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第 61 章 夫人只有一个。
苗霜沉着脸色离开了吊脚楼。
他一脚踹翻了井边的水桶, 巨大的声响吓得躲在一边玩虫子的向久“哇”地一声站起身来,双手抱头:“阿那我没干坏事!”
苗霜瞪他一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 手里的骨刃狠狠插进了树干。
姓祁的有什么脸面要求他信任他?
他是失心疯了,会去信任一个一剑捅死他的仇人?信任他什么?信任他杀他时一定毫不留情?
就是他脚边这株草, 他手边这棵树都比他有价值,他踹了树一脚, 泊雁仙尊恐怕还要问问树疼不疼。
去他娘的苍生道,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仙尊,却为了几个无名小卒低声下气地恳求他。
狗日的东西!
“阿……阿那,”向久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别生气了,你和祁将军为什么要吵架啊?吵得那么凶。”
苗霜拂开他的手:“不关圣子的事,一边玩去。”
“哦……”向久有点委屈地退到一边,却还不死心, 又道,“阿那要是生气, 我帮你教训他,我给他下毒!今天的毒还没下呢!”
苗霜:“……”
他叹口气:“自己去玩,听到没有?这种事小孩子少掺和,不然你就是那条被殃及的池鱼。”
向久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只好回去继续玩虫子。
还是虫子好懂, 打架就是打架,交尾就是交尾,不会今天交尾明天又打架。
……不过, 他以前观察过螳螂交尾,发现有时候其中一方会选择吃掉另一方,甚至交尾还没结束,伴侣的脑袋已经没了,身体还连着。
噫。
向久瞬间觉得虫子也不好玩了,撇下手里的小棍子,跑开去玩别的。
苗霜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
被圣子一番打岔,他的气也消了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和祁雁吵架很没意思。
既然注定要分道扬镳,又何必管他死活,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几个千里迢迢南下寻来的旧部,既然祁雁自己都把他们打发走了,他又何必要替他留他们?
如果不是他的幻阵,那几个家伙应该已经从后山渡水摸走了,他只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说到底,他竟还想帮他。
可祁雁偏偏又不领他的情。
他究竟为什么要去帮一个杀过他的仇人,有时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许祁雁说得对,他的确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对仇敌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
苗霜自嘲地笑了下,用力拔回自己的骨刃,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他的确是不信任祁雁,或者说,不信在泊雁仙尊心中真有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才给姓祁的下生死蛊,他们之间要么同床异梦,要么同归于尽,不配拥有第三种结局。
不过刚刚圣子提醒了他。
祁将军,不等于泊雁仙尊。
他明明是祁雁,却又不是祁雁,没有作为仙尊时的记忆,自然不会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渴求得到他的信任也是情有可原。
……真过分啊。
失了忆,就可以将亏欠他的一切一笔勾销,反过来要求他对他付出真心,该死的家伙,究竟凭什么?
哦,或许他根本没资格说祁雁亏欠他,仙道魁首杀他这个魔界至尊难道不是理所应当?那不叫亏欠,那叫为苍生除害,斩妖除魔,该被所有人歌颂。
苗霜啊苗霜,真是作茧自缚自食恶果,新婚夜他就该一刀捅死姓祁的,报了杀身之仇一了百了,当个寡夫也逍遥快活,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骨刃,唇边噙着一抹讥嘲的笑意,不知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
忽然,屋子里传来一声茶杯打碎的声音。
苗霜倏然抬头,脑中回想起上次祁雁拿碎瓷片划自己脚筋的事,不禁皱了皱眉。
不会再来一次吧?同样的套路玩第二遍就没意思了。
他起身上了楼,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对,今天祁雁手里有刀,根本用不着打碎茶杯。
可上都上来了,又不好再回去,他还是进屋看了一眼,就见祁雁趴在桌角,整个人弓成一团,杯子好像是无意中碰落的。
直觉告诉他姓祁的状态不太对,他唤了他一声:“祁雁?”
对方没应。
苗霜点亮了桌子上的灯盏,昏暗的屋子亮堂起来,这回看得更清楚了,祁雁把脸埋在臂弯,另一只手紧紧揪住了胸前的衣服,似乎难受至极。
苗霜用力把他搭在桌上的胳膊拉直,指尖贴上他的脉搏,这一探之下登时变了脸色,急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小药丸来,扳过祁雁的脸:“张嘴。”
祁雁意识迷离,已经没办法配合他,苗霜只得强行撬开了他的牙关,将那颗药丸塞到他舌下。
药物迅速起效,脉象渐渐缓和了下来,苗霜收回搭在他腕间的手,神色复杂。
这家伙伤势居然加重了。
经脉尽毁,本就气行不畅,又因为情绪激动导致气血逆乱,最终郁结于心。
上次他也说心口疼,可那时看脉象却并无大碍,他也不记得祁雁心脏有什么问题,虽然五脏六腑皆有损伤,但心脏应该还算比较健康的了。
这身体真是千疮百孔,调养了这么久也只是勉强活着,想再进一步必须把经脉续好,可续接经脉哪又容易,更何况根基已损,若不狠下心来彻头彻尾重塑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再习武。
太麻烦了,成功率不过十之一二,他不想干。
但经脉的损伤已经到了极限,万万不可再加重了,不然的话,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祁雁慢慢缓过来了,模糊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明,他精疲力竭地坐在椅中,垂着头一点点调整呼吸,喉结滚了几次,才积攒起说话的力气,嘶哑道:“多谢。”
“刚给你种下生死蛊,你就想死在这里?有那么恨我?”苗霜道。
祁雁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心情也没什么力气多说别的,尽可能地压缩了句子以节省体力:“没有,动不了。”
苗霜自然知道,不过是想挖苦他罢了,对方不反击就也没意思,他看了看祁雁还红着的眼眶,索性换了个话题,问他:“哭了?”
祁雁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角,把脸别到一边:“没有。”
“那袖子怎么湿了?难不成是口水?”
“……”
祁雁把撑在桌边的胳膊落到了桌下,果然发现臂弯处湿了一点,许是刚才趴着时蹭上的,他自己竟没发现。
他表情很不自在地说:“疼得。”
苗霜乐了,嘲讽他的意图已经不加掩饰:“祁大将军流血流汗不流泪,区区心痛能把你疼哭了?心痛和拔手指甲哪个更疼?”
祁雁:“……”
苗霜看着他吞了苍蝇一般的表情,心里莫名好过了些。
真稀罕,泊雁仙尊居然会哭,看来“泊雁仙尊吃醋”这条还得往后靠靠,把修真界十大奇闻之首的位子让出来。
……
又或者,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正因为祁将军不等于泊雁仙尊,才会做出这么多泊雁仙尊一定不会做出的举动,此时的祁雁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吃醋,人之七情六欲,泊雁仙尊不一定有,但祁将军一定有。
一开始他想着只待祁雁恢复记忆,就可以彻底结束他们之间长达一千多年的纠缠,可如果,面前这个祁雁记忆再也恢复不了了呢?
他难道还要和他纠缠完这属于凡人的一辈子?
虽然对他们修真者来说,几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他已经有些累了。
他一直以为恨是世上最长久的感情,却没想过有一天,会觉得连恨都开始磨灭。
人活得太久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竟有些羡慕起祁雁作为凡人的一生来,短短几十年,体验过生老病死爱恨离别,在颜色尚且鲜艳时为人生画上句号,而不是像他一样,再热烈的火也终有燃尽的一天,灰烬簌簌而落,只余灰暗、惨白。
苗霜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觉得以后如果不当大巫了,去做个云游四方的江湖郎中也不错,不过他掏出虫罐大概就会吓跑九成九的人,可能也赚不到钱吧。
“日后不可再动怒,不可情绪过激,以免伤势反复,再来个几次我也救不了你。”他道。
祁雁叹了口气:“我尽量。”
“你究竟是因为和我吵架而哭,还是为了我要杀你的部下而哭?”苗霜忽然问。
祁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让我情绪过激,还是不想让我情绪过激?”
“区区一个问题就能让你情绪过激?那你的感情未免太充沛了。”
“……”祁雁只觉心力交瘁,已经疲于和他拌嘴,“苗霜,他们只是我的部下,是兄弟、朋友,他们和你不同,我从未把你们归为过一类,也谈不上在你们之间做出选择。”
苗霜看着他。
“不要再问我孰轻孰重的问题了,”祁雁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告诉你也无妨,在你之前,我其实从没打算过娶妻,男人女人我都不感兴趣,在你之后自然也不会有之后。”
“夫人只有一个,而兄弟有一群,街边的阿猫阿狗更是连认都不认识,你究竟为什么要觉得他们能和你相提并论?下一步你该不会要说,地上的花花草草也比你重要吧?”
苗霜:“……”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究竟为什么替他们求情?”
祁雁听到这句,喝到一半的水直接呛了出来,咳了个昏天黑地,咳得胸腔和脑袋一起在痛,震惊道:“我究竟为什么不能?”
第62章 第 62 章 迟早让苗霜忘了那该死的……
苗霜移开视线, 走到门口,背对着他:“没什么。”
是他不能将泊雁仙尊和祁将军完全分开来,高高在上的是泊雁仙尊, 而不是现在的祁雁。
他没再追问,祁雁却眉心微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心中疑惑更甚。
他时常觉得苗霜喜怒无常无理取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生气, 又在奇怪的地方高兴,可若仔细想想,倒也不算完全无迹可寻,抛开床上的时候不谈,让苗霜在意的似乎只有两点,一个是他向他……示弱?另一个则是谈及和“苍生”有关的话题。
后者祁雁已经明白了缘由,至于前者……
祁雁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难道还是因为那泊雁仙尊?
他想杀他,苗霜不生气,可他却不能求他, 更不能求死。
是因为泊雁仙尊永远高高在上,泊雁仙尊从不示弱, 泊雁仙尊只会杀人而不会求人?
……
真是荒唐。
一个为了一方必须牺牲另一方的家伙,究竟有什么可喜欢的,竟还要求他和那废物仙尊一样,不能变得不像他。
哈,凭什么?
才消停没一会儿的经脉又疼起来了,祁雁深呼吸,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能生气,苗霜刚叮嘱过他不能动怒,冷静些。
反正现在生死蛊在他身上, 苗霜心中的天平已在向他倾斜,迟早有一天,他要让苗霜彻底忘了那该死的泊雁仙尊。
“天色不早了,你那三个部下还在后山,”苗霜回过身来,“你打算怎么处理?”
*
后山。
从吊脚楼出来,赵戎就一直心不在焉,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连将军也不要我们了,”他双目无神地低声喃喃,“现在咱们该去哪儿?雁归军肯定是不能回了,难道真的要拿着这些钱,找地方成家养老吗?”
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对那满满一袋银子全无兴趣,转头丢给了姜茂:“你拿着吧,你和老孟比我更需要这笔钱。”
“……”姜茂又把钱袋抛给了孟永良,“我只是断了条胳膊,又不是成了废人,老孟年纪大,老孟拿着。”
孟永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奈道:“行行行,我拿着就我拿着,我负责结账就得了呗。”
后山的路更加难走,赵戎折了根树枝当做拐杖,走在最前面为他们开路,用手里的刀砍掉那些过于茂盛的植被,他心情不好,开路也开得敷衍至极,这砍一刀那砍一刀。
姜茂索性自己拔了刀,问道:“我们来时开的那条路去哪了?”
