欲言又止,苗霜翻了个身,往他怀里靠了靠,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放心,附近没人。”
“所以你才这么恨款首?”祁雁低声问,“所以你最后没有帮他。”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嗯?”
“他确有野心,可惜努力错了方向,南照小国,弹丸之地,不成气候,”苗霜理直气壮地说,“我看不上。”
“……”祁雁,“你之前还说要举族逃往南照。”
苗霜笑得不怀好意:“故意气你的罢了,你怎么还真信了。”
祁雁深吸一口气。
虽然他心疼苗霜,却不代表不会被他气到。
这家伙要是个哑巴就好了,一定能减少很多矛盾。
像那条不会说话的蛇就很讨人喜欢。
他收回手,缩进被子:“睡觉吧。”
苗霜没再开口,闭上眼睛。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和祁雁说这些。
放在平常,他只怕要用一句“关你屁事”噎得对方闭嘴,可今天他也不知怎么了,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或许是因三清殿里突然浮现的记忆,他想要搞明白他究竟遗忘了什么,为何会出现在仙门,为什么穿着和少年祁雁同样的道袍。
哪怕他知道祁雁根本不可能告诉他答案。
对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盖过了房间里的霉味,让人心神安宁,精神放松。
苗霜有些疲倦,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
第二天一行人没有急着赶路,正值大年初一,祁雁给所有人放了个假,让他们在道观里休整一天,次日出发。
这自然得到了众人一致同意,尤其是祝公公,这位公公才从宫里出来几天,已经瘦了一圈,可见这路途有多磨人。
祁雁坐在床边,给自己按摩双腿——来福不在身边,按摩的事他也只能自己来了,苗霜偶尔心情好会帮他,但这厮向来没有耐心。
好在他的手已经痊愈,有力气帮自己按摩,倒也不需要别人帮忙。
“将军,”小太监来到他身边,温声细语地说,“午饭已准备好了,请将军移步。”
“知道了,这就来。”祁雁道。
昨天一番折腾,他们睡得都挺晚,今早没起得来床,现在已是午时。
祁雁把自己挪上轮椅,一出门就碰上了道士景行。
景行也睡到这个点才起,哈欠连天地冲他打招呼:“你们怎么还没走?”
“在此休整一日,道长不介意吧?”
景行苦哈哈地赔了个笑脸,未来的真龙天子在他的道观里借宿,他哪敢介意啊。
不光不介意,还主动上前帮他推起了轮椅,问道:“将军说途径此地,那你们本来要去哪里?”
“黔州。”
“那么远?去黔州干什么?”
“上任。”
景行震惊了一下,脱口而出:“瘫子也能当官?”
祁雁:“…………”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景行赶紧连呸三声:“我不是那个意思,将军。”
“没关系,你说的也是事实。”祁雁表情十分平静,并没和他计较,只在苗霜注意到这边之前重新接管了轮椅,自己转着轮子往前走去。
景行尴尬地挠了挠脸。
他问的是什么屁话,人家未来都能当皇帝,区区当官算什么。
不过这瘸腿的真龙……还真新鲜哈。
苗霜早已经在偏殿等着吃饭了,但今天的菜色不如昨天,他看起来兴致缺缺,菜对他的吸引力应该没祁雁大。
祝公公不在,想必是单独开小灶去了,反正祁雁他们也不乐意看见他,互不干扰还舒心些。
苗霜吃饭挑三拣四,不爱吃的喂蛇喂虫喂祁雁,总之不留在自己碗里。
借着吃饭的时间,祁雁又和景行闲谈起来:“我昨日就想问道长,一直没找到机会,这道观看起来规模不小,当年应该也香火鼎盛,为何会荒废至此?”
聊到这个,景行不禁叹了口气:“将军说的没错,道观刚建成时,确实红火,几十年间香火不断,但先帝酷爱礼佛,晚年更是沉迷于此,民间也受他影响,佛道大盛,我们这些道观就渐渐没落了。”
“新帝即位后虽然不礼佛了,却又开始大造杀孽,京中一乱,天下自然大乱,陛下忙着翦除异己,又怎会顾天下百姓的死活?这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人祸未停,又遇天灾,朝廷的赈灾款经过层层剥削,官员们个个中饱私囊,终于落到百姓手中时,甚至不够全家人吃一顿饱饭。”
“此处距京都不过三百里,”景行站起身来,遥遥指向晏安城的方向,“百姓们已是哀鸿遍野,没有冬衣御寒,没有粮食果腹,活着都成了问题,又怎会有多余的钱财来道观上香?”
祁雁眉头紧锁:“形势竟已严峻至此?”
“自从师父仙去,这道观就已名存实亡了,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到现在只剩我自己,我日日向祖师爷叩首祈求,求他们佑我大雍子民,祖师爷不回应我,那我便自己走出去看,这些年来我游历四方,可不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象。”
“我随便给那些达官贵人画些符,做做法,就能混到些银钱,好几天吃喝不愁,可我看到路边乞讨的百姓,又总是忍不住把刚赚到手的钱给出去,这钱左手进,右手出,到头来,我既没能救活什么人,也没能修缮这道观,我日日在忙,却忙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将军,你且继续南下,继续去看吧,看看我说的是否属实,看看这大雍的江山究竟被蠹虫蛀成了什么样子。”
景行掷地有声地说完这番话便不再言语,这些话无论对谁说,他只怕都要面临被砍头的下场,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如果卦象没错,如果面前这位真是未来的真龙天子,那他就算是死,也一定要说。
他一个人的生死无足轻重,但如果能让这位未来的皇帝听进去一字半句,能为天下百姓争得一线生机,就算是去九泉之下见师父,师父也一定会为他高兴吧。
苗霜打量着年轻的道士,若有所思。
这道士似乎知道些什么。
不然他完全没必要对祁雁说这些话,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说,也没什么意义。
现在的祁雁只是个无兵无权,被远派蛮夷之地的废人,去黔州那种偏远地方上任,和流放无异。
除非那道士也和他一样,知道祁雁未来的结局,但他知道是因为他看过原著,这道士……难道是通过卜卦窥了天机?
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
“夫人,”祁雁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他都已经离开很久了,夫人怎么还在看他?”
苗霜正在想事情,被他干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夫人怎么对这道士如此感兴趣?”祁雁操控轮椅来到他近前,语气有些酸溜溜的,“昨夜你抛下为夫与他夜谈,身体不适不与为夫说,却先同他说,今日又盯着他看个不停,甚至不理为夫。”
苗霜一脸莫名地看向他:“哈?”
“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祁雁眯起眼来,“不妨同为夫细说?”
苗霜:“……?”
第26章 第 26 章 抵达苗疆
走了但没走太远的景行:“……”
不是吧, 刚刚他说的话祁雁到底听进去没有?这瘸腿真龙怎么还是个恋爱脑啊?
啊,算了,恋爱也是爱, 至少比没爱强。
他唉声叹气地走远了,侍奉完祝公公的小太监和他擦身而过, 低着头跑到祁雁身边:“将军,您吃好了吗?”
