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祁雁在今日死,祁雁在今……
苗霜衣服都没换, 脸也没擦就下了山,现在看上去像是刚杀完人。
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提起手里拎着的盒子,微笑道:“贾忠杀完人畏罪潜逃, 我只好顺手分了个尸,不小心溅上的血, 不用放在心上。”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黑漆漆的盒子,盒子底部有少许液体渗出, 似乎是血。
苗民咽了口唾沫,完全没被安慰到,反而更紧张了:“杀……杀了谁?”
“祁雁。”
“?!”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盒子:“这里面难道是……那位汉人将军的人头?!”
苗霜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这……”
“所以我才要你们找到贾忠,不论死活,”苗霜笑吟吟道,“毕竟他杀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夫君。”
苗民急忙低下头:“大巫节哀。”
“节哀倒谈不上,只是可惜了, ”苗霜没再继续说下去,“好了, 我还有事要忙,别在这里碍事了。”
苗民退到一边,放他们离去,出寨的路只有一条,苗霜又往前送了一段。
走到无人处,他开口道:“你们先去一趟黔州刺史府, 把贾忠的事告知刺史,最好能让他帮忙发通缉令,贾忠很可能已经逃出了深山, 一旦他离开苗寨,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只能靠官府来抓人。”
“明白,大巫放心吧。”明秋道。
苗霜给他们牵了两匹马,人头和包袱一左一右绑在马后:“好了,去吧。”
*
三人离开后,吊脚楼里。
祁雁慢慢挪开扣在身上的竹筐,深深呼吸了一口深夜的冷风。
早春的天气春暖已至,但到了夜晚,依然漫上些残冬的寒,轻风打透他身上单薄的里衣,带来沁骨的凉意。
不算冷,但畅快。
皓月当空,皎白月色照在他身上,远处崇山峻岭匍匐脚下,长河在山间流涌,犹如呼啸而过的奔龙。
他第一次知道苗寨的风光是这样美,比他来的那天还要美。
此处绝非蛮荒之地,而乃人间仙境。
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唇角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意,紧绷的肩线一点点放松,他放过了时刻绷直的脊背,任由它倚靠在墙上。
祁雁在今日死。
祁雁在今日活。
他忍不住低低笑起来,笑出了声,觉得此时手边只缺一坛酒,于是他伸手试了试旁边倒扣的竹筐,感觉还算结实,手臂猛地发力,借力起身坐了上去。
祁雁推开窗子,重新翻进了屋。
轮椅在混乱中不知被谁撞到了一边,离床有一段距离。
借着心头这股畅快,他再一次尝试起身,双腿还是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筋骨传来阵阵酸痛,但对此时的他来说这些都已不值一提,他艰难向前迈步,双腿沉重,心情却轻快,就这样踉跄着向轮椅接近,明明没有喝酒,他却好像已经醉了。
身体终究因为难以稳定而向前倾倒,但在即将摔倒的前一刻,他终于摸到了轮椅扶手,手臂的力量弥补了双腿的欠缺,他一个转身坐进轮椅中,轮椅因为惯性而向后滑去。
一侧的轮子被他固定,而另一侧被他转动,轮椅就这样调转了方向,向着屋外驶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贾忠的脑袋没了,但尸身还在,只不过那尸身也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数不清的蛊虫在尸身上进进出出,啃食着所剩无几的残骸。
药材燃烧的白烟渐渐散去,只剩苟延残喘的几缕,虫罐倒的倒,碎的碎,苗霜用过的砍刀插在地上,刀身上也趴伏了几只嗜血的蛊虫。
这些蛊虫尽职尽责地打扫着战场,和之前苗霜杀长老立威时用的蛊虫似乎是同一种,却要温和许多,进食的速度并不快,可能是不太饿。
祁雁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不知道苗霜把酒藏在哪儿了,记得上次他出门拿酒,好像是下了楼。
下楼……
祁雁看向那段向下的楼梯。