赵戎没回答他的问话,还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你说将军他怎么能说他怕死呢?姓金的刚骂完我们胆小如鼠,将军就‘以身作则’,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
姜茂一阵无语,不太想理他。
“我知道将军在狱中受了很多苦,武功也没了,想做什么都很困难,可他又不是一个人,他明明还有我们,他做不了的事,我们可以帮他做,只要他开口,我们赴汤蹈火也帮他办到。”
姜茂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赵戎,凭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什么?”赵戎愣住了,“好端端的骂我干什么?”
“有没有可能,将军就是不想连累我们,才赶我们走的?”姜茂还刀入鞘,“你也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了,就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吗?他说那些狠话就是为了劝退我们,也就你这种傻子会真的上当。”
赵戎瞪大眼睛:“你是说将军他其实没放弃?”
“不然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逃出京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必须得走得越远越好,天高皇帝远,他才好施展拳脚。”
姜茂环顾四周:“苗疆无疑是个好去处,离塞北远,皇帝不会起疑,他若是直接回塞北那才是完蛋了,你知道那里是他的老巢,难道皇帝不知道?”
赵戎挠了挠头:“这……”
姜茂:“假死逃生,金蝉脱壳,他若没有后手,才不至于大费周章搞这一出,而且苗疆是那位大巫的家,从京都逃到苗疆,一定是大巫从中协助,虽然咱们没见过他几面,可根据你现有的印象,你觉得那位大巫所图谋之事,会是什么小事?”
赵戎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你说的也对啊……将军早有计划,只是不想让我们参与。”
他懊恼地一拍大腿:“我怎么这么蠢,连激将法都看不出来!完了完了,我都已经把匕首还回去了,将军他会不会生我的气啊?姜茂,你早看出来了,你怎么不拦我?”
姜茂瞥他一眼:“你也该长点教训。”
“你!”赵戎又转向孟永良,“老孟,别告诉我你也……”
“哎呀……”孟永良抬头望天,“走了这么久也不见走到头啊,累了,歇会儿。”
他说着就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急得赵戎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是,合着你们都看出来了,一个两个的都不提醒我,就看着我出丑!”
回想起自己当时义愤填膺失望至极归还匕首的样子,赵戎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急得在原地转来转去:“现在怎么办?我回去找将军磕头谢罪还来得及吗?”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这附近打转?”姜茂用刀鞘指向前方,“你看,那里的植物有被你砍过的痕迹,这条路我们刚刚走过。”
赵戎抬起头,顺着他的指向望去,才发现周围的景象的确很眼熟,这山中连个参照物也没有,四周都是树,他还以为他们一直在往前走。
“咱们已经是第四次经过这块石头喽,”孟永良用刀尖在石头上刻下一道划痕,“正”字只差最后一笔,“再转下去天都要黑了。”
暮色四合,斜阳即将沉落,赵戎之前都没注意时间,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们下山的路的确走得太久了,他们爬山都没花这么多时间,下山竟走了半天还在山上。
入夜后深山中会更加危险,他一下子警惕起来:“怎么回事?鬼打墙了?”
“这恐怕就是天意吧,”孟永良道,“其实我和小姜都没想走,只是不放心小赵你一个人才跟上来,你看,老天都在挽留我们。”
赵戎看了眼姜茂,姜茂点了点头:“将军赶我们走,无非是怕连累我们,祸及家人,可我原本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虽然街坊邻里待我都不错,可我已离家多年,他们知道我加入了雁归军,早就不抱我会回去的打算了。”
孟永良也附和道:“我老孟一辈子未娶,无亲无故,这岁数了,也活够了,若还能为将军尽一份力,自是求之不得,若因此而死,也死而无憾。”
姜茂:“赵戎,你呢?我记得你父母还健在,不如趁此机会,回家算了?”
“我……”赵戎一时陷入两难,“我爹娘的确还健在,可我也很多年没回去了,那年我应召参军,我爹跟我说,男儿在世就是要保家卫国,虽然我是家中独子,可我爹娘、我妹妹都支持我,我说了,一天不把狄人消灭,我就一天不回家!他们也没反对过。”
“你的志向还真远大,”姜茂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怪不得非要跟着祁将军,若是跟着金将军,别说灭了狄历,不被狄历灭了都要烧高香。”
“我怎么感觉你在讽刺我……”赵戎有些怀疑,又没有证据,“总之,我不怕!要是国都没了,还谈什么家?不管将军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他!”
“达成一致了?”孟永良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是不是可以走了?”
“可咱们往哪走啊?往回走?”赵戎四下环顾,“哪个方向是往回?咱们都在这转悠一下午了,下山下不去,确定往回走就能走通吗?要是就一直被困在这儿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喂山里的野兽啊。”
“我不确定能不能走通,不过你看。”
姜茂伸手一指,赵戎定睛细看,惊讶道:“那是……蝴蝶?”
蓝色的蝴蝶静静停在树上,翅膀缓缓开合。
姜茂指尖偏转,赵戎又看过去:“又一只?等等……这么多?!”
许许多多的蓝色蝴蝶落在树梢,落在草丛里,或被树叶遮掩,或隐匿于灌木当中,须得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它们的踪迹。
姜茂转过身:“你再看那里。”
诸多蝴蝶当中,只有一只颜色不同,这一只色彩极为绚丽,翅膀开合间反射出细碎的微光,堪称光华夺目。
“好漂亮的蝴蝶,”赵戎一时看得呆了,“只有它与众不同,难道那个方向就是出去的路?”
姜茂露出一个“你终于有点长进了”的眼神:“走吧,跟上它。”
三人向蝴蝶所在的方向走去,蝴蝶似乎感觉到了他们靠近,翩然从枝头起舞。
夜色降临,银月悄上树梢,清辉映得那蝴蝶微微发亮,它在茂密的树林间穿行,时明时暗,忽近忽远,却始终翩飞于他们的视线之内,可见而不可触摸。
忽然,前方豁然开朗,密林自两侧退去,一座熟悉的吊脚楼出现在了视线尽头,院子里灯火通明,石桌上摆好了饭菜,美酒飘香。
祁雁正坐在桌边倒酒,清酒入碗之声仿佛近在耳畔,赵戎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的,瞬间鼻子一酸:“将军……”
斑斓的蝴蝶在空中盘绕一圈,翩翩而落,停在苗霜指尖。
白发赤眸的大巫懒懒散散地倚在院门口,蝴蝶在他指尖停留,刚好挡住了一点脸颊,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好似那蝴蝶落在他唇边。
姜茂果断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第63章 第 63 章 我听夫人的
赵戎还愣着, 姜茂果断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赵戎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跪下:“见过将军!见过夫……夫人!”
苗霜瞥他们一眼:“进来吧。”
酒菜的香味随风飘来, 三人一天没吃饭了,此刻皆是饥肠辘辘,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几人围桌而坐,祁雁给他们分了酒, 赵戎接过酒碗,颇有些局促地说:“那个……将军,下午我说了很多很过分的话,您……没生我气吧?”
“没有,是我想赶走你们在先,要说抱歉也该是我,”祁雁将放在桌上的匕首推到他面前,“既是赠出之物,再收回却也不妥, 还是你留着吧。”
“哎,”赵戎赶紧拿回了匕首, 相当爱惜地抚摸一番,“谢将军。”
短暂的隔阂又在这三言两语中烟消云散,赵戎收起匕首,又问:“不过,将军既然已经决定赶我们走,怎么又突然改主意了?”
“不是我, 是夫人,”祁雁看向身边的人,“夫人想留下你们, 我听夫人的。”
“啊……”
赵戎诡异地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丝炫耀,他扭头看了看姜茂,姜茂端起酒碗:“多谢夫人替我三人求情,我敬夫人。”
苗霜微微一笑,应了他的敬酒,两只酒碗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姜茂直接干了那碗酒,向他展示已经空了的碗底,赞叹道:“好酒!”
赵戎赶紧给他满上,有点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他之前还揣测是苗疆大巫害死了将军嫁祸南照奸细……事实看来这猜测是一点没猜中,现在将军还活着,倒是那奸细死了。
而且将军和这大巫貌似感情很好的样子,还好他之前没在将军面前说大巫的坏话,万一被大巫本人知道了,他几个脑袋都不够掉啊。
他不禁有些后怕,赶紧去学姜茂:“我……我也敬夫人!”
苗霜挑了挑眉:“你们一人敬我一碗,岂不是要把我灌醉?不如一起来吧。”
祁雁帮他添好了酒,正要给自己也倒一碗,就看到对方朝自己瞥来的视线。
祁雁沉默了下,自觉地放下了酒坛,给自己倒了碗水。
“那我便以水代酒,”他端起盛了水的酒碗,“庆祝我们今日能在此相聚——干!”
“干!”
五只酒碗两两相碰,月色正浓,这僻静的山中小院迎来了难得的热闹。
明秋又给他们搬来几坛酒,端上刚刚蒸好的糯米饭。
赵戎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不免一番狼吞虎咽,边吃边说:“这米饭可真香,我从没吃过这样的饭,这是夫人的手艺吧?”
“你想多了,我不会做饭,”苗霜似笑非笑,“这是你家将军亲手给你们蒸的。”
赵戎:“……”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他尴尬一笑,看向祁雁:“将军您……还会做饭呢?”
祁雁低头喝水。
“那这些菜该不会也……?”
“有厨子,”祁雁忙道,“只是因为你们来,我让他多准备了几道菜,他忙不过来,我才帮忙蒸了这饭——别再问了,快吃吧。”
话题越说越奇怪,姜茂适时地接过话头:“不过,之前将军说款首继任仪式一结束,款首很快就会搬上来,我们留在这里不要紧吗?需不需要我们回避?”
“放心吧,她一时半会儿不会上来,”苗霜道,“就算上来也不要紧,我会想办法隐藏你们的身份。”
“那就多谢夫人了。”
祁雁本不想给他添麻烦,但既然苗霜坚持,他也就尊重他的意愿,多些人总是更好办事。
“但我丑话说在前面,我现在无权无势,所谋之事更没有任何把握,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们想好了,真的要跟着我?”
赵姜孟三人对视一眼,赵戎道:“您还没说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呢,姜茂说一定是大事,莫非……”
苗霜:“成则名垂千古,败则遗臭万年。”
赵戎咽了口唾沫:“将军,您……真要谋反啊?”
“天下局势已至此,天子昏庸无道,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我不反总会有人反,与其干等着大雍走向衰亡,不如拼一把,将机会抓住自己手里。”祁雁道。
“好,反就反!”赵戎一摔酒碗,豪气干云,“我早就看那狗皇帝不顺眼了!自从他当上皇帝,大雍就没一天安宁!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忠臣良将都快被他霍霍完了!咱们不反他,他就要灭了我们,干脆拼他个你死我活!”
姜茂又给他盛了半碗饭,示意他多吃饭,少说话,然而赵戎酒劲上来了,话匣子已然关不住,又问:“但将军您手里也没人啊,就我们几个……需不需要我们回去给您搬救兵?只要您一声令下,兄弟们都跟您走,管他什么皇帝不皇帝!”
“不,不动雁归军,”祁雁摇了摇头,“狄历始终对我们虎视眈眈,我被调回京都以后,他们更是蠢蠢欲动,雁归军一旦调走,北部边防薄弱,狄历一定趁虚而入,到时候局势会变得更加不可控。”
“兵马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他说,“赵戎,你真的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万一我们失败了,不止是你,你一家老小都可能受到牵连。”
“将军,您就别劝我了,我意已决!”赵戎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酒意微醺,他面色泛了红,“我们这一路南下,走过山山水水,看到的都是些什么?百姓四处逃难,流离失所,路有饿殍,疫病横生,可那晏安城里却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指望那狗皇帝看到百姓的苦难,可能吗?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祁雁眉头紧锁,他沉默地喝光了碗里的水,只当那是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疫病横生……你指哪里?”