“嗯, 收拾吧。”
小太监开始收拾碗筷,祁雁操纵轮椅离开,看向景行消失的方向。
刚刚那番话,除了他和苗霜应该没人听到。
这道士也真是敢说,还好祝公公不在,否则他必定死路一条。
苗霜跟在祁雁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蛊虫在他耳朵里说:“演得还真像,我差点信了。”
泊雁仙尊会吃醋?这事要是真的, 足够当选修真界十大奇闻之首。
不过,还真有点期待。
耳边突然响起的虫鸣让祁雁忍不住偏了偏头, 虽然这样的传音方式足够保险足够方便,但虫子在耳朵里叫,无论多少次也适应不了。
一行人在道观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再次启程。
他们没有走最好走的路,而是翻山越岭, 途经剑南蜀地——半年前祁雁被皇帝派去平定苗乱就走过这条路,剑南道西拒西蕃,南临南照, 是大雍西南抵御蛮夷的边防要地,当时他从剑南调了两万兵马,离开时又归还,如今他很想去看看,剑南现在如何了。
反正有祝公公在,他们走也走不快,皇帝给他的赴任期限放得还算宽裕,没道理不四处看看。
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每次经过官驿补给或换马,随行的小太监就要往京都传一封书信,汇报他的行程。
都已经离开京都这么远,一举一动还在皇帝的监视之下,委实令人反感,入蜀之后,祁雁干脆减少了在官驿停留的次数,选择在其他地方过夜。
这日傍晚,他们途经城镇,在城外一户农户家落脚,照例给了些银钱和米,让他们帮忙做顿饭吃。
可最后端上来的却只有稀粥咸菜。
祝公公看着这饭食,不禁勃然大怒,连日来吃不好睡不好的郁愤终于在这一刻攀升到顶点,扯着尖细的嗓子大骂:“大胆刁民!敢给朝廷命官吃这种猪都不吃的东西,不想要你们的脑袋了?!”
祁雁皱了皱眉。
他这个“命官”本人还没说话呢,这位公公倒先急了。
端饭菜过来的男人被吓了一跳,当场跪在了地上,还在烧饭的妇人却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举着勺子骂了回去:“朝廷命官?什么朝廷命官!就是皇帝本人来了,今天也只有稀粥咸菜!”
男人差点被她吓晕过去,急忙拽住她的胳膊想让她一起跪下求饶,可妇人宁死不从,梗着脖子,大有死犟到底的架势。
祝公公气得火冒三丈,指着妇人的手指直发抖:“你……刁民!胆敢对圣上不敬,给我拖出去砍了!”
男人吓得直给他磕头:“官老爷们饶命啊!”
两个小太监试图劝架,拉住了愤怒的祝公公,男人去拉女人,想让她不要再说了……可一时间谁也不肯让步,场面混乱至极,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苗霜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在旁边看戏,而祁雁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够了!”
两拨人同时停下争吵,向他看来。
“我们本来就是借宿,主人家给什么我们便吃什么,公公若是嫌弃这饭食不好,也可以不吃。”
祝公公气结:“你!”
他目光阴毒地看着祁雁,已是怨恨至极,阴阳怪气道:“将军故意不住官驿,偏要来这农户家里讨饭吃,别以为老奴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等下次给陛下传信,老奴定要好好跟陛下说道说道。”
苗霜微微眯起眼来。
听这位公公聒噪了一路,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里离黔地已经不远,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于是他抢在祁雁之前,笑吟吟地开了口:“公公说得对,这些饭食猪都不吃,你们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的?”
祁雁诧异地看向他。
苗霜却不理会,径直往厨房走去:“我分明看到还有一碗菜没有端上来,你们这些刁民真是无法无天,好东西不拿出来给公公吃,却要自己私藏?”
听他说这话,跪在地上的男人面色就是一变,急忙冲上前去想制止他,苗霜却已将那碗菜端了上来——
分明是一碗已经辨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剩菜糊糊。
男人神色慌张,冷汗直往下淌,那分明是他们留着打算自己吃的,这样的东西端给朝廷命官,他们只怕真的要被砍头吧?
苗霜却大大方方将那碗菜端上了桌,摆在祝公公面前:“公公,请。”
男人认命地闭上眼睛,拉着妻子站到了一边。
他们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谁料下一秒,祝公公却突然变得和颜悦色,拿腔作调地说:“早端出来就对了嘛,有这么好的饭食何必藏着掖着,银子又不会少了你们的。”
众人:“……”
祝公公望着那碗“佳肴”咽了咽口水,假惺惺地谦让道:“将军,请?”
祁雁一言难尽地看着那剩菜,本就色泽难辨的糊糊还被苗霜加了料,正有蛆虫在碗里爬。
“不了,公公吃吧。”他道。
祝公公美滋滋地坐下来,在众人异样又惊恐的眼神中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那碗菜。
发现他们都在盯着自己,祝公公还以为他们是馋,顿时吃得更快了。
一个小太监想出言制止他,又被另一个拉住,农户夫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诡异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有祁雁看明白了——一只蓝色的蛊蝶停在祝公公头顶,翅膀开合间落下鳞粉,那碗满是蛆虫的剩菜在祝公公眼中只怕已经变成了什么山珍海味。
“别站着了,都吃饭吧。”祁雁道。
虽然只有稀粥咸菜,但他并不挑,苗霜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吃,慢条斯理地啃着干粮,啃了两口又嫌硬,丢给祁雁。
祁雁看了看还饿着的农户夫妇,意识到刚刚那碗剩菜的作用,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将苗霜死活不喝的稀粥给了他们,又让车夫从车上搬了一袋米。
农户夫妇终于明白这个坐在轮椅上的才是“朝廷命官”,看着那袋送进厨房的米,感动得快要落下泪来,又要给他磕头。
祁雁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快些吃饭。
农户夫妇分完了一碗稀粥,也冷静下来,妇人十分愧疚地说:“刚刚冲撞了大人,真是对不起,我一时气急,就……”
“无妨,是我们强人所难在先。”祁雁道,“不过,两位家里甚至拿不出一顿饭的口粮,这个冬天要怎么度过?”
提到这个,男人的神色黯淡下去,深深叹了口气:“活一天算一天吧,实在不行,我也去响应那招兵令,只是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他们还要不要我。”
祁雁看了看他鬓边的白发,皱起眉头:“招兵?为何招兵?”
“大人不知道吗?说是半年前从京都调来的祁……祁什么雁将军从我们这借了两万兵马平叛苗乱,伤亡惨重,急需补充,所以发了招兵令,自愿入伍,我的两个儿子都去了。”
祁雁将军本人:“……”
伤亡惨重?
那时他分明做了充足的战前准备,加上大巫没有出手,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镇压住了反叛的苗民,甚至追击到了边境,杀了南照军队一个措手不及,将他们灰头土脸地赶了回去。
总共伤亡人数不过几百,何来“惨重”一说?
祁雁眉头紧锁,觉得这事蹊跷极了:“你的两个儿子都去参军,那家里的田谁来种?”
“……哪还有田啊,大人,”男人苦笑,“近些年天灾不断,辛苦一年,到头来颗粒无收,交不上税,吃不上饭,只能把地贱卖给权贵,再从他们手里租地来种,又被克扣一番,最后的那点收成还不够糊口。”
祁雁:“……”
“不过,虽然没田了,但现在应招入伍就能免除赋税,官府给发粮食,给衣服穿,等我那两个儿子入了军籍,兴许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了呢?”
男人说着,脸上又洋溢出笑容,或许正是这份对未来的憧憬,才能让他们在饥寒交迫中度过这个冬天。
但祁雁却高兴不起来。
近些年战争不断,百姓从无安宁之时,士兵们死的死逃的逃,就算打了胜仗归来,也要长期在边境留驻,不能回家务农,农时被耽误,又遇灾年,土地兼并更加严重,兵农合一的制度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新兴的募兵制度看似是好事,可这些招募来的兵就只是兵,由将领长期统帅,长此以往,将领必定拥兵自重,多方势力割据,天下必将大乱。
祁家的雁归军就是由招募而来,这也是季渊如此忌惮他的原因,没想到季渊千防万防,募兵制还是在各地兴起了。
不改却也不行,不改就没人愿意应征,招不到兵就没法打仗,没法抵御外敌……这似乎已经成了必死之局。
不过现阶段对于百姓来说,或许确实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这最后的安宁还能维持多久。
祁雁心情复杂地喝完了粥,吃完了苗霜强行塞给他的饼子,吃得颇有些食不甘味。
饭后,他们又给农户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农户家中,祁雁看了看远处那些笼罩在夜色中的大好良田,那曾是百姓们安身立命之本,而今,却成了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
他轻叹口气:“我们进城看看吧。”
反正这里没人认识他,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也没见过他的脸。
车马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这里的情况果然如祁雁所料,流民较其他地方少了许多,大抵是那募兵令的原因,但凡还身体健康,能行动的,都去报名了。
才刚进城,祝公公就闹了起来,捂着肚子,疼得脸色煞白:“哎呦……我这肚子怎么这么疼!刚刚那两个刁民给我吃了什么?!”