赵戎思索了一下:“好像是……普州、遂州一带?”
他看向姜茂:“对吗?我没记错吧?”
姜茂点了点头:“我们来黔州寻您不得,便一直在附近徘徊,这山中环境实在恶劣,我们经常被毒虫咬伤,过段时间就得出去买药,就在上次……差不多一个月前,我们又去之前常去的那家药铺,店家却说有一味药没有了,问他为何没有,他说近日来有州县遭逢大疫,药材供不应求,官府派人大量收购,再免费分发给百姓,他们的供货商都把药材卖到那里去了,没货进给他们。”
“我们便向店家打听,哪里的疫病如此严重,他说剑南数州皆已沦陷,还叫我们别往那里去,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剑南道……
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剑南所处蜀地,天府之国,每逢大灾,必有大批流民入蜀避难,可一旦剑南也遭灾,这些流民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上加霜。
他们年前离京,南下走了一个多月,中途经过剑南,那时听闻剑南节度使发布了募兵令,将那些身体健全的流民纳入军中,现在看来,竟也是杯水车薪。
祁雁久久不语,赵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将军?”
“嗯,”祁雁回过神来,“去年我接旨去剑南调兵时,和那位节度使见过面,此人性情豪爽,或可与之结识,但当时我知道陛下要对我动手,唯恐连累他人,不敢与他攀交。”
姜茂神色一动:“您的意思是?”
祁雁:“今年初春,剑南节度使假借我率兵平叛损失惨重之由,在各州县发布募兵令,那应该不是陛下的旨意,当时我以为他是私心,现在看来,恐怕也是为了接济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
“不是陛下的旨意,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些兵都成了他的私兵?”姜茂瞬间明白了什么,“难不成,这剑南节度使也想反?”
“但他现在应该自顾不暇了,剑南大疫,官府肯掏钱收购药材,说明他们心里还有百姓,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反,如果可能,我们不妨卖他个顺水人情。”
祁雁说着看向苗霜:“不知夫人可有办法?”
“你是说让我去治疫?”苗霜一挑眉梢,“将军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连他们遭的事什么疫病都不知道,你怎么就信我能把他们治好?”
“夫人连我都能治好,世上还有什么你医不好的疾病?”
这句话极大地取悦了苗霜,他单手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故作惆怅地说:“可惜,我或许有那个本事,却出不去,别忘了你金蝉脱壳才过不久,我还是不要离开苗寨引季渊注意为妙,更何况区区疫病,用得着我出马?”
赵戎张大了嘴巴——区区?疫病?
听听这是人话吗!
“不过我有人选可以提供给将军,”苗霜把手按在他肩头,站起身来,回头道,“圣子。”
“啊?”正在远处玩泥巴的向久茫然抬头,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怎么了?”
赵戎这才发现附近还有个小孩,更震惊了,而且这小孩……好像是什么“苗疆圣子”?!
向久丢掉手里的泥巴,用手背蹭了蹭脸,来到苗霜面前:“阿那,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苗寨,去外面看看吗?”苗霜循循善诱,“现在机会来了,你想不想去?”
赵戎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什么玩意?大巫说的人选,就是这看起来才六七岁大的小孩?
向久眼睛一亮:“真的吗?可阿那不是说族里才安定下来,我不能出去吗?”
“田长老已继任款首,也算是安定了,只要圣子求求她,我想她会同意的,”苗霜笑眯眯道,“那这个赴剑南治疫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圣子。”
向久一呆:“啊??”
第64章 第 64 章 保证绝不再向夫人隐瞒……
向久用沾满泥巴的小手指了指自己, 难以置信道:“治什么?治疫?我?”
“是呢,圣子跟着我学了这么久的医术,也该有些长进了, 这外出游历的绝佳机会都砸到脸上了,圣子还不赶紧抓住?”
看着对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向久只感觉毛骨悚然,吓得打了个哆嗦:“可、可是阿那, 你就不怕我去了以后也染上疫病,回不来了吗?”
“圣子有神灵庇佑,出生至今,从不生病,便是毒虫猛兽也奈何不了你,有什么好怕的?”
向久紧张地直抠手指:“我……可是,我也没真的给人看过病啊。”
“山里救下了小动物你都治好了,人也是一样的,我给你的医书中记载了各种疫病的辩识和解决方法, 你学了这么久,记住了没有?”
“记是记住了, 可记住了和会用是两码事吧……阿那怎么给祁将军开刀我也记住了,可刀在我手里我也不敢下手啊……”
这话一出口,赵戎三人纷纷将视线投向祁雁,用眼神向他询问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祁雁低头喝水,装作无事发生。
“阿那,我不敢, ”向久仰起头,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我要是把他们治死了怎么办?他们的家人会杀了我吧?而且都是汉人……我为什么要救汉人, 我、我不要去。”
苗霜蹲下身来,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是汉人还是苗人,都是大雍的子民,不是吗?我们迟早有一天要走出深山,走到外面去,你身为圣子,更要身先士卒,你救了那些汉人,他们就会感激于你,进而感激我们整个部族。”
向久茫然道:“是、是这样吗……”
这时,祁雁忽然开口:“我记得孟叔懂些岐黄之术,是不是?”
孟永良一摆手:“嗐,只是在军营里待得久了,看军医给他们治伤,看也看会了,略通些清创包扎之术,能看些风寒、痢疾一类的小病,略懂而已,略懂而已。”
“对啊!”赵戎被提醒,一拍桌子,“我怎么给忘了,当时姜茂受伤,就是老孟给救回来的,后来我们南下水土不服,也是老孟去抓的药!那地方连个郎中都找不到,老孟自己配的药方呢,才喝了两副,我俩就好得差不多了!”
“这就足够了,”祁雁道,“你们三个带上圣子,走一趟剑南,去疫病最重的地方看看,如若圣子没把握,就传封书信回来,赵戎、姜茂你们辛苦些,多跑几趟,我给你们钱,你们去买几匹好马。”
姜茂点头:“没问题。”
赵戎一拍胸脯:“将军您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祁雁看向苗霜:“如何?”
苗霜点点头,站起身来,对向久说:“圣子放心出手,不用担心他们会不会被你治死,因为你若不治,他们一定会死,你若治了,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向久似懂非懂:“阿那治第一个病人时,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可没你那样胆小,说治便治了,何须想那么多。”苗霜道。
他治的第一个病人……那是什么时候?恐怕要追溯到修真界了。
……等等。
他一个魔尊,为何会给人治病?
“好吧,”不知是得知有人同行,还是可以场外求援,向久稍稍放心了一些,鼓起勇气,“那、那我就试试,要是……无功而返,阿那不准骂我哦。”
“自然不会。”
苗霜回了一趟房间,拿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两瓶药,交给姜茂:“白色瓶子是百疫解,可强身健体,抗百病;绿色瓶子是避毒丹,服用后二十四时辰内可敌百毒,不过所用药材稀缺,我也只能拿出这两瓶来,你们到剑南后,若觉得身体不适,及时服用,至少可保你们几人性命无虞。”
姜茂一撩下摆,跪地抱拳:“多谢大巫!”
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苗霜喊来明秋收拾了桌子,又道:“还有最后一样东西。”
他将三张木头雕刻的面具放在桌上:“这是我之前刻毁的,现在便宜你们。”
说着闭上眼睛,朝虚空伸手。
赵姜孟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先是圣子若有所感,抬头望向远处的密林,遥见无数只蓝色的蛊蝶从山林中飞出,乘着月色翩翩而来,它们飞到苗霜身边,绕着他不断盘旋,继而撞向他的手掌,一只又一只,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撞击都落下许多蓝色的鳞粉,在他的掌心越积越多。
那些蓝色的粉末闪闪发光,从某个角度看去,又呈现出瑰丽的紫色,像是某种如梦似幻的颜料,又像是神秘莫测的夜空。
苗霜将鳞粉倒进陶罐,蓝紫色从他掌心倾泄,赵戎一时看得呆了,竟觉得那像是从天幕之上悬垂的天河,每一处闪光都恰如一颗星子,流火般从他手中坠落。
赵戎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好像出现幻觉了……”
“本来就是幻觉啦,”向久在旁边解释,“这是阿那养的幻蝶,那些蓝色的粉末可以致幻,只要你们不去看,过一会儿幻觉就会消失了。”
姜茂立刻闭上眼睛,孟永良转过了头,赵戎又看了半天才如梦方醒,背过身去。
收集鳞粉的过程十分漫长,向久没看多久就打了个哈欠:“阿那,我困了,要去睡了。”
“去吧,记得把身上的泥巴洗干净。”
“……哦。”
蝴蝶不断通过撞击和摩擦抖落掉身上的鳞粉,祁雁就坐在旁边看着,那些深蓝发紫的粉末沾了苗霜满手,附着在白皙的肌肤之上,有一些甚至蹭上脸颊,挂在发梢,身上到处是细碎的闪光。
不知是被苗霜下了太多蛊,还是最近被圣子下了太多毒,这种轻微的致幻祁雁几乎已经免疫了,他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对方脸颊上沾到的一点鳞粉。
苗霜向他瞟来。
恰好在此时,姜茂睁开眼想看看幻觉消失了没,就看到将军伸手帮夫人擦去脸上的粉末,两人互相对视,那叫一个含情脉脉。
他果断又把眼睛闭上了。
从密林中飞来的蝴蝶最终又散于密林,苗霜收集了满满一罐子鳞粉,又捣了一些其他药材,和鳞粉混合在一起,最后往那三张面具上刷上浆糊,将混合好的粉末均匀涂抹上去,覆盖了厚厚一层。
“就放在这里自然晾干,等明天起来就能用了,”他说,“戴上这面具,旁人会自动把你们认成相识的人,你们就可以在苗寨内通行无阻——不过还是尽量少在人前出现,以免露出破绽。”
赵戎回过身来,看着那张漂亮又诡异的蓝色面具:“这也太神奇了吧?”
“早些休息,明日启程。”
苗霜给他们在附近安排了住处,便回房休息,祁雁也已经疲惫不堪,喝过药倒头便睡。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众人都休息充分了,面具也已晾好,明秋帮忙打点了行装和盘缠,一切准备妥当。
苗霜请示了款首回来,款首同意圣子离寨,向久背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装着他用来做笔记的小本子,各种行医用具,还有苗霜送他的一套手术刀。
虽然感觉用不上,但以防万一。
向久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苗霜冲他一挑下巴:“去吧,记得四月八之前回来。”
向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苗寨,而与他同行的居然是三个汉人。
虽然他相信阿那,也知道这三个汉人不是坏人,但还是不免内心忐忑。
他们要去的地方疫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遍地都是死人,他们能不能顺利进城,那些病人又会不会找他一个小孩来看病……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
可阿那说得对,那些人不救就会死,他身为圣子,得神灵庇佑,他应将神灵的恩赐施予更多人。
苗霜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嗤笑一声:“老弱病残。”
赵戎听见了这句,也跟着哈哈一笑,指了指孟永良:“老。”
又指了指向久:“弱。”
再指指姜茂:“残。”
最后道:“不对啊,那病是谁?”
姜茂递给他一个“你可真无聊”的眼神:“你。”
“我?我哪病了?”
“脑子有病。”
“……”
目送这老弱病残四人组离去,祁雁道:“四月八……就是你之前说的重要节日?”
“嗯。”
“只有一个多月了,除去往返路程,时间却不富裕,这么短的时间控制住剑南的疫病,来得及吗?”
苗霜:“来不来得及都无所谓,历练而已,只要留下药方,人也不一定在那守着,你们汉人当中难道还找不出几个会抓药的郎中吗?”
“夫人说的有理,”祁雁道,“这几个月来,圣子的确长进了不少,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胆小,但此行对他来说还是考验,但愿他不会被吓哭吧。”
“在自己家里哭哭也就罢了,在外面哭,丢苗疆圣子的脸,他倒是敢哭一个试试。”苗霜冷冷道。
祁雁:“……”
还真苛刻啊,圣子不过是个六岁小孩。
“你那是什么表情?”苗霜不满,“我记得将军说自己六岁时已会骑马射箭,我六岁时,虽然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但已会给人下毒,圣子的医术是我一手教的,从小就跟在我身边看我给族人治病,傻子也能看会了吧?又手把手地教了他三个月,治个区区疫病,有什么难的?”
祁雁莫名有些同情起圣子来。
“夫人,”他决定不再进行这个话题了,伸出手,将五指慢慢插进苗霜的指缝,“昨日的事,我再次谢过夫人,我保证以后再有任何事,绝不向夫人隐瞒。”
第65章 第 65 章 鸣川……师兄?
苗霜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却没挣脱,十指慢慢紧扣,互相绞缠, 一如两人之间逐渐胶着的空气。
祁雁倾身向他逼近,阴影笼罩下来, 低垂眼睫下的黑眸之中翻涌着克制的索求,似在问询, 又似在等待他的回应。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让苗霜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伸手触上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指腹在他唇瓣上轻轻摩挲,触之温暖又柔软。
和泊雁仙尊截然不同。
那位仙道魁首总是冷若冰霜,像是青锋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一人一剑斩万魔,护苍生,孤绝疏离,形单影只, 让人总觉得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冷。
现在这个却不一样。
纵然初见时也对他满心戒备,沉默寡言, 可掰开了就能发现内里是热的,正如这口腔里的灼烫和柔软,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汲取那更深处的热度。
仿佛是快要成神的泊雁仙尊身上仅剩的属于人的那一块。
他勾住他的脖子,闭眼和他亲吻,让唇与舌交缠,让彼此的气息染上对方的味道。
祁雁单手撑住了门框, 微微弓身,好让他亲得更方便些,另一只手则箍住了他的腰, 越收越紧,直至将那具身体牢牢扣进自己怀中,贴在身上,继而手臂向下,勒在他腿根一托一举,将人抱了起来。
苗霜微惊,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已经能抱得动他了,本能地勾紧了他,以免自己摔下来。
一个人的重量完全压在身上,对现在的祁雁来说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但兴致一上来又岂能克制,从门口走回卧房这点距离,倒也能够坚持。
他把苗霜放在了床上,苗霜顺手抓住了他的腰带,笑道:“怎么,将军这是要白日宣|淫?”
“闲杂人等都不在,夫人难道不愿?”
“把你的部下派出去干活,你却在这里享受人间极乐,你这个将军就是这么当的?”苗霜嘴上说着,手上却毫不迟疑地抽走了那条腰带。
祁雁的衣服一下子散乱开来,他凑在对方颈边轻吻,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夫人不也一样?年仅六岁的圣子被你派去疫病横行的剑南道,你却在这里与我行床笫之欢。”
“小孩总是偷听,实在烦人,听就听了,还要问我这样那样的问题,”苗霜把手探进了他的衣服,“早就想赶他走了,天赐良机何不利用?”
“问什么问题?”
“问我们明明是仇敌,为何要做这些亲密之事。”
祁雁的眸色更深暗些:“夫人如何回答?”
“能如何回答,只能说没人规定不可,我总不能告诉他,和仇敌行欢更刺激……唔!”
苗霜情不自禁地一挺腰,祁雁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深深埋入,漆黑眼眸直视他:“在夫人眼中,我依然是仇敌?”
苗霜向下一瞟,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唇:“你都恨不得捅死我,难道不算仇敌?”
祁雁便又捅了他两下:“夫人难道不喜欢?”
“哈……”
苗霜没有亲口承认,但根据他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喜欢,激烈的厮杀让床板又吱嘎作响,但好在今天没人偷听。
蛇……不算。
原本缠在苗霜手臂上的白蛇被挤到了一边,它感觉两人中间已经没有能容下自己的空隙,也不想被压成一摊蛇饼,果断溜之大吉了。
许多天未做之事再捡回来,难免比平常更凶猛些,连最后的余|韵持续的时间都比往常更久,苗霜眯着眼睛享受着体内爆炸般的热度,指尖轻轻刮弄着对方喉结边殷红的小痣。
祁雁伏在他颈边,微微气喘,他蹭了蹭对方的脸颊,哑着嗓子问:“再来一次?”
苗霜懒洋洋道:“算了吧,不知是谁昨天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刚缓过来些,克制点吧。”
祁雁只好啃了啃他的耳垂,又去吻他。
“出去。”苗霜道。
“再待一会儿。”
“……”
*
数日后。
两匹快马一路顺着山路疾奔,直入苗寨。
“将军!夫人!”赵戎边跑边喊,一把推开半掩的院门冲进了小院,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进了吊脚楼,热得直用手给自己扇风,“渴死我了,快给我口水喝!”
祁雁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脸都跑红了,忙给他倒了杯水:“别喊那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赵戎连干三杯水,快冒烟的嗓子才算缓过来了,他掏出一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信纸:“快,圣子给大巫的信——大巫呢?”
苗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拿来。”
赵戎被吓了一跳,赶紧把信交给他,嘟囔道:“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姜茂这时才从后面追上来,头发十分凌乱,看起来不比赵戎好到哪去:“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
“我这不是赶紧送信吗,多耽误一会儿,就要多死一个人哪!”
祁雁皱了皱眉:“疫病如此严重?”
“别提了,”姜茂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我们一到普州,那尸体,堆积如山,官府每天烧都烧不过来,我们本来还怕进不去城,结果城门守卫一听我们是郎中,像请神仙一样把我们请进去了,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求我们赶紧救救城中百姓。”
“普州难道就没一个郎中?”
“原本是有,有个家里世代开医馆的老郎中,可老人家八十岁了,就在疫病到来前三个月已溘然长逝,他儿子本来还在守孝,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却也是杯水车薪,每天都有人病倒,每天都有人去世,根本忙不过来啊。”
“至于那些个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疫病一来就忙不迭地跑了,人家说了,看病只为生计,并不想送命,这疫病来势汹汹,谁也顶不住。”
祁雁沉默。
虽然缺了那么几分医者仁心,却也无可厚非,这世道,谁都想活着,若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又怎么顾得了别人。
“我们一到,那老郎中的儿子活像见了他死去的父亲,主动把医馆让出来给我们用,圣子见他形容憔悴,第一个病人不看别人,先给他号了脉,说他已是强弩之末,不出三日必定病倒,我们怕他病倒了,我们又少一个人手,就把那百疫解分了他一颗。”
“你们做得不错,”苗霜已经看完了那封信,“郎中已是人们最后的希望,若是郎中都死了,人们只怕惊恐更甚,而一旦情绪崩溃,疾病更会趁虚而入,原本身体健康的人也会病倒。”
“圣子也是这么说的,别看才六岁,说起这些话还有模有样的,他让人们不要惊慌,又给几个重症患者把了脉,然后开了副药方。”
赵戎说着挠了挠头:“郎中儿子看完那药方,都愣住了,说这些药他们城里的药铺根本没有,或者说……这些药材,基本都是毒药。”
苗霜:“那是自然,圣子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传授给他的药方,当然和你们汉人不同,是毒还是药只看如何使用,将几种毒性相克的毒放在一起,便解毒成药,而将药性相克的药一起烹煎,则化药为毒。”
赵戎一脸茫然,看起来完全没听懂。
“后来如何了?”祁雁问,“既然城中找不到药材,你们怎么解决?”
赵戎回过神来:“哦,那郎中儿子虽将信将疑,还是主动联系药商帮我们搜罗药材,又上报了官府,结果当天晚上,这药材居然凑齐了,我们赶紧煎了药给病人分下去,那药的味道实在一言难尽啊,刚开始没人敢喝,有个快死的妇人带着孩子,第一个喝了,然后大家就陆陆续续都喝了。”
“效果如何?”
“这……我不知道,因为圣子说他不是很有把握,就写了信让我们赶紧送给大巫,煎完药我们就走了,还不知道效果如何。”
“那些病人的症状,还有这药方,他都已经附在信里,我看了,没问题,”苗霜拿起笔来,“不过还是太保守,治疗轻症是足够了,治疗重症却力有不逮,或可暂时维持不至致命,根治起来恐怕时间太久。”
他大笔一挥又在信纸上添改几笔,递给赵戎:“拿去,交给圣子,我去给你们找药材。”
赵戎接过那张信纸,上面全是鬼画符一样的文字,他没忍住道:“我还是想问,您到底是怎么看懂的?这信上……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这是苗文,你当然看不懂了。”
“……”
苗霜出门找药去了,赵戎只好在屋里等,等着等着,他视线忽然落在祁雁颈侧。
一点红痕从领口露了出来,赵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冲他示意:“将军,您这……”
祁雁一顿,赶紧拉了拉衣领遮掩:“虫子咬的。”
“连您都会被咬啊!”赵戎仿佛找到了知己,“这山里的毒虫,太可恶!一不留神就给我叮出好几个包!”
姜茂抬头望天,很不想承认自己和他是同一支先锋小队出来的:“大巫明明有给我们驱毒虫的药粉,是你自己不肯用。”
“什么?”赵戎震惊,“在哪呢?你怎么早不说?”
“……”
赵戎赶紧跟他讨了药粉抹上,又有些疑惑地问:“既然大巫有药,将军怎么还会被咬?”
姜茂:“求你闭嘴。”
“……你还是别叫我将军了,”祁雁十分头疼,感觉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被这不长脑子的家伙卖了,“换个称呼吧。”
“我同意,”姜茂表示赞成,“刚刚有人一路喊着将军上来,我都怕被那些苗民听见。”
“我那是着急,而且我是走到院子外才喊的,这附近哪有别人?你别污蔑我。”赵戎为自己辩解,“那你说不叫将军,叫什么?”
“直接喊我名字吧。”祁雁道。
“祁、祁兄?不行不行,这也太不敬了!”赵戎满脸为难,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我记得将军字‘鸣川’,要不……鸣川兄?”
姜茂点头:“我觉得可以。”
赵戎大喜:“那就这么定了,鸣川兄!”
祁雁叹口气。
算了,至少比喊已死的“将军”强,随他去吧,反正那些苗民不知道他字鸣川。
刚找完药材的苗霜走到门口,恰好听到了这句。
他脸色猛地变了,难以置信道:“你们……叫他什么?”
赵戎疑惑回头:“鸣、鸣川兄啊,怎么了?”
“……没什么。”苗霜迅速回神,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以免因为手抖而不慎将虫罐打碎。
他定了定神,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骇浪。
鸣川兄?
鸣川……师兄?