祁雁听着后车传来的动静,低声问苗霜道:“你要在这里解决掉他?”
苗霜懒洋洋地靠在马车里,可能是没吃饱,和袖子里的蛇一样不想动弹:“都让他跟了一路,也差不多得了,马上就要进入黔地,你还真想把他带回我家不成?”
“那你不妨给他个痛快。”祁雁道。
“将军怎么还这么心软?”苗霜眯了眯眼,“忘了当初他是怎么折磨你的?”
“没这意思,只是一直放任他吵闹,难免生出事端,没这个累赘,我们就能快些赶路,早日抵达苗疆。”
“早日抵达苗疆”这几个字莫名取悦了苗霜,他轻挑眉梢:“好啊,明日启程前我就替你解决掉他,也帮咱们的陛下了却一桩心事。”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这个时节客栈也没什么生意,好不容易来了人,自然拿出了最大的热情招待。
祝公公一进客栈就嚷嚷着要出恭,祁雁多给了些钱,让小二帮忙照顾着,又要了离祝公公最远的一间房,给苗霜单独点了些饭菜。
这里的伙食也很一般,但至少比稀粥咸菜强多了,苗霜勉为其难地吃了些,又喂饱了蛇。
祝公公被一碗馊菜搞得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一会儿吵着要去医馆看病,一会儿又吵着要把那两个刁民砍头,后来更是骂起了祁雁,说要去陛下那里告他的状。
次日清晨,祁雁不顾他反对坚决要启程,早已虚脱的祝公公白着一张满是赘肉的脸,颤抖着伸出手,气喘吁吁地说:“我看你们是……存心想害死我!”
“怎么会呢,”苗霜端着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来到他面前,笑眯眯道,“公公把这碗药喝了,立马就不疼了。”
祝公公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猩红眼眸,觉得那笑容像是蛇在吐信,他还记得这位大巫是怎么在陛下面前算计他,也记得昨晚那碗菜是苗霜端给他的。
当时他分明没想吃,可不知为什么,在看到那碗菜的瞬间整个人变得饥饿至极,望着碗里那肥美诱人的五花肉,根本克制不住自己。
现在想来,定是这位大巫在那碗肉里下了毒,毕竟除了那碗肉,他们吃的东西全都一样。
难怪他让祁雁吃时祁雁不吃,他们一定是串通好的!
这位大巫早已和那该死的祁雁将军站在了一条船上,陛下放他们离开京都就是放虎归山,他得快点给京都传封书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汇报给陛下。
祝公公挣扎着要爬起来,想去打落苗霜手里的药碗,可他浑身虚脱,早已没半点力气,非但没打落,反而被苗霜掐住下颌,强行把那碗药灌进了肚子。
祝公公被呛得直翻白眼,咳得死去活来,苗霜却吩咐旁边的小太监:“快扶公公上车,我们要启程了。”
同时一脸嫌弃地用手帕狠狠擦拭手指,这位公公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油,摸他一手,恶心死了。
苗霜说完就离开了,小太监们看了看一滩烂泥般的祝公公,战战兢兢地将他搀扶起来,半背半拖地往楼下走。
两刻钟后,马车再度启程。
他们出了城,直奔寥无人迹的荒野,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停了下来。
祝公公喝下那碗药后就没了动静,苗霜算算时间,感觉差不多了,吩咐小太监道:“把人扶下来吧,别弄脏了马车。”
祝公公连站都站不稳,下车的瞬间人就是一歪,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血红得发黑,腥臭无比,小太监被吓得一个激灵,松开了手。
没了人搀扶,祝公公整个人向前扑倒,直挺挺倒进自己吐出的那滩血泊里。
“……公公,公公!”小太监们吓坏了,还想要去扶他,可祝公公一动不动,倒在地上也不挣扎。
其中一个小太监壮着胆子,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把祝公公翻了过来,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公公……公公他……”小太监吓得语无伦次,甚至不敢把那个“死”字说出口,望着地上尚有余温的尸体,神情呆滞。
苗霜拔开一支竹管,将里面的蛊虫倾倒在尸体上,饿了许多天的蛊虫疯了般一拥而上,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将血肉啃噬殆尽,只剩白骨,再过一会儿,连白骨也被消灭干净,包括地上那滩血迹。
路面上干干净净,除了泥土和石子什么都没有,没人知道这里刚刚死过一个人。
小太监被这一幕吓得尖叫起来,抱头鼠窜,苗霜来到他面前,捏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说:“是祝公公选中了你们两个,让你们随行服侍他吧?”
小太监浑身发抖,磕磕巴巴地说:“我们……我们是奉陛下之命……”
“祝公公不喜欢你们,才会选中你们,”苗霜撸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层层叠叠的淤青,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掐的,“现在祝公公死了,你们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可、可是……”
“明秋,我觉得大巫说得对,”另一个小太监拉了拉他的袖子,“还在宫里的时候,祝公公就对我们时常打骂,这一路上更是变本加厉,有什么火都往我们身上撒,我们都快被他打死了,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
“可是,我们要回去复命的啊,”被称作明秋的小太监欲哭无泪,“现在祝公公死了,我们要怎么跟陛下交代……”
“放心,陛下不会怪罪你们,说不定还会赏你们,”苗霜安抚他们道,“你们不是要传信给京都吗?就在信里写,祝公公来到南方后水土不服,吃坏肚子患了痢疾,加上年事已高,不幸病重去世了。”
明秋有些纠结:“这样……行吗……”
另一个小太监听到苗霜说“会赏你们”,目光不禁闪了闪:“那就听大巫的,大巫说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写。”
“真机灵,”苗霜赞许地看向他,“叫什么名字?”
“奴婢明冬。”
“你和明秋是兄弟?”
明冬摇了摇头。
看起来只是被赐了同样的姓氏,难怪长得一点不像,苗霜没再说什么:“上车,我们该走了。”
没了祝公公这个拖累,马车都跑得轻快许多,一行人再次上了官道,跋山涉水,向着黔州而去。
都说蜀道难行,殊不知黔道更是险之又险,常常车驾不通,只能骑马,对于祁雁这个腿不能行的残废来说,实在是苦不堪言。
一路上祁雁都很沉默,也不知是连日赶路已经耗尽体力,还是沿途见闻更令人精神萎靡。
他已经没必要再去其他地方看了,正如景行所说,这大雍的江山早已被蠹虫蛀得不成样子,百姓们流离失所,达官贵人夜夜笙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而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再看下去,也不过是为自己徒增烦恼。
他只能寄希望于苗霜没有骗他,真的有办法将他治好,不然他拖着这样一副残躯,行动都成困难,又谈何谋划其他。
接近黔州时,路终于好走了些,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来到黔州刺史府。
黔地偏远,官道上的驿站数量都变得零星可数,因观察使常年由刺史兼任,也没有另建府邸,只能继续借用刺史府,黔州刺史给他让出了一间屋子,作为他的工作场所。
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
皇帝并没打算让他真的当好这个观察使,这一点谁都心知肚明。
但冯刺史还是热情招待了他,一见面就激动地跟他寒暄起来:“祁将军,哦不,祁大人!你我还真是有缘,时隔这么久了,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
上次祁雁来黔地平叛苗乱,从刺史府调取过苗民的资料,和冯刺史也算熟识,他点了点头:“冯刺史,幸会。”
“快快请进,”冯刺史望向停在府前的车马,“祁大人此行就自己吗?没带家眷?”
“有夫人随行,但夫人怕生,不肯下车,让刺史见笑了。”
在马车里等待的苗霜:“……”
“我们也不在此逗留,”祁雁掏出随身携带的敕牒,“还请冯刺史查验凭证,等验完了,我便要去一趟苗寨,视察那里的情况。”
“祁大人未免太急,这苗寨……”冯刺史欲言又止,接过敕牒随意看了看就收起,“我与祁大人早见过面,还能有假不成,我本来还要给大人准备接风宴,可大人这般急……罢了,等大人有时间,下官再为您接风洗尘吧。”
祁雁点了点头。
马车在刺史府短暂停留,又很快离开,冯刺史一直目送他们远去,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他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祁将军,祁大人,”冯刺史用力捏着那敕牒,拂袖而去,“一个瘫子,也敢压在我头上?”
*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了山脚下。
这里是黔地最大的苗民聚集地,数不清的吊脚楼依山而建,清澈溪流自山脉间蜿蜒流过,整齐的梯田一层层阶梯向上,此时的晏安城隆冬还未结束,而山间苗寨已染上点点新绿。
这不是祁雁第一次来,但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要为眼前的景色所震撼。
暮色四合,神秘的苗寨也渐渐沉入静谧的夜晚之中,零星的光亮在山间亮起,倒映在溪流之上,与夜幕上的长河交相辉映。
苗霜从车上跳了下来,舒展一番筋骨:“赶了这么久的路,也总算是到家了,来吧将军,再往里走马车就上不去了——”
他看了看蜿蜒崎岖的山路,又看了看祁雁的轮椅,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奇怪。
祁雁还在欣赏山间之景,听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偏过头来:“怎么?”
“你要怎么上去?”苗霜说,“难不成要我背你?”
第27章 第 27 章 怎么不敢看我,夫君?……
祁雁回想起之前在将军府时, 他不小心摔倒在地,苗霜拉他起来都很费劲的样子,婉拒道:“不必了吧, 让他们……”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沉在暮色中的苗寨亮起了更多的光点, 并在迅速移动,向他们所在的方位而来。
看来这些苗民已经发现他们了。
苗寨与世隔绝, 少有人至,突然多了这么一群外来者,会引起注意倒也正常。
几十个苗民举着火把,截住了他们的去路,用苗语询问他们是什么人。
先前祁雁平叛苗乱时也学过一些苗语,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句子,但并不会说。
他将目光投向苗霜,还不等苗霜开口,苗民中已经有眼尖的认出了他:“大巫?是大巫吗?”
“大巫”二字一石激起千层浪, 苗民们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纷纷围上前:“大巫回来了, 是大巫回来了!”
他们这边的喧闹惊动了更多的人,“大巫回来了”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在整个苗寨中散播开来,原本寂静的苗寨空前地热闹起来。
苗霜被他们团团围住,嘘寒问暖,这个问他之前去了哪里, 那个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吵得他头都大了。
再看一眼还置身事外的祁雁,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不爽, 顿时捉弄之心大起,来了一招祸水东引,开口道:“我不光回来了,还带了人一起回来。”
他笑吟吟地看向祁雁:“对吧,夫君?”
祁雁:“……”
夫……君……
他从没想过苗霜第一次用这种称谓称呼他,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只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意识地攥紧了轮椅扶手。
一瞬间所有的苗民都安静下来,他们满脸震惊地看了看苗霜,又看了看祁雁,借着火把的光亮,有人认出了他的脸:“他……他是……那位汉人将军!”
周遭的空气在某个瞬间鸦雀无声,不知是谁的火把燃烧,发出噼啪的一响。
无数道目光向祁雁投来,层叠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苗民们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似乎不知道“大巫成亲了”“大巫成亲的对象是汉人”“这汉人还是半年前率兵血洗苗寨的将军”哪个消息更震撼,惊讶、猜疑、失望、愤怒在人群中传递交汇,终于被燃烧的火焰彻底点燃,迸裂般沸腾。
那些苗语一声叠着一声,祁雁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他们的眼神要将自己活活凌迟。
直到一声暴怒的大喊盖过了所有议论:“大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苗霜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我带着夫君回到苗寨,你们应当以最高的礼节迎接我们进去,而不是站在这里,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句“我们”更是让苗民炸开了锅,刚刚说话的人又道:“大巫怎能和汉人成亲?!”
“我与谁成亲,什么时候轮到长老你来置喙?”苗霜神色一凛,“大巫从不听款首以外任何人的话,长老该不会忘了吧?这还没有你说话的份,让款首出来见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苗霜一见他们这反应,不禁笑了:“怎么?难道半年过去,你们还没选出新任款首?”
诡异的沉默在苗民间蔓延。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更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我就是和阿猫阿狗成亲也只看我心情,”苗霜冷冷道,“都给我让开,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白蛇爬到他肩头,嘶嘶地吐着蛇信,火光在它红玛瑙般的眼中跳跃,显得妖异又诡谲。
不知是谁先让开了位置,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撕裂出一道缺口,苗民们纷纷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可供同行的路来。
苗霜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肩头的白蛇审视着在场所有人,竟没有一个再敢上来阻拦。
祁雁也迅速操纵轮椅跟了上去。
长老看着他们的背影,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没有蛊王血,他们根本约束不了大巫,前任款首被祁雁所杀,蛊王血也一并没了,现在这个完全失控的大巫回到苗寨,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想到这个,他就更加忍不住痛恨起那个罪魁祸首来,死死地盯着祁雁,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祁雁跟着苗霜又往山上走了一段,山路越来越陡峭,他的轮椅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
他不得不开口唤他:“苗霜。”
苗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刚和长老爆发过争执,但大巫毕竟是大巫,还是有一些苗民自发地跟在他们身后,举着火把为他们照明,护送他们上山。
他点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将祁雁连人带椅抬了上去,放在自家门口。
“辛苦了,”他对他们说,“这里不用你们了,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
“哎,”憨厚的苗民挠了挠头,“大巫也早些休息。”
苗民们陆续离去,深山中重新变得安静下来,苗霜推开门进了屋,点燃了屋里的油灯。
屋里十分干净,应该经常有人来打扫,祁雁四处看了看,这里已经十分接近山顶,比他们还高的只有山顶那座大屋,应当是款首的居所。
看刚刚那些苗民的反应,新任款首还没选出来,那屋子里漆黑一片,应该没有人住。
祁雁来到栏杆边向下眺望,山水景色一览无余,黑压压的瓦片挨挨挤挤,在这里当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这些吊脚楼依山而建,部分楼体甚至悬空于山体之外,胆子小的只怕看上一眼就要晕了。
他曾经轻功还在的时候,倒也能在这山地间如履平地,现在……万一摔下去,除了粉身碎骨没有第二种结果。
祁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进了这地方,已经和被囚禁无异,不光与世隔绝,甚至连离开这栋楼的楼梯都下不去。
苗霜都不需要对他做什么,他就已经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了,可以被尽情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真是疯了才会答应苗霜来这鬼地方。
住在这么高的山上,连山下那些喧嚣也离他们远去,仿佛刚刚被苗民们包围声讨只是在做梦。
“你何必一上来就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祁雁没话找话道,“现在你的族人应该对你很不满。”
“他们怎么想与我何干?”苗霜打发了跟着他们的小太监出去打水,“你的身份不可能瞒得住,逃避无用,不如早些挑明,这样主动权还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将军,寨子里的一切我会搞定,你现在要做的只有安心养伤,别给我添乱。”
祁雁抿了抿唇。
他倒也得有那个本事。
小太监吭哧吭哧地打了井水进来,苗霜又吩咐他们去烧水,风尘仆仆了一天,他迫不及待想洗个热水澡。
正转身欲走,听到祁雁又问:“你说你只听款首的话,该不会是因为他也用命蛊的血控制你吧?”