第66章 第 66 章 落晚师弟,承蒙关照。……
这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 头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
苗霜垂下眼帘,佯作镇定,打开搬来的箱子:“所需的药材有两味比较特殊, 我这里有一些,都给你们了, 记得省着点用,只治疗重症, 如果用完了你们就得自己想办法。”
说着又打开另一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虫罐,他摸出骨刃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将血滴进虫罐当中。
赵戎吃惊道:“这是在干什么?”
“用我的血催生这些蛊虫,”苗霜给蛊虫喂完了血,将虫罐一一盖好,又在罐与罐之间的空隙处塞上茅草,以免在颠簸中磕碰,“等你们到了地方, 这些蛊虫也已成熟,你们把东西都交给圣子, 他知道该怎么用。”
赵戎点头:“好。”
他们急着赶回普州,也没多做停留,一人背一个箱子就准备离开。
祁雁看了看苗霜,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低声问:“夫人……没事吧?”
苗霜瞥他一眼:“什么事?”
祁雁想了想, 试图解释:“鸣川的确是我的字,我以为夫人知道,这……应该不算刻意隐瞒吧?”
苗霜:“……”
重点是这个吗?
他现在思绪很乱, 完全没空管什么隐瞒不隐瞒的问题,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了,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呼之欲出,只差薄薄的一层窗纸。
鸣川师兄……到底是谁?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支开祁雁,随口扯了个理由:“你去送送他们,告诉姜茂那些蛊虫和药材都不能暴晒,让他们路上注意些。”
祁雁虽心中怀疑,但还是应下:“好。”
他一直送赵戎他们出了院门,而苗霜果断上了二楼,再次翻出了道士景行送他的香。
香已经用去一截,他点燃了剩下的部分,试图让那幽邃的香气抚平躁动的思绪。
鸣川……师兄……
苗霜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到纷杂的记忆当中,一千七百年的记忆犹如广袤无垠的大海,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强行按捺住了想要挣脱的求生本能,任凭自己在记忆的海洋中沉没,越坠越深。
周遭是刺骨的寒冷,被泊雁仙尊一剑斩杀的寒意似乎还未消退,窒息的痛苦从四面八方压来,他感觉到自己不停下沉,下沉,直至沉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可在那极深极浓的黑暗里,又似乎有一束白光亮起,他听到那白光里有声音传出,那是属于少年的清朗嗓音:
“弟子苗霜。”
“祁雁。”
“愿拜入青锋派,一心向道,叩问仙缘,斩妖除魔,护佑苍生,请三清祖师,为弟子见证!”
那白光在他面前倏然扩大,将他拉入旧时之景,那景象斑驳褪色,人却鲜活如栩,他看到高大的三清像伫立眼前,两个少年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叩首。
视线之外似有模糊的人影,他却看不清楚,注意力只落在那两个少年身上,他们一同起身,年长些的那个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祁雁。
少时的祁雁。
他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眉眼清清冷冷,纯净如青锋山上洁白的积雪,不染任何尘世纷杂。
画面一转,他们已不在庄严的三清殿,而在青锋山蜿蜒盘绕的小路上,那自称苗霜的少年踩着路边的积雪,脸上的笑容一如天上明艳的日光,嗓音热情又清脆:“你我同一天拜入师门,但你年长我一岁,我就叫你师兄啦!”
那少年祁雁神色依然淡淡,目光却温和:“好,那我便喊你师弟。”
两人走进山路拐弯处的亭台,山壁陡峭,亭台之外便是万丈深渊,苗霜倚在栏杆上,张开双臂,鬓发被寒风扬起,他却好像不觉得冷。
“虽然拜师时已经认识了,可还没做正式的自我介绍呢,”他转过身来,看向祁雁,“我叫苗霜,落霜的霜,据说我出生时大哭大闹,我爹娘嫌我太吵,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希望我能‘冷’一些,可惜事与愿违——师兄,你呢?”
“祁雁。”
“燕子的燕?”
“大雁的雁。”
“好少见的字眼,”苗霜思索了一会儿,“归雁南飞,是你爹娘怕你离家,才望你岁岁年年如归雁?”
“不,”祁雁远眺着连绵的雪山,“是我出生那日,墙头飞过一只离群的孤雁。”
“……”苗霜愣了一下,“那也太寂寞了吧!”
他拉住祁雁的胳膊,继续向山上走去:“不过没关系,有我在,师兄不会寂寞!”
画面又是一转。
“师兄,今日师尊问起我们求仙问道的缘由,你是怎么答的?”
“师弟是如何答的?”
“我说尘世正值战乱,生计艰难,我爹娘不想我受苦,便寻了位道长送我来寻仙避难,”苗霜脸上难得有些愁容,似是内心忐忑,“我这样说,会不会显得我道心不纯啊?”
祁雁摇了摇头:“这样的弟子不在少数,只是大多天资不够,做了外门,师弟既能被掌门师尊收为亲传弟子,就说明有这份仙缘。”
苗霜被他安抚,紧皱的眉头又舒展开,安心了不少:“那师兄你呢?”
“我?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苗霜十分惊讶,“师尊问你求仙问道的理由,你就说不知道?”
“嗯,”祁雁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仿佛只是在平静地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只是无处可去,求仙也好,入仕也好,行商也好……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只是恰好听闻青锋派招收弟子,我便来碰碰运气,仅此而已。”
“啊……”苗霜愣住,“你也太随便了吧……”
祁雁并不反驳:“家人总说我不合群,我不知该怎样融入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身边有许多人,我却好像离群索居,干脆便离开了家,一个人随处走走,也不必和他人交流,反而自在些。”
他说着看向身边的人:“师弟也会觉得我不合群吗?”
此刻的苗霜读不到彼时苗霜的想法,却忍不住在心里脱口而出:“哪只眼睛看也不像合群的。”
“师兄……”少年的苗霜终究是说不出太硬的话,委婉道,“我听说,那些元婴大能,化神老祖,大多性情古怪,说不定师兄你天生就是修仙的料呢?”
“嗯,”祁雁竟认真地听进去了,“借师弟吉言。”
此刻的苗霜:“……”
哈。
祁雁少年时竟是这种性子,还真是……
画面又变了。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素白的雪景,一望无际的雪野被晚霞染得橙红,像是熊熊燃烧的火。
“师兄,师尊让我们给自己取仙名,你想好了没?”
“还没,师弟可有主意?”
“我也还没想好,”苗霜望着火红的晚霞,脸颊也被映得温暖而明媚,“取了仙名,就算彻底和尘世告别,师兄,你会想家吗?”
“不会。”
“料你也不会,”苗霜有点无奈,“可我却有些想家了。”
祁雁没有接话,也许是不知道怎样安慰人,也许只是无话可说,只默默陪他站在这里,欣赏这晚霞映雪的美景。
忽然,一行大雁从天边飞过,苗霜兴奋地伸手去指:“师兄快看!这青锋山上居然能看到大雁……它们飞得好高啊!”
祁雁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如火烧过的天幕之上,大雁南飞,人间又是一轮四季变幻,而青锋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
那一行大雁很快隐入云层之中,不见了踪影,苗霜收回视线,从天边的雁看向身边的雁。
“泊雁鸣深渚,收霞落晚川,”他看着他,笑道,“与世隔绝的青锋山,正如水中之岸,离群的孤雁也可在此停泊,师兄,你的仙号我都为你想好了,待你日后修成大道,便让他们唤你……‘泊雁仙尊’,如何?”
祁雁喃喃:“泊雁……”
“至于名字嘛……”苗霜歪了歪头,琢磨了一会儿,“泊雁鸣川,祁鸣川,师兄觉得怎么样?”
祁雁偏过头来。
滚烫的晚霞映红他雪白的道袍,就算冷淡如高山之雪,此刻也热烈如炽盛暖阳。
他素来缺乏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冷峻的眉眼竟也温和起来:“好,就听师弟的,我的仙名,就定为‘鸣川’。”
见他肯采纳自己的建议,苗霜笑得十分开心,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师兄有朝一日真当上了仙尊,可一定要罩着我,你要是成了仙道第一,那我就当——仙道第一的师弟。”
“也许是师弟先成为仙尊呢?”
“那怎么可能,怎么看也是你资质更高吧?师尊都说了,你的天资千年难遇,哪怕你说你来青锋派只是随便看看,他都不生气的!”
“那好,我若成泊雁仙尊,一定罩着师弟,普天之下无人能欺负你。”
“哈哈!你认真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师弟可有想好自己的仙名叫什么?”祁雁问,“若想好了,明日我们一同去找师尊。”
“我啊……”苗霜的笑容淡了下来,再次抬头远望,“我还是舍不得我爹娘给我起的名字,可这晚霞甚美……不如,我就叫‘落晚’?”
“泊雁鸣川,霜落晚?”祁雁点了点头,“如此,落晚师弟,承蒙关照。”
第67章 第 67 章 等你杀我,又或救我
落晚……
是了,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他是青锋派弟子,苗落晚, 和泊雁仙尊师出同门。
两人同一天拜入青锋派,那日, 百年未曾收徒的青锋派掌门亲自出山,将他们二人收为亲传弟子, 祁雁年长他一岁,他便唤他一声师兄。
从此两人相伴在青锋山上修行,总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曾一度被门内弟子称为“青锋双子”。
只是好景不长。
青锋派乃仙门第一大派,肩负除魔卫道、护佑苍生的重任,门内半数以上弟子皆修苍生道,祁雁修行此道,而他苗霜……亦然。
既修苍生道,便心系苍生, 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为了苍生牺牲自己。
苗霜抬起头来, 脸上露出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鸿蒙之初,人、妖并立,妖族体魄强健,嗜血好战,孱弱的人族修士完全无法和妖族抗衡,往往几十人合力难以困杀一头低阶妖兽, 妖族所过之处尸横遍野,人族闻风而逃。
势弱的人族一直被压着打了数千年,凭借武器、法宝才得和妖族一战之力, 然而某次人族修士意外猎杀了妖王之子,惹妖王大怒,倾全族之力向人族开战,那一夜血光冲天,人族修士的血几乎染红了天地。
自此一役,人族元气大伤,高阶修士几乎全部殒落,人族心灰意冷,仙门数量在一夜之间减损过半。
而正在此时。
仿佛是末路穷途时必能绝处逢生,一位仙道天才横空出世,以其自创的独门功法“青冥心诀”救人族于水火,习此心诀可稳固道心,排除杂念,使修为突飞猛进,冲击境界瓶颈不费吹灰之力。
凭此功法,这位仙道天才一夜之间从寂寂无名到万人拥簇,他借此机会团结了各道修士,建立起修真界最大的仙门,青锋派,而他本人也被尊称为“青冥君”,成为仙道魁首。
青冥君心系苍生,不吝啬独门功法,不但给门下弟子修行,甚至直接将秘籍公开,无偿赠与所有人,很快这门功法就人手一本,成了所有人族修士的心法基础。
有了青冥心诀的人族修士们再也不惧强悍的妖族,短短几百年就颠倒了人族与妖族间的地位,从此,人族取代妖族,立于众生之巅。
但凡事必有代价。
人生来而有七情六欲,修道本是逆天而行,借助功法强行将杂念剥离己身,那么这些干扰人修行的七情六欲,又落往何方?
最初,人族修士并没有发现异常,包括青冥君自己,可忽有一日,有青锋派弟子前往天露池采集仙草,却一去不返,同门师兄弟自发前去寻找,竟也就此失去音信。
此事很快传开,青锋派弟子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师兄弟并不是第一批失踪的仙门弟子,近些年来已有百人在天露池迷失。
天露池终年云雾缭绕,如天降露,故名“天露”,附近灵气充沛,群山环绕,孕生诸多稀奇仙草,常有弟子进山采之,而近年来,天露池的气候却逐渐诡异,雾气中瘴毒横生,修士接近必被感染。
许多弟子因此殒命,侥幸逃出来的,也状若疯癫,性情大变,争强好斗残忍嗜杀,再难为仙门所容。
青冥君听闻此事,亲往天露池探查,这才发现此地地形低洼,乃修真界灵气汇聚之所,而那些因青冥心诀被修士们排除的杂念、恶欲也随着灵气一并汇聚于此,彼此侵染,不断凝结、沉淀。
这些庞杂的恶欲已然超过了青冥心诀能抵挡的极限,故而修士们乃至妖族途经此处,必被恶念侵袭,自此离经叛道,走火入魔。
魔修,由此诞生。
青冥君这才明白自己的功法给修真界带来了什么,一度想将青冥心诀收回,可惜为时已晚,尝到甜头的修真者们怎么可能放弃到手的力量和地位,天露池孕生出魔又与他们何干,只要他们不去就行了。
可他们完全低估了这些恶念究竟有多庞杂,短短百年间,由恶欲凝结而成的瘴气向天露池外扩散,弥漫了半个修真界,被感染的修士越来越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堕入魔道,魔修的力量一度超过了妖族,隐隐有和仙道修士比肩的趋势。
此时的青冥君已是骑虎难下,人们不愿交还功法,一旦功法废除,会引起反噬不说,妖族也有可能卷土重来,可如若坐视不理,魔修迟早有一天要与仙道争锋。
两难之中,青冥君做出了一个影响后世数千年的决定——他决定亲往天露池,以身镇魔。
青冥君以一己之力搬山填海,让外溢的瘴气聚于山中之池,再将所有的恶念纳入己身,金丹化为魔丹,仙尊堕为魔尊。
临出发前,他将青锋派掌门之位传于自己的师弟,并命令师弟亲手结束他的性命,新任掌门以仙术诛杀了已入魔道、神志癫狂的青冥君,雷霆万钧之下,神魂俱灭。
天露池瘴气散尽,修真界再次迎来了安宁,但为了保护青冥君的声望,也为保护青锋派的地位,新任掌门选择了隐瞒此事。
他只道青冥君修成大道,破碎虚空而去,只道那实力强横的大魔已被自己一剑斩杀,人们欢呼雀跃,拥他为新一代仙道魁首,称赞青锋派又一次救苍生于水火。
没人知道,那个被万人唾骂的大魔,就是曾经万人敬仰的青冥仙君。
但青冥心诀留下的影响不会消失,从那以后,青锋派的任务又多了一项,历代掌门会从所有弟子中挑选资质最佳的两人,命道心最纯正的那个前往天露池,以身镇魔,待到所承载的魔气达到极限,再让道心最坚定的弟子杀之。
是为,青锋双子。
……
苗霜是在被掌门师尊选中时才知道这些的。
青冥君的过往早已随着时间而湮灭,历代掌门保守了这个秘密数千年,只有在选择新一代青锋双子时才会将秘密道出,而活下来的那个就是新一任掌门,因此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永远不超过三个人。
他还记得那天,他和祁雁一起跪在师尊面前,祁雁一向冷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震惊的表情。
他记得师尊威严的声音问道:“你们谁愿往?”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他听到师尊又说:“身为青锋派弟子,以护佑苍生为己任,牺牲一人拯救亿万人,以证大道,你们有什么好犹豫的?”
牺牲一人救天下苍生……听起来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
“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师尊说,“若不自告奋勇,三天后,便由我来指定,你二人为本座弟子,不可不从。”
苗霜不记得那天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他看见身边的祁雁起了身,对他说:“师弟,我去。”
他说着就要去找师尊,苗霜却将他一把拉住,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紧紧抓住他的袖口,努力不让自己的嗓音颤抖:“师尊不是说……给我们三天考虑时间吗,不如我们三天后一起去找他,这么重要的事,该郑重些。”
祁雁犹豫了一下,也不疑有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也好,那我们三日后一起去。”
苗霜和他一起离开了师尊的仙居,路上,他问道:“师兄为何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毫不犹豫?”
“既入仙门,便守仙门之规,青锋派历代都如此,你我理当遵守。”
“哪怕以身殉道?”
“殉道亦为证道,殉此身为天下人,有何不可?”
“可我从不知道历代魔尊都是青锋派弟子,世人唾骂魔尊为祸一方,却从没人知道他们付出了什么,以身殉道还要背负骂名,师兄,值得吗?”
“大道在心,而不在旁人之口,既无愧于心,何必在意生前身后名?”
“……”
“只是可惜了。”祁雁眺望着远方群山,忽然开口。
“可惜什么?”
“可惜与师弟的承诺恐要食言,今后,只怕没办法再罩着师弟。”
苗霜不记得自己后来又说了什么。
他只知道,师尊口中道心最坚定的弟子,一定不是他。
于是他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和祁雁约定好一起去找师尊的一个时辰前,他偷偷自己先到了。
他接过了师命,收拾好行装,在青锋山的仙阶前拜别。
他向着云雾缭绕的仙山重重磕头,那直插云霄的仙山下窄上宽,形似一把宝剑,剑锋之下,妖魔无所遁形。
他记起这数年修道的日日夜夜,记起祁雁的脸,一幕幕匆匆在眼前闪过,犹如走马观花。
修了这么多年仙,却没修出个什么名堂,修为早已和祁雁差出几个境界,他自知不是修仙的材料,愧对师尊教诲,甚至怀疑师尊收自己时看走了眼,他若真天资过人,又怎会原地踏步。
他当不了这修真界的执剑人,拿不起那三尺青锋,或许,还是去天露池当魔尊更适合他。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青锋山,却在山脚被姗姗来迟的祁雁追上。
祁雁御了仙法,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上来,截住他的去路,那是他记忆中祁雁第一次动怒,一向冷淡的眉头紧拧,厉声质问他:“我们不是说好的,一起去找师尊?!”
“我改主意了,”苗霜看着他,只是笑,“我还是不想让师兄食言,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说话算话。”
他绕过他就要往前走去,祁雁却执拗地再次拦下他:“不可!”
“为何不可?难道师兄能证道,我就不能?让开,你没资格管我。”
“我若执意要管呢?!”
苗霜回过身,遥遥指向那云雾中的青锋山:“那你便做那仙门首座,无人压在你头上时,你便可以号令所有人。”
祁雁抬起头。
苗霜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从没有什么必须遵守的宗门仙规,你我只是身不由己,你去还是我去都一样。师兄,你若想改变这一切,首先要变得比所有人都强。”
“我在天露池——不,我在万魔峰等你。”
“等你杀我,又或救我。”
第68章 第 68 章 祁雁不肯杀他,那他来杀……
万魔峰……
没错。
青冥君搬山填海, 将天露池封进了山中,自此以后那山中之池,就成了历代魔尊修炼之所, 因历代魔尊皆以此为据点,群魔环绕, 故得名“万魔峰”。
竟没人觉出不妥,毕竟那是整个修真界魔气最重的地方, 魔众在此聚集也是理所应当。
苗霜还记得万魔峰的景象。
因常年魔气肆虐,植物大量枯死,曾经风景秀丽的天池成了环境险恶的魔窟,存活下来的植物也发生异变,仙草成了毒草,不仅有剧毒,甚至会吃人。
聚集在那里的魔众可谓无恶不作,肆无忌惮地屠戮修仙者,彼此之间也互相残杀, 杀人夺宝之事几乎成了他们的日常。
那里没有规则,只有弱肉强食胜者为尊, 人性之恶在这里上演得淋漓尽致,苗霜到万魔峰的第一天,身上的行囊就被洗劫一空。
他一度以为自己当不上魔尊,就会被那些残忍嗜血的魔修撕碎,可当他踏进天露池时,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浓郁的魔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本能地御起心法想要抵挡,却没想到,附近的魔气更加疯狂地向他汇聚而来。
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了, 原来他所练功法本就和别人不同,同门师兄弟修习的皆是青冥心诀的正练版,而他拿到的,是一本逆练心法。
正练青冥心诀,可稳固道心,使杂念排除己身,而逆练青冥心诀,则将所有恶欲收归己有,引人入魔。
他坐在血一样的池水里,任凭数不清的恶念冲击自己的灵台,他头痛欲裂,却笑出了声。
原来,师尊从没给过他们选择。
原来他在拜入青锋派的第一天,就已注定要成为弃子。
无尽的恨意自心头升起,他感觉自己将要被撕碎,甚至无法分清那些恨意是来源于外物还是来源于自身,庞杂的魔气冲刷着他的经脉,汇于丹田,那里终于结出了丹,却是一颗魔丹。
一直卡着他的境界瓶颈就这样消失无踪,突破来得太快,太轻松,他终于体会到了青冥心诀的威力,它不光能让修仙者日进千里,逆练之后,对于魔修竟也同样适用。
哈……
他的笑声回荡在山洞之中,一夜之间青丝化雪,他看着池水中映出自己的影子,眼瞳的颜色变得和血色的池水一样红。
什么狗屁苍生道,什么舍己为人……不过是那些正道修士一己私欲,不愿舍弃唾手可得的力量和地位,不愿放弃能让他们的修炼事半功倍的青冥心诀。
青冥君……救了这天下,终究又害了这天下。
人排除再多杂念,也排除不了心中贪欲。
青冥君以身镇魔,将魔气涤荡一空时,本是最佳的毁去青冥心诀的机会,魔气再次聚集需要许多年,可新任青锋派掌门,却偏偏没这么做。
谁又能分得清,他究竟是为了保护青冥君的声誉,还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究竟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一己私欲。
这样的机会,每一任掌门都有一次。
一代又一代的天选弃子为之牺牲,却无一人肯动那青冥心诀半分,究竟是积重难返,还是历任掌门也早已沦为坐享其成的一员。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
人心早在温室中生出骄矜,又有谁愿意居安思危,那一天,苗霜终于看透了他们,看透了整个修真界。
他敬重的师尊欺骗了他,他心之所向的门派欺骗了他,这世上究竟又有谁还能信任,会是他的鸣川师兄吗?
可鸣川师兄就是下一任青锋派掌门,他是否会重蹈所有先辈们的覆辙,再将同样的结局上演一次。
怀疑的种子在心中萌发,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苗霜举目四望,却举目无亲。
没人可以信任。
只有他自己站到那众生之巅,那些高高在上的正道修士们才会多看他一眼。
他不愿当个牺牲者,不想成为弃子,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
凭什么是他?
凭什么他便不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不能在青锋派庇佑之下,凭什么是他来背负一切,献上自己的性命,还要承担永世骂名?
他得不到的,其他人也别想得到。
该死的青锋派。
既然他们要庇佑苍生,那他便毁了苍生,既已成魔,不如就杀他个痛痛快快!
……
可为什么,到头来,他已站在那众生之巅,被拥立为万魔之首,依然没将刀尖对准青锋派,没和天下苍生决一死战?