苗霜脚步一顿。
没有立刻被反驳,祁雁就知道自己是猜中了:“所以我杀了款首,才将你从控制下解放出来,你既已逃脱,为何不远走高飞,为什么还要跑到晏安,将控制权交到季渊手中?”
苗霜皱了皱眉:“不该问的别问。”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祁雁心情复杂。
苗霜在苗疆的处境就像他在大雍。
款首重用他,却又忌惮他,用蛊王血将他变成自己的傀儡,“大巫甚至不算个人,大巫就只是大巫”。
从成为大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塑造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刀不需要自己的思想,只需要在主人需要时出鞘,就足够了。
而季渊没有这样的手段控制他,才会选择宁可折了这把刀,也要断绝刀刃捅向自己的机会。
他们的结局明明没有哪里相同,却也没有哪里不同,就算此刻站在同一条船上,又因为他们同是伤人的刀,终将把刀刃捅向彼此,落得个两败俱伤。
祁雁垂下眼帘。
他是深陷囚牢的困兽,苗霜又何尝不是。
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屋子里实在安静得令人无所适从,祁雁有些累了,也想洗个澡休息,唤了两声明秋明冬却没人理他,不禁皱了皱眉,准备去外面看看。
还没离开屋子就听到脚步声,苗霜终于洗完了澡,身影再次出现在房间门口,祁雁抬头看去,视线接触到他的一刹那,微微怔住。
他换了一身衣服,火红的衣袍犹如误落凡间的凤鸟,耳坠轻轻摇晃,银制的项圈在轮廓分明的锁骨上闪闪发光,红绳编织的脚链绕过白皙脚腕,缀着的铃铛刚好搭在踝骨,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的铃声。
祁雁呼吸微滞,情不自禁地滚了滚喉结,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目光移开,那感觉像是被人种下什么魅惑人心的蛊,就连平日里妖异的白发赤眸在这样的装扮下也变得异常和谐,浑然一体,仿佛这才该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看着苗霜,苗霜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歪了歪头,耳坠撩拨似的一晃:“怎么,看这么久,将军难道是第一天见我?”
祁雁倏然回神,急忙别开了脸,心脏没由来地快跳不止,嗓音也变得有些喑哑:“你怎么……穿得这么……”
“这么什么?”苗霜扳过他的脸,故意逗他,“将军耳朵怎么红了?为什么不敢看我,嗯?夫君?”
第28章 第 28 章 再叫一声给我听听
这一声夫君直叫得祁雁头皮发麻, 浑身骨头都要酥了。
苗霜的指尖擦过他下颌,游移到他唇边:“之前不是一口一个‘夫人’叫得欢吗,怎么不叫了?再叫一声给我听听。”
祁雁紧紧抿住了唇。
他越是这样, 苗霜还就越不想放过他,指尖顺着他唇缝撬入, 探进温暖的口腔。
祁雁想将他推开,可刚一抬手, 腕间就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他瞬间回想起上次被苗霜控制了双手做那种事,那画面还历历在目,让他不禁浑身一僵,停下了动作。
他只能任由对方的手指拨|弄他的舌尖,刮过嘴里的软肉,终于忍不住想要咬他时,苗霜才不紧不慢地将手抽离。
继而他低下头来,凑到他耳边, 轻声说:“叫啊,我等着呢。”
银制的耳坠撞在祁雁耳根, 冰凉的金属打在耳后滚烫的皮肤上,带来怪异的刺激和刺痛,祁雁下意识地别了下头,喉头滚了又滚,艰难低哑地吐出两个字来:“……夫人。”
陌生而异样的感觉随着这句“夫人”的出口而自心底升起,祁雁说不清那是什么, 只感觉浑身别扭,像是被虫子爬过。
苗霜轻笑出声。
平常演戏时叫得那么自然,现在反倒磕巴了, 他看了看对方喉结边微微变红的小痣,没再继续调戏他:“去洗澡,我让明秋给你烧水了。”
祁雁嗯了一声,匆忙转动轮椅离开房间。
苗霜看着他逃离般的背影,好像忽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泊雁仙尊的影子,如果泊雁仙尊被他这般调戏,大概就会露出这样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吧。
……
奇怪。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泊雁仙尊被他一个魔头调戏,难道不该当场拔剑,面无表情地砍了他吗?
不,不应该是泊雁仙尊。
苗霜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身穿道袍的少年的影子,那应该是祁雁还没成为仙尊时的样子,虽然和成年后的祁雁同样冷淡,却又带着独属于少年的青涩。
他为何会知道少年时的祁雁是什么反应……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脑子又针扎似的疼了起来,苗霜只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一头倒在了床上。
道士景行给他的香还在他的包袱里,他却也懒得去用,且不说这东西是不是真的管用……他的确很想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却又对探寻的过程有些抗拒。
也许是连日奔波的疲惫让他倦怠,他躺下了就没再动弹,合上眼皮昏昏欲睡。
祁雁洗完澡回来,房间里已是一片安宁,苗霜躺在床上睡着了,还当当正正地躺在了床的最中间。
一楼只有这一间卧房,只有这一张床,他没别的地方睡觉,只得叹了口气,把苗霜往里面推。
他拿着对方的脚腕往里面放,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脚腕上的铃铛,发出叮铃的一响。
祁雁浑身僵住。
苗霜被铃铛声吵到,皱了皱眉,人却没醒,他翻了个身翻向床里侧,终于给祁雁让出位置。
祁雁的视线又在那红绳和铃铛上流连片刻,这才上床睡觉。
*
第二天一早苗霜就出了门,去山里采了些药材,又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中培育上了蛊虫,给它们喂了些自己的血。
他的血能很好地催生这些虫子,给祁雁治腿需要用到的蛊虫很多,也就只有在苗疆能进行这样大规模的培育,大部分蛊虫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
明秋和明冬两个小太监负责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一路随行的厨子也被留下来给他们做饭,车夫昨晚送完他们就赶着马车回到了刺史府,暂时在那里做工。
不过苗霜不喜欢自己的家里有别人住,给几人安排了一座离得较近的吊脚楼,有什么需要喊一嗓子,他们也能听见。
黔地的饮食和北方大有不同,厨子不太适应,祁雁也不太适应,不过到底是在军营里混惯了的将军,这份“不适应”也仅限于第一顿饭而已。
到了晚上,苗霜的蛊虫培育得差不多了,他提着桶热水进了屋,对祁雁道:“过来泡脚。”
祁雁诧异抬头:“?”
他难以相信苗霜会主动照顾他,提水给他泡脚,等他看到那桶泡脚水,心里刚升起的感动瞬间变了滋味,表情奇怪地说:“这是……什么?”
苗霜把木桶放在他面前:“哪那么多废话,快泡。”
祁雁看着那桶诡异的红水,还以为那是什么动物的血,怎么也下不去脚,可又没闻到任何血腥味……难道是某种药材的颜色?
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在苗霜的注视下脱去鞋袜,搬着自己的腿放入水中。
脚尖触碰到水面的刹那,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水里的红色居然在一瞬间散开,仿佛活了一般!