他竟忘了。
青锋派顾名思义,派内弟子多修剑术,可他不同。
他修的是医。
医者仁心,到了最后,他竟也下不去手残害那些无辜之人。
盘踞在万魔峰一千七百年,将各路魔众汇聚于此,却给他们定下规矩,不准他们杀人夺宝,不准他们离开万魔峰半步,不扩张地盘,只要不是那些正道修士犯贱打进来,他们就不能杀他们。
魔众不满,他镇压,修习多年的医术终于也派上用场,他知道怎样救人,亦知道怎样杀人,天露池孕生的恶花毒草为他所用,瘴气、血池……他杀起那些反叛的魔来也是毫不手软。
时间久了,便再没人敢挑衅他的权威,可他深知魔众只是表面对他恭敬,实则等着他落难,时刻准备反咬他一口。
当了一千多年魔尊,身边依然无一人可信。
好窝囊的魔尊,好没用的魔尊。
空有一颗祸世之心,到头来,却不过是和祁雁殊途同归。
视野朦胧,他仿佛还在雾气弥漫的天露池里,冰冷的池水浸透了全身,数不清的恶念在耳边叫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起初他还在等鸣川师兄,可等着等着,就将他忘了,魔念蚕食他的神志,他心里除了恨已经剩不下其他,他忘了他们在青锋派一起修道的种种,忘了那个鸣川师兄,脑海里只剩下已继任掌门的泊雁仙尊。
他总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日复一日地在万魔峰上徘徊,日复一日地看着青锋派所在的方向,那万仞之山高悬天际,犹如一把插在大地上的宝剑。
他终有一日会死在那把剑下,那是正道修士的剑,是青锋派的剑,是祁雁的剑。
时间久了,他再难以控制自己,被魔念侵蚀的他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魔气一次又一次失控,泊雁仙尊一次又一次从遥远的天边赶来,将他镇压。
只有在和祁雁交手时,他能赶到一丝久违的畅快,普天之下已没人能接得住他一招,他捏死那些正道修士如同捏死一只蚂蚁,无趣……无趣!只有祁雁能与他酣战。
于是他记住了,那是他的对手,是放眼整个修真界他唯一的仇敌,那清冷孤傲的剑修,皎洁如天山之雪,浩荡如林间之风。
他们时常交手,彼此胜率都只有五成,他赢了,从不会杀祁雁,因为他知道如果杀了他,世上就再没有能和他一战的对手,他要留着他为自己取乐。
可他不明白,祁雁为什么也不杀他。
那人打赢了他,只是负过手中剑,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不开口说一个字。
而后,转身离去。
他们争斗了多久,苗霜自己也不记得了,也许是一千年,也许更久。
被魔念蚕食的记忆支离破碎,能拼凑起十之一二已纯属侥幸。
他只记得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战。
那或许已经不能称为他和祁雁的战斗,而是他和整个修真界的战斗,所有化神境以上的修仙者合力清剿魔修老巢,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正道修士们浩浩荡荡,唯有泊雁仙尊姗姗来迟。
他记得他们分出胜负时祁雁脸上的表情。
极度惊愕,以至于瞳孔收缩。
一如现在这般。
“……苗霜?”
祁雁送赵戎他们离开后就回到了吊脚楼,他总感觉苗霜状态不对,有些不太放心。
他回到房间,却发现苗霜不在屋里,这时他听到楼上传来动静,才发现原来苗霜上了二楼。
苗霜一上二楼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心里的不安更甚,他急忙追了上去,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他看到苗霜坐在桌边,慢慢冲他转过头来,猩红的眼眸被潮意淹没,泪水夺眶而出,无声坠落。
湿润的痕迹沾了满脸,落在桌边,落在地板上,砸出一颗颗暗色的圆,祁雁一时间慌了神,他从没见过苗霜哭,从没想过苗霜会哭,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而哭。
他听不到哭号,只有寂静的悲怆,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将他抱住,仓惶询问:“苗霜?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苗霜不回答,只是闭上眼睛。
他终于记起,那时他和祁雁似也是这般,只不过他们中间,还有一柄属于泊雁仙尊的剑。
那把剑深深插进他的心口,刺穿了他的心脏,剑柄握在祁雁手里,而他的双手,又死死握住了祁雁的手。
是他亲手把那柄剑送进了自己的心口。
那剑刃是如此锋利,剑身是如此之冷,他整个人都要被冻结,可他却忍着那彻骨的寒冷,想要离祁雁更近一些。
炼虚修士的交锋惊天动地,七七四十九天的激战,他耗尽了自己的魔气,祁雁也耗尽了全部的灵力。
只差半招。
他故意输了他半招,省下了那半招的力气,握紧祁雁执剑的手,用他的剑捅了自己。
只因他那时魔气耗尽,魔念短暂地从脑海中退去,他想起了一切。
他早已无以为继,失控的次数越来越多,冷静的时间越来越短,若祁雁再不杀他,他迟早会杀了祁雁,灭了这天下苍生。
祁雁不肯杀他,那他来杀死自己。
那把属于天下第一剑修的剑,足以让他神魂俱灭。
第69章 第 69 章 他不会真的爱上苗霜了吧……
长剑一点一点没入他心口, 他看到祁雁眼中的震惊,看到祁雁脸上的绝望。
他听到他求他,求他停下来。
可他却不肯停下来, 他死死按住祁雁的手,那把剑每进一寸, 他便也离他更近一寸。
直到他触碰到祁雁的脸,触摸对方染血的嘴唇, 他气息奄奄,笑得却比任何时候都肆意畅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死已经成了一种解脱,可他却不能死在自己手里,这具逆练了青冥心诀的身体已然成为魔气的容器,一旦容器打碎,所有的魔气外溢,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只有祁雁能干净地解决掉他,他要用那把剑杀死他的肉|体, 用仙术碾碎他的魔丹,抹杀他的神魂, 让他彻彻底底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你来得太迟了,”他听到自己对祁雁说,“迟到我已经把你忘了,鸣川师兄。”
他看到一向冷静的泊雁仙尊面色惨白,嘴唇不停颤抖, 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只会重复一个“不”字。
他竟觉得那样的鸣川师兄好生有趣。
苗霜不禁笑得更开心了,他抚摸着对方的脸颊, 用手上的血蹭脏他干净的面容,附在他耳边说:“鸣川师兄,我好恨你,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凭什么所有人都选择了你,师尊选你,青锋派选你,天下苍生选你,连我也选了你……凭什么?凭什么你占尽一切,而我一无所有?”
“可我不后悔,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选你。”
“师兄,我好喜欢你。”
“你可知我为何喜穿红衣?我不知你何时来,那我便日日穿着,这样你杀我时,就是嫁衣。”
“我很自私吧?死了还要阴魂不散地把你绑住,我要你记得我,记得我恨你,记得我爱你,所有人都可以忘了我,但你不能。”
血色的瞳孔渐渐涣散,他用最后的力气吻上祁雁的唇:“能死在你剑下,我也算……得偿所愿。”
滚烫的鲜血淌过雪亮的剑身,流过两人交握的手,顺着剑柄,在祁雁襟前洇出大片的红。
原来,他早用自己的血染脏了泊雁仙尊雪白的道袍。
香炉里白烟袅袅,幽香在室内飘散。
苗霜紧紧抱住身前的人,用力抓住他的衣服,不顾一切地吻上他的嘴唇。
祁雁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品尝到他咸涩的眼泪混杂在这个吻中,心口又没由来地疼了起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用力将他箍进怀中,似乎这样就可以减缓彼此的痛苦。
苗霜的索求比平常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祁雁感觉到他的迫切,几乎是蛮不讲理地夺取着他口腔中的氧气,仿佛要将他掠夺殆尽一般。
他没办法出声向他询问,也没办法停下,只能顺应着他给出回应,滚烫的呼吸烧灼着彼此,所有的情绪被融进这无声的缠绵当中,仿佛迟来了千年,又好似为时未晚。
但很快苗霜就不再只满足于亲吻,他猛地推了对方一把,祁雁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床上。
刚来得及换口气,苗霜已压了上来,跨到他身上,干脆利落地解开他的衣服,祁雁下意识想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轻松躲过,不等他开口,便再一次吻了上来。
苗霜扶住他坐了下去,那柄利剑狠狠将他捅穿,深得要钉入他的灵魂,疼痛却让他感到兴奋,以至于可以暂时忘却曾经的一切,全身心投入到当下,专注于眼前的人。
祁雁也无暇再去思索其他了,全身血液翻腾,顷刻间将他点燃,他扶住对方的腰,用生着薄茧的指腹摩挲他细腻柔韧的皮肤。
自从他腿好后,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个姿势了,某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新婚之夜,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苗霜不知在屋子里点了什么香,那幽邃的香气在他们交缠的呼吸间见缝插针地往他鼻子里钻,他莫名感到头脑昏沉,眼前有些发暗,他分不清是天色晚了,还是被苗霜吻到缺氧。
意识在难以形容的欢愉和迷离间浮沉,心口的疼痛渐渐消退,继而浮起某种奇怪的亲切感,他不知道那种感觉从何而来,仿佛超越了肉|体的局限,达到灵魂上的契合。
恍惚之中,似乎又回想起了三清殿,似乎看到了白茫茫的雪,看到绚烂的红霞烧红了整片天空,看到大雁从云端飞过……那景象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见过,只觉得好生亲切。
香炉里的白烟渐渐散去,一截香灰掉落,那炷香彻底燃尽了。
苗霜按住他的手背,粗糙的摩擦感落在他腰间,让人忍不住浑身颤栗,从内至外,来自祁雁的触感占据着他身体的每一处。
他亲吻着面前的人,想要从他身上夺回他亏欠自己的一切,这个该死的家伙,不守信的东西,可恶的骗子,明明答应他要罩着他,却连杀了他让他解脱都不肯下手。
不过,现在插在他身体里的这把剑,可比刺进他心口的剑舒服多了,虽然他不明白他为何能在那样的贯心一剑下存活,不明白他早该湮灭的神魂为何还在,但看在身下这把剑还算好用的份上,他可以暂时原谅他。
但有件事他不能轻饶。
他明明再三强调让祁雁记住他,怎么还能把他忘了?
某人的记性就那么差,在心里留出一小块地方给他,就那么难?
苗霜不禁有些生气,狠狠咬破了对方的舌头,疼痛让祁雁瞬间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推开对方,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又要咬他。
但苗霜还不解气,又埋下头用力啃咬他的肩膀,直到咬出一圈血淋淋的牙印才算罢休。
剧痛让祁雁皱起眉,却没有反抗,今天苗霜的举止怪异极了,也许是心情不好想要发泄,给他咬一咬也没什么。
他咽下嘴里的血腥味,又去吻他,顺着他耳根一直吻到下颌,亲吻他颈侧剧烈跳动的脉搏。
苗霜闭上眼睛,已经到了极致,一阵跳动的绞滞过后,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空气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苗霜伏在他肩头,舔了舔那牙印上渗出的血。
舌尖轻轻擦过伤口,犹如一片羽毛扫过,祁雁又疼又痒,手臂又收紧了些,沉声问他:“还要吗?”
苗霜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已是不想动了,可他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让某个人从身到心一滴不落地全给他才甘心,于是他道:“要。”
深埋的东西便又动了,由缓至急,他感觉到那股力量,觉得某人的腿大概是好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究竟折腾了多久,窗外已是浓重的夜色,祁雁本想适可而止,可无论第几次问对方都还说要,他也只好继续满足他……直到他嗓音都有些嘶哑,再问时,苗霜没有回答。
终于是睡过去了。
祁雁松口气,他也实在是一滴都没有了,这家伙还真能折腾,就不怕明天起不来床吗?