祁雁骤然回想起曾经治手用的红色蛊虫,立刻知道那水里的红色是什么了,不由得汗毛倒竖,就要把脚拿出来。
苗霜对他的不配合十分不满,在他膝盖上用力一按,祁雁登时失去重心,为了稳住身体不得不撒手撑住床沿,脚彻底进了木桶,热水一直没到小腿,溅了些水出来。
散开的蛊虫重新聚拢上来,制造出密密麻麻的痒意,那感觉让祁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只有热水泡脚的舒服。
“将军之前不是迫切地想治腿吗?怎么现在我给你治了,你却又这般抗拒?”苗霜凉飕飕地打量他一眼,“那只。”
祁雁冷静了些,把另一条腿也放进水里,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不敢去想他的身体要被这些该死的虫子变成什么样子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再没有退缩的余地。
更何况,寻常医术已经治不了他,除了尝试这苗蛊,他别无选择。
水里的蛊虫很快就全部钻进了皮肤,“血水”又重新变回了清水,双腿早已被挑断的筋有些隐隐的胀痛,却远不及当时治疗双手时强烈。
热水将这种胀痛放大,搞得他又酸又疼,却出奇地并不觉得难受,就像是劳累了一天后躺倒在床上抻开筋骨的酸爽,暖意顺着双腿慢慢攀升,让他浑身都暖和起来。
泡得水微凉了,苗霜才让他结束,把木桶踹到一边,用毛巾擦干了他腿上的水,在他疤痕遍布的腿上细细检查。
经过这段时间的按摩,肌肉虽然没再萎缩,但也没怎么好转,只能勉强维持现状。
他的手停在祁雁左侧小腿,摸了摸那段长歪的骨头:“你是想选打断了重接,还是放着不管,以后当个跛子?”
祁雁微微抿唇。
苗霜从他腿间抬头,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虽然当个跛子也没什么不行,但我还是不太喜欢我的人傀有瑕疵,这份罪你就现在受了,如何?”
“你是医师,你说了算。”祁雁道。
这话让苗霜挑了挑眉,他站起身来,准备找点什么东西敲他的骨头。
祁雁见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趁手的东西,开口道:“不必了。”
苗霜:“?”
祁雁伸手摸上了小腿断骨错位的地方,挑了个合适的角度,指尖猛地发力——
一声骨骼折断的脆响,随后才是延迟到来的疼痛,祁雁手臂上青筋凸起,硬是忍住了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苗霜看向他的目光中染了些惊讶,着实没想到他会自己掰断自己的骨头。
祁雁弯着腰缓了好一会儿,才撑住床沿慢慢直起身,喘了两口粗气,有些虚弱地说:“现在……可以接了吧?”
苗霜一言不发地扶他躺下,干脆利落地帮他正了骨,敷药包扎,又寻了竹片仔细固定。
“这几天不要乱动,老实躺着,有什么需要就喊我,”苗霜坐在床边,对他说,“我会用蛊虫帮你加快骨伤愈合,不过可能会疼一些,你忍住了。”
祁雁额头疼出了些冷汗,低笑一声:“你不是最乐意看见我疼了吗?我这算不算自己弄伤自己?你怎么不继续折磨我,就像那天在车上。”
他摊开手掌,掌心的伤口早已经消失不见,连半点疤痕都没留下。
“你是疼上瘾了吗?”苗霜似笑非笑,“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特殊癖好,不然怎么能受得住酷刑折磨三个月?”
“……”祁雁被他气笑了,收回手,把头一别就要睡觉。
掌心却忽然一凉,苗霜微冷的手搭了上来。
祁雁重新睁开眼,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们交叠的手,苗霜的手比他小些,皮肤也更白皙细腻些,他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又松开。
“别想太多,只是随时观察你的脉象,免得一不留神你疼死在半夜,我那么多蛊虫就全浪费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苗霜指尖偏了偏,贴在祁雁腕间。
祁雁:“……”
这么蹩脚的借口竟也能说得出口……
只是断了根骨头,他在狱中受了那么多伤也没疼死,这家伙编理由也不编点好的。
疼痛和困倦让他的头脑渐渐发沉,意识开始迷离,很快陷入昏睡。
掌中不自觉地加力,紧紧攥住了苗霜的手。
第29章 第 29 章 这世上能杀你的人只有我……
入夜后的苗寨比白天更加安静, 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苗霜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慢慢挣开他的手,去外面院子里煎药。
祁雁睡得并不算安稳, 起初还觉得这点疼能够忍受,但随着时间推移, 疼痛越来越剧烈,伴着脉搏一下一下地抽跳, 持续不断的钝痛仿佛深入骨髓。
等到他终于疼醒时,苗霜也端着煎好的药回到床前:“起来把药喝了。”
困倦和疼痛让祁雁意识模糊,就着他的手喝下了那碗药,也顾不上这药又是什么奇怪的滋味。
强效的镇痛和安眠效果很快汹涌袭来,让他再次陷入昏睡,苗霜坐在床边,用毛巾轻轻帮他擦去了额头的汗。
这次祁雁直接昏睡了两天三夜,中途偶尔醒来,就又被一碗灌到嘴里的药汤药晕过去, 但仅仅是清醒的那么一小会儿时间,他也能感觉到身体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双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某个时刻他几乎感觉不到下半身的存在,十分怀疑苗霜是不是彻底把他治废了。
不过他也来不及仔细思考,就又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次醒来,都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只迷茫地望着天花板,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窗户正开着,从窗外照进的阳光落在他身上, 不知为何,率先回忆起的竟是挂满蛛网的三清像,想起他们在三清像前……
“咳咳……”过于刺激的回忆终于让游离天外的意识回到身体里,祁雁嗓子干涩发疼,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一咳牵连了全身肌肉,也让他终于感觉到了双腿的存在——疼得还不如没有。
只能感觉到疼,却完全不能动弹,那种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又想起苗霜说让他不准乱动的话,于是他开口唤他,可干涩的嗓子发声都很困难,身上没一点力气,虚弱地叫了两声苗霜,没人回应。
祁雁躺平回原位,放弃了挣扎。
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正在这时,他听到噔噔噔的上楼声,但脚步听起来并不像苗霜。
紧接着,有人闯进了他的房间,握着刀径直冲到他床前:“就是你杀了阿玛,我跟你拼了!”
祁雁:“……”
虽然他的确想死,但也不必来得这么快。
他艰难偏头向对方看去,发现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身上穿着苗族服饰,模样十分清秀白净,手里握着一把……嗯,相当眼熟的骨刃,稚嫩的嗓音微微颤抖。
“阿玛”在苗语中是爹爹的意思,祁雁没见过这小男孩,他杀的苗民多了,也不知道他爹爹是谁,虚弱地问:“你阿玛是哪一个?”
“什、什么哪一个?”男孩竟能听懂汉话,也用蹩脚的汉话跟他交流了起来,“阿玛就是阿玛,阿玛是我们的……的……总之大家都听他的!”
男孩磕巴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和苗语对应的汉语词汇,攥着骨刃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白皙的小脸也因为窘迫而微微涨红。
“款首,”祁雁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爹爹是苗寨款首,那的确是我杀的,你动手吧。”
不过款首居然有儿子吗,当时却没打听到这个信息……不然那时他一定会斩草除根,不会留下这孩子的性命。
男孩:“……”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似乎没料到这个发展,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怎么……不反抗?我是要杀你,不是在开、开玩笑!”
“嗯,我知道,”祁雁有气无力地说,“我反抗不了,所以你杀吧。”
男孩彻底呆住了。
他握着骨刃的手都出了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那我真、真杀了?”
“好。”
男孩颤颤巍巍地上前,不停地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终于鼓起勇气,用尽全身力气握住骨刃扎向躺在床上的人——
“……那样不行,”祁雁叹了口气,“位置不对,而且刀刃太短,捅不死我。”
男孩浑身僵住,睁大眼睛看他:“那、那要捅哪里才对?”
“这里,”祁雁微微偏头,露出脖子,指了指自己颈部的动脉,“把刀捅进这里,我一定活不了。”
男孩看着他脖子上淡青色的血管,突然手指一松,握着的骨刀掉在床边。
他慢慢向后退去,一连退了好几步,直到一屁股跌坐在地,眼圈一红,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杀了!呜呜……我不杀了……”
祁雁:“…………”
怎么杀人的先哭起来了?
这边的动静终于吸引了苗霜的注意,他走进房间,看到坐在地上的男孩:“圣子又在胡闹些什么?”
圣子……?
男孩一见到他,立刻爬了起来,冲上前抱住了他的腿:“阿那!”
阿那即是“哥哥”,苗霜有些嫌弃地把他拎开,不想让他的眼泪蹭到自己衣服上:“圣子都多大了,怎么还在哭鼻子?”
男孩听到这话,登时停止了啜泣,一抹眼泪:“我没有哭。”
“那哭的是我喽?”苗霜走到床前,拾起了掉落的骨刃,“圣子说喜欢这把刀,借去玩玩,就是用它来杀人?”
“我没杀他,”男孩有些窘迫,因为心虚,声音小了下去,“至少没杀成功。”
“想杀就杀,毕竟他是杀害你爹爹的罪魁祸首,但你不该借用我的武器,而应该用自己的手段杀他。”
祁雁:“?”
合着他在意的点不是圣子要杀自己,而是用了他的刀?
苗霜玩着那把小巧的骨刃,对男孩说:“这是我用来杀他的东西,以后不借你玩了。”
男孩疑惑地抬起头:“阿那也要杀他?”
“当然。”
“可阿那不是在给他治病吗?阿那还不顾长老们反对,非要把他带回寨子里来。”
“这不冲突。”
年仅六岁的小孩显然理解不了大人复杂的思想,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我明白了!”
他重新走到床前,叉着腰说:“阿那不杀你,肯定是因为阿那不想趁人之危,我贵为苗疆圣子,也不应该趁人之危,所以我今天不杀你,等你什么时候好了,我再堂堂正正地杀你。”
“……”祁雁觉得他没明白。
“那你恐怕是没机会了。”他说。
“为什么?”
“也许我好不了呢?”
“怎么可能,”男孩一脸不信,“阿那是族里医术最好的人,没有阿那治不好的病,所以阿那也一定能治好你。”
祁雁笑了:“是吗。”
男孩又打量他一番:“你脸色真的好差,以前你不是很威风吗?你杀阿玛时只用了一招,就砍下了他的脑袋!才过去半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祁雁一怔:“我杀你爹爹时,你看见了?”
男孩摇头:“没有,当时长老们把我藏起来了,过了许多天才被允许出来,是我后来听族里人说的。”
“这样啊……”
还好没看见,不然就冲他这个要杀人反把自己吓哭了的胆小样子,看到那场面,会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吧。
说了这许多话,圣子倒也不害怕了,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又问:“你病得这么重,是不是因为你杀了太多人,遭了报应?”
祁雁哭笑不得:“你就当是吧。”
男孩认真道:“那你以后不能再杀人了,不然会遭更多的报应。”
祁雁觉得这孩子也是个天才,刚刚还说要杀他,现在又劝他惜命:“反正你也想让我死,我遭报应而死,不正合你意?”
“那怎么能一样……啊!”男孩被他提醒,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忙转向苗霜,拽了拽他的衣袖,“阿那,你一定要治好他啊,他要是死了,我就没办法给阿玛报仇了!”
祁雁:“………………”
“圣子放心,”苗霜笑眯眯道,“有我在,他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男孩放下心来:“那就好。”
他重新看向祁雁,郑重其事地说:“祝你早日康复,对了,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向久,是以后杀你的人。”
“……记住了。”
向久满意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跑出了房间。
祁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离去,一言难尽道:“你们苗人都这样吗?”
“圣子心思单纯,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是在表达他想表达的,”苗霜关上房门,“你和苗寨有血海深仇,会有人来寻仇也是正常,你要习惯。”
“是你故意放他上来的吧?”祁雁说,“这里是你的地盘,没有你的允许,没人能接近这栋楼,何况只是一个小孩。”
苗霜看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圣子虽管款首叫阿玛,但他其实并不是款首所生,只是当选圣子后,按照族里的规矩过继收养的,他和款首实际上都没见过几面,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祁雁皱了皱眉:“那他还冒着风险来杀我……”
“你也发现了,对吧?族里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正在挑唆我和圣子的关系,在圣子耳边煽风点火,诱导他来杀你,小孩子还没有分辨能力,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教坏。”
“所以你干脆放任他来杀我,是想把他放在身边?”
“圣子父母早逝,以前都是跟着族里一位长老生活、学习,但那位长老年事已高,两个月前不幸离世了。”
“苗寨中推选款首采用的是投票制,而圣子手中恰好拥有至关重要的一票,带他的长老一死,其他长老纷纷为了这一票拉拢他,圣子夹在他们中间无所适从,我不想让他成为长老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祁雁只从他字里行间听出了“不想让圣子重蹈我的覆辙”几个字,当年没人向年幼的苗霜伸出援手,多年后的今天,他却想要帮助其他人。
大巫……似乎并没有那么蛇蝎心肠。
或许是他错怪他了。
“所以这半年来苗寨中一直没能推选出款首,是因为长老们意见不合?”
苗霜点了点头:“苗民们本来与世隔绝,在这深山老林里自给自足,很少会产生与人争斗的心思,但上任款首是个例外,他不但有心,还培养了一批和他志同道合的人。”
“现在寨子里有四位长老,两位是由上任款首提拔而来,思想十分激进,一定要给你们这些破坏我们家园的汉人一点颜色瞧瞧,为款首复仇,另两位则能让则让,不想与人产生冲突。”
“究竟哪一方能当选款首,现在就看圣子这一票,他能被怂恿上来杀你,看来某一方已经快要拉拢成功了。”
祁雁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你呢?你身为大巫,居然没有投票权吗?”
“我早说了,大巫就只是大巫,拔刀之前,你难道会过问刀的意见?”
祁雁沉默下来。
看来他之前得到的消息并不完全正确。
那些苗民对大巫只怕不是“敬重”,而是“畏惧”。
因为这把刀太锋利,使用时才要多加小心,以免伤到自己,看似精心呵护,其实也不过是怕刀刃变钝而已。
苗霜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在纠结圣子的事:“放心,不会让圣子真杀了你的,给他找点活儿干,也免得他被那些长老们影响。”
他说着在对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扣住他的手腕,猩红眼眸中映着他的影子:“这世上能杀你的人只有我,祁雁,我不会把这个资格让给任何人。”
祁雁看了看他,慢慢坐起身来。
腿还是疼得要命,但相较刚才已经好了太多,至少能忍受了。
“你想多了,我没在意这个,”他说,“如果我真能被一个稚子所杀,那也不配脏了你的手。”
第30章 第 30 章 吵架了?如吵。
这话不知道触动了苗霜什么, 目光微微闪动,猩红眼眸中透出极端的狂热来,凑上前就要去吻他。
祁雁抬手将他挡开:“嘴里都是药味, 我先去洗漱。”
苗霜有些扫兴,十分不满地轻哼了声, 把轮椅拽到床边:“赶紧去。”
祁雁艰难把自己挪上轮椅,身体的疼痛让他的动作十分迟缓, 腿上还打着夹板,移动起来更加困难,昏睡这几天除了喝药也没吃任何东西,此刻早已腹中空空,浑身虚弱至极。
仅仅是移动上轮椅这点动作,已经耗干了他全部力气,疲惫不堪地喘了口气,这才慢慢转动轮椅去洗漱。
苗霜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他十天半个月内是缓不过来了, 看来药不能停,之前赴任黔州时一路奔波, 路上也没时间煎药,在将军府好不容易养回来的气血又消耗得一干二净,只是给他添了点蛊虫就受不了了。
苗霜不禁有些烦躁,很想把季渊那个狗东西弄死,治伤治病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有调理身体是最麻烦的, 祁雁这一身伤已经伤了根基,也不知道得治多久。
身体养不好还怎么跟他做恨。
苗霜沉着脸色推门而出,时间已近晌午, 他得赶紧让姓祁的吃点东西,别饿死了。
刚出门,就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院子里,好奇地观察着他养在罐子里的蛊虫。
“圣子怎么还在?”苗霜下了楼梯,“长老还没喊你回家吃饭?”