哦,他倒忘了,以某人的自愈能力,大概睡上一觉就又生龙活虎吧。
他看着身侧睡着的人,心情有些复杂,到现在他也还是没搞明白苗霜为什么哭,但他看起来已经没那么悲伤了,脸上的表情十分放松,似在享受一场好梦。
祁雁俯下身来,轻轻亲吻他的眼角。
泪痕早已干了,却还能尝到丝丝咸涩,他将他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精致的面容。
说不上为什么,他不喜欢苗霜哭,他宁可他似笑非笑地折腾他,那眼泪让他感到难以形容的悲痛,像是心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仿佛他亏欠他什么。
他捉起苗霜的手,想把它放进被子,可看着这满床狼藉,又觉得不收拾根本没法睡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楼打些水,至少擦干净再说。
祁雁站起身来,床头梳妆用的铜镜里的他便也站起身,人影的晃动让他本能地投去视线,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衣衫不整,肩头的牙印已结了血痂。
咬得真狠。
牙还挺整齐的……
祁雁理了理衣服,把牙印遮住,转身就要离开。
余光却忽然扫到什么,他身形一顿,退回镜前。
他难以置信地向镜中看去,微微把脸扭向一侧,露出喉结边那颗小痣,只见那痣殷红似血,分外醒目。
祁雁猛地一惊。
他完全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情蛊!
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飞快地在脑中闪过,他像是幡然醒悟一般,神色一下子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他明明打算治好了伤就和苗霜分道扬镳,可为什么事情完全在向着不受控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一想起那个所谓的泊雁仙尊,他就自乱了阵脚?
他居然在嫉妒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人,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什么狗屁仙尊争风吃醋,还要把苗霜从他手里抢过来,不肯做泊雁仙尊的替身?
疯了,真是疯了。
可苗霜本就该是他的,什么叫抢,他只是夺回自己的东西——
……
不对。
祁雁捂住额头,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心脏跳得很快,不知是惊讶还是慌乱。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床上的人。
他不会真的爱上苗霜了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这情蛊的问题,都怪这该死的虫子!
他只是觉得泊雁仙尊那种货色不配让苗霜喜欢,而且苗霜本就是他的妻子,不论他喜不喜欢,他也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没错,他只是尽到一个丈夫的义务,仅此而已,他对苗霜并没有多余的感情。
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祁雁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下楼烧水。
第70章 第 70 章 反正苗霜已经是他的了……
两刻钟后, 祁雁提着烧好的热水回到房间。
经过铜镜时,他没忍住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竟发现那颗小痣变回了黑色。
他放下水桶, 有些惊讶地凑到镜前,甚至点起了烛火细看, 这回无论怎么看都是暗色的一个小点,并没有任何变红的迹象。
……怎么回事?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还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就说他怎么可能爱上苗霜呢,一定是刚刚光线太昏暗,他看错了。
祁雁坐在床边,用热水打湿了毛巾,小心翼翼地帮床上的人清理身上的污渍。
凌乱的床铺和随处可见的痕迹向他诉说着他们刚刚到底有多激烈,以至于当事者本人看了也有些耳根发烫,祁雁耐心把那些痕迹一一清理掉,给苗霜换上干净衣服,又把他抱起来, 更换了床单和被子。
料理完这一切,他也感觉有点累了, 坐在床边休息片刻,打量着苗霜的睡颜,微微出了神。
他时常觉得某人这张脸漂亮得不太像个人,有种超脱尘世的仙人之貌,却又夹杂着几分邪气,笑起来时, 甚至是邪气更占上风,让他看起来近乎妖异。
但可能是因为此刻正在熟睡,那双血色的眼瞳闭上, 妖异感也随之退去,显得他十分平和,好似人畜无害。
祁雁伸出手,小心地捏住他一撮发尾,将雪白的发尾绕上自己的手指,放在鼻端轻轻嗅闻。
发丝擦过脸颊,睡梦中的苗霜似乎感到痒,他翻了个身,顺势便捉住了祁雁的手,用脸颊贴住他的手心,蹭了蹭。
祁雁:“……”
微痒的触感顺着皮肤传来,像是有细小的电流一路从手臂爬到心底,他好像被烫了一下,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
纵然他觉得苗霜长得好看,和他做时也感觉舒服,但……但那只是他们各取所需。
可他至少不会守着军营里的兄弟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祁雁喉结上下滚了滚,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之间若真的只是各取所需,他又何必在意苗霜为什么而哭,何必在意他喜欢谁,一想到苗霜心里装着别人他就浑身难受,恨不得把那个可能早就死了的家伙拖出来再杀一次,让苗霜彻底断了念想。
好吧,他承认他的确在乎他,可苗霜是他的妻子,他在乎他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只蛊虫,一定是那只蛊虫干扰了他的思维,让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何况现在蛊虫根本没变红,虚惊一场罢了,苗霜帮了他这么多,他自然该回报他,现在他们身上还有生死蛊,苗霜也算是把性命托付给他了,一个从不信任任何人的大巫把唯一的信任给了他,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该给予他同等价值的报答。
之前苗霜照顾了他那么久,现在他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该由他来照顾苗霜,他不但要对他好,还要比以前更好。
身为丈夫照顾妻子,是理所当然吧?
至于那个什么狗屁仙尊……反正苗霜已经是他的了,他管那仙尊去死,该是他的人就是他的,断没有放手的道理。
祁雁想着,渐渐有些倦了,困乏的精神让他难以再坚持下去,打着哈欠摸上了床,十分顺手地把苗霜抱进怀中。
嗯,就是这样,没错……
祁雁搂着人很快睡着了,第二天,两人果断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不知是昨日搞得太激烈,还是突然想起全部的记忆,超过了人能负荷的极限,苗霜感觉十分倦懒,一点都不想起。
尽管一直被祁雁抱着很热,他也懒得挣扎,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祁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带的振动就抵在他耳畔:“夫人今天心情可好些了?”
苗霜现在心情好得不能再好,懒洋洋地应道:“嗯。”
“那能不能跟为夫说说,昨天究竟为什么那么伤心?”
苗霜就知道他肯定要问这个,反正他现在心情不错,回答他一下也不要紧,当然了,该隐瞒的也还得隐瞒。
既然祁雁想不起来了,他也没必要强迫他做回泊雁仙尊,虽然把他忘了的确让他很生气,可事已至此,再强行让祁雁接受那些已经遗忘的过往,只会让他觉得痛苦。
他还记得泊雁仙尊“杀”他时的表情,对魔尊苗霜而言,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瞬,痛快过了,剩下的全是痛苦。
他不想再看见那样的表情了。
他对祁雁的恨意早该随着那一剑消散,归根结底那不是祁雁的错,祁雁应该并没有忘记他们的约定,他不杀他,或许的确是在尝试救他,只可惜最后也没能成功。
他努力过了,这就够了。
想凭一己之力改变整个修真界,太难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抱过希望,至少他的死能给青锋派带来一些改变,在他之后,应该不会再有受害者了吧。
等等。
祁雁……现在就在他身边,是泊雁仙尊的神魂没错,他既然已经和他一起进了这书中世界,那修真界怎么办?
这个家伙,该不会真的给他殉情了吧?
他最好是毁掉了青冥心诀才死的,不然他们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
还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在最后的时刻,他明明已经记起了一切,为什么进入到这个书中世界以后,又全都忘了?
祁雁和他是一样的情况吗?他们都忘了,只是祁雁忘得比较彻底?
那他又为什么偏偏记得祁雁杀过他呢,他脑子里只剩下他们是仇敌的记忆,这选择性遗忘未免太精准了些。
“夫人?”见他许久不答,祁雁又唤他,“要是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嘴上这么说,声音却显得有些失望。
苗霜回过神来,模棱两可道:“昨天,是因为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祁雁的手臂环着他的腰,“你是指,刚成为大巫的那几年?”
“嗯。”
“那又和‘鸣川’有什么关系?”
苗霜闭上眼睛:“那年,族中和我同龄的孩子都参加了大巫选拔,不论自愿还是被迫,结果你也知道了,除了我,一个都没活下来,其中有个孩子,曾经是我的朋友,我们两家离得很近,出门就是他家的吊脚楼,我跟他同一天出生,又一起长大,如果没有那场大巫选拔,我们应该到现在还是最好的朋友。”
“我成为大巫以后就将他忘了,他的名字在苗语中的发音,和你们汉语的‘鸣川’很像,赵戎喊你鸣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好熟悉。”
“所以你就用了景行送你的香?”祁雁问。
“嗯,我原本也只是试试而已,没想到那香真的有用,我不光想起了他,还想起了所有遗忘的事,包括我爹娘是怎么被那些人残忍杀害……”
“抱歉,”祁雁急忙打断他,手臂微微收紧,“我不该问。”
“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苗霜说。
反正也是编的。
祁雁沉默下来,对提起他的伤心事感到愧疚,正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就听他道:“我饿了。”
“嗯,”祁雁立刻松开他,坐起身来,“我去让厨子做饭,想吃点什么?”
“酸汤鱼。”
“好。”
祁雁披上衣服下了床,顺手把昨夜换下来的衣服床单被子拿出去,交给明秋:“去洗了吧。”
明秋点点头,也没多想就接过,正好现在有时间,他直接拿去井边,挑水洗了。
直到他看到床单上的痕迹:“……”
不是,这,也太夸张了。
将军不是身体才好些吗就这么能折腾,那以后得什么样……
明秋一言难尽地洗着衣服,突然感觉前途也没那么明亮。
*
数日后,普州。
“兄弟,兄弟?还能起来不,起来把药喝了。”赵戎端着药碗蹲在路边,试图叫醒一个昏倒在地的青年。
那青年穿着打扮像个道士,打了补丁的道袍沾满灰尘,也不知道是奔波了多远才能狼狈成这样,他双目紧闭,已是意识迷离,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唇开合,艰难吐字:“别……别管我……去救……救别人……”
“别人都喝过药了,就差你了,”赵戎还在试图劝他,“兄弟,再不喝药你就死了。”
这人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今天一早就有人看见他晕倒在大街上,发现他的人急忙来医馆求助,求小医仙救人。
哦,小医仙是普州百姓对向久的尊称。
之前他和姜茂昼夜不停地把苗霜改进过的药方送回普州,向久看了,立刻改变了治疗策略,用苗霜给的药材和蛊虫配好了新药,一副药下去,效果立竿见影,之前那些只剩一口气勉强吊命的重症病人迅速好转起来。
而那些症状稍轻的,依然采用原本的药方,也已大有起色,死里逃生的病人们感激涕零,城里新来的郎中能治好疫病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在家等死的病人都来看病了,直把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煎药的大锅一天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刻闲着。
普州得救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周边各州县,越来越多的人来普州寻医问药,向久的名声越来越响,人送外号:小医仙。
治疗轻症的药方已经免费发给了各州县,忙了这些时日,今天总算是稍微闲下来一点,赵戎正要活动活动快要累塌的筋骨,就被小医仙发配出来救这个昏倒的道士。
道士病得神志不清,嘴里还在喃喃:“别管我……我这有药……”
赵戎这才看到他手里捏着一个小瓶,心说你有药不吃不是脑子有病吗,掰开他的手把那瓶子夺过来,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赵戎:“……”
“给我,”姜茂单手他掐开道士的下巴,接过赵戎手里的药碗,“跟他废话,直接灌就是了。”
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全灌了下去,道士差点被活活呛死,咳嗽着醒了过来:“咳咳咳咳!!”
他咳了个昏天黑地,眼冒金星地看着面前的人,忍不住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喘着粗气道:“您这一碗……差点送我去见我的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