“……我才不要回去,”向久盖上了虫罐盖子,瘪了瘪嘴,情绪不高地说,“这段时间他们每天除了吵架还是吵架,没人陪我玩,还硬塞好多东西给我,可根本不是我喜欢的。”
苗霜走到他跟前:“那圣子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向久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长老们不让我出门,不让我离开寨子,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我,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只有阿那这里没人盯着我,我上来半天了,他们也没追过来。”
苗霜心说那是自然,在这苗寨里他不欢迎谁,还没谁能出现在他面前。
向久抬起头,抓住了苗霜的衣服:“阿那收留我几天好不好?我可以帮你照看这些蛊虫。”
小声嘟囔:“看虫子打架都比听长老们吵架好玩多了。”
苗霜本来也没打算放他走,这请求正合他意:“好啊,不过阿那可不收留吃白饭的,就算是圣子也不行,蛊虫不用你照看,阿那有别的活儿安排给你。”
向久连连点头:“只要阿那别赶我走,我什么都可以做!”
“那走吧,去帮忙端菜过来,准备吃饭了。”
“好!”
两人来到不远处的吊脚楼,饭菜的香味正从里面飘出,向久狠狠吸了一口:“好香啊。”
明秋提着食盒出来,向久要上去接,明秋忙道:“不必不必,我来就好。”
“让他拿。”苗霜道。
明秋有些为难,但看苗霜态度坚决,也只好把食盒递到向久手上:“小心些。”
苗霜接了另一个,对明秋道:“你们也吃饭吧,这边不用人了。”
“是。”
向久提着食盒,吭哧吭哧地跟着他往回走:“对了阿那,这两天长老们在讨论有关你的事。”
“讨论我什么?”
“他们说想要撤掉大巫,但有人同意,有人反对,还来问我的意见。”
苗霜嗤笑一声,也不怎么意外:“大巫的任免什么时候轮到长老来决定?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让他们先选出款首再说其他。”
“我也是这样说的,阿那只听阿玛的话,阿玛不在了,阿那不应该听任何人的话,可我这么说,他们就要逼我选出新的款首,我谁都不想选。”
苗霜看他一眼,心说不想选还来杀祁雁,或许圣子只是单纯被长老说动,想为款首报仇,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圣子的行为在外人眼中已经无异于给激进派站队,甚至报仇这件事本身已不再重要,长老们近些时日一定会有大动作。
敢利用一个心思单纯的六岁孩子,也别怪他翻脸无情。
“如果阿妲还在,我一定把票投给阿妲,可阿妲也不在了,那阿那来当款首好不好?”向久跟在他屁股后面,“除了阿那,我谁都不喜欢,我可以把我的一票投给阿那。”
苗霜脚步一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些事不该由圣子来操心,这几天你安心在这里待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那会摆平一切。”
“好,”向久认真点头,“我相信阿那!”
祁雁洗漱完回到房间,就听到两人的交谈声,紧接着看到向久提着食盒来到餐桌前,踩着小板凳把里面的菜一道道摆在桌上。
他没搞懂这俩人又演的哪一出,正疑惑,就听苗霜说:“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负责照顾祁雁将军,他需要什么你就给他拿什么,一天两顿药你负责煎,煎好了端给他喝,记得一定要看他喝下去才能走。”
“啊?”向久愣了愣,看看苗霜,又看看祁雁,“可他是我的仇人啊,阿那怎么让我照顾仇人……”
苗霜循循善诱:“你不是要等他身体好了杀他吗?你好好照顾他,他身体就能好得快些,你就能早点杀他。”
向久歪着头,用他有点智慧但不多的小脑袋瓜思考了好一会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道理哦。”
祁雁:“……”
苗寨选圣子是靠什么选的,靠长得可爱吗?
他神情复杂地看向苗霜:“你这是雇佣童工。”
“圣子自愿的,我也不发他工钱。”
……甚至是免费苦力。
“不是有明秋明冬吗?”他问。
苗霜看了看他。
虽然他没有解释,祁雁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两个小太监也不一定可靠,欺压他们的祝公公是死了,可他们毕竟是宫里来的,奉皇帝命令行事,负责监视他们,定期上报。
上次苗霜杀祝公公时策反了两个小太监,明秋明冬暂时投靠了他们,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这几天除了一些脏活累活,苗霜也很少使唤他们。
大巫戒心太重,从没真正信任过谁,想必也和幼时的经历有关。
祁雁心里不禁又对他产生些许同情,不过……
他看向那位比饭桌高不了多少的苗疆圣子。
太监不可靠,这小孩难道就可靠吗?
别到时候反过来变成他照顾圣子。
正想着,圣子已经踩着小板凳,把一碗盛好的糯米饭放在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说:“祁……将军,请吃饭。”
祁雁:“……谢谢。”
圣子又道:“你要好好吃饭,认真喝药,阿妲说了,要多吃饭,身体才能好得快。”
阿妲又是谁……是那位已故的长老吗?
向久伸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两下,又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苗语,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几分严肃:“我以圣子之名为你祈福,祈祷你快快康复。”
祁雁微怔。
这小孩……
“好了,快点吃饭,”苗霜说,“菜都要凉了。”
“哦。”向久乖乖坐了下来,不大个人坐在椅子上,脚还够不着地,边吃饭边晃荡。
祁雁其实没什么胃口,虽然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可身体的疼痛实在很影响食欲,他好不容易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想要放下筷子,苗霜就给向久递个眼色,向久站起身来,再给他盛一勺。
如此重复几次,祁雁已经吃得有点想吐,果断把碗挪到一边,不让向久够到,对苗霜说:“差不多行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苗霜勉为其难地放过了他:“我用蛊虫给你疗伤,这期间蛊虫会消耗你身体里的养分,用得越多,消耗也就越大,你不多吃些,供给跟不上,治疗的速度就会大大减缓,甚至虚耗而死。”
祁雁缓了口气:“我看你平常也不怎么吃东西,蛊虫难道不会消耗你的养分?”
“我和你不一样,何况我也不用蛊虫给自己疗伤。”
“你每次和我……搞得那么激烈,不都是蛊虫帮你治好的?还有你被命蛊反噬到吐血,不也是用蛊虫治好的?”
“……”
祁雁:“你自己都不好好吃饭,倒先要求起我来了。”
苗霜皱眉:“我是医师,你是病人。”
“医师更该以身作则,不如大巫先改掉吃饭挑三拣四的毛病,可好?”
“……医者不能自医,我挑三拣四和给你治病没任何关系,我就是不改,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
向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现在的气氛有点奇怪。
阿那和祁将军好像在吵架,又好像没有,和长老们争吵时的状态完全不一样,而且,他也没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吵。
两人语速都很快,还夹杂着一些向久听不懂的汉语词汇,他完全找不到机会插话。
等了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举起手:“那个……阿那,你什么时候被命蛊反噬到吐血啦?”
苗霜瞪他一眼:“长辈说话小孩别插嘴。”
向久一缩脖子:“哦……”
他十分委屈地嘟囔道:“可阿那也不是长辈啊。”
好在两人总算是不吵了,祁雁转动轮椅向后退去,准备离席,转身时却一不小心磕到了桌子腿。
好巧不巧,刚好磕在左腿的夹板上,发出“咚”的一响,祁雁登时疼得倒抽冷气,紧紧攥住了轮椅扶手。
坐在他对面的苗霜猛地站起身来,顿了一下,又在祁雁的注视中慢慢坐回去,幸灾乐祸道:“活该。”
祁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