他来苗寨至今已有两月,还一次都没下过楼,这座伫立于山间的吊脚楼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囚笼,只需要一段楼梯,就能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插翅难逃。
但今天不同。
昔日的祁雁已死,新生的祁雁要尝试从这囚笼里出去。
不过走楼梯对他来说还是太困难了,他连平地都走不稳,要是走这楼梯,非得一头栽下去不可,得想个别的法子。
他看了看楼梯光滑的扶手,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胳膊一撑坐了上去,整个人顺着扶手滑下。
他落在扶手最底端,四下张望,没看到哪里有酒坛,倒是看到了院子里的灶台。
许是个人习惯,苗霜家的厨房并不在屋子里,而在院子里,他也不用那炉灶做饭,只用来煎药或烧水。
祁雁目测了一下那距离,有点远,但努力一下也并非过不去,于是他计算好了所有能够撑扶借力的点,狼狈却顺利地将自己移动到了灶台前的小板凳上。
打开水缸盖子,把水一瓢瓢舀进烧水用的大锅里,点燃灶膛里的柴,烧着烧着却发现柴不太够,又没劈好的了,干脆拎起斧头现劈。
没经过充分晾晒的木柴燃出了更多的烟,祁雁被呛得咳了下,往旁边挪了挪。
苗霜从山下回来就感觉情况不对,还没走近,他已经看到自家院子里升起的炊烟和零星火光,在深夜中格外醒目。
他不禁十分诧异,心说天还没亮呢厨子就起来做饭了吗,而且他离开时匆忙,都没来得及收拾残局,厨子看到院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居然没被吓死,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做饭?
等他推门入院,就看到那道坐在灶台前的身影,身形瘦削,怎么看也不像那胖厨子。
苗霜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抬头望了望吊脚楼里,看到停在楼梯平台上的轮椅,轮椅上却并没有人。
他终于相信了那人是祁雁,走到他跟前,满脸怀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怎么下来的?”
祁雁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柴,转过头道:“夫人回来了。”
苗霜几乎怀疑自己杀错人了,面前这个或许是贾忠,他瞄一眼对方的腿:“你腿好了?能走路了?”
“没好,”祁雁道,“勉强能走几步。”
苗霜重新估算了一下这里到吊脚楼的距离:“几步?”
祁雁笑了下,没头没尾地说:“不知夫人是否听过一桩轶事?”
苗霜莫名其妙:“什么?”
祁雁:“世有毒蛇,名曰五步,顾名思义,被蛇咬中后五步之内必亡。一农户进山砍柴,不幸被五步蛇所伤,农户大惊,不想命丧于此,遂擒住那五步蛇,每走四步便再让蛇咬上一口,如此反反复复,终于坚持到下山,农户回到家中,家人立刻寻来郎中为他医治,解了蛇毒,农户的性命便保住了。”
苗霜愣了下,随即被他给气笑了:“你有病吧?”
“世人皆笑农户愚钝,听之唯一乐耳,可我今日却效仿那农户,五步将摔,我便只行四步,歇息片刻,再行四步,积跬步而至千里。”
苗霜:“……”
他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画面,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酸。
他张了张嘴,却半天没说出话,许久才捡了句无关紧要的:“看来将军心情不错,还能给我讲冷笑话。”
祁雁掀开锅盖,锅里的水已然沸腾:“水烧开了,夫人可以沐浴了。”
“搞了半天,你在给我烧洗澡水?”苗霜看了眼自己衣服上的血,“是该洗洗,不过这点水可不够。”
“夫人先将这水挑走,我再烧一锅。”
苗霜并不乐意干这种事,可明秋明冬已经走了,现在没人伺候他,那个姓祁的更加伺候不了他。
虽万般不愿,他还是只能自己来,上楼下楼跑了好几趟,把这些热水挑进浴桶。
这凡间就是落后,洗个澡都这么麻烦。
祁雁已经烧上了第二锅水,问他:“夫人就那么相信那个小太监?若他一去不返,又该如何?”
苗霜知道他说的是明秋,抱着胳膊靠在一旁:“那只能说明他是个蠢货。”
这几天他在贾忠面前演的戏,都是让明秋配合的,当然,圣子也有一份。
“此人很有城府,”祁雁道,“他今年不过十九岁,和来福一般大,心思却深不见底。”
“你想说什么?”
“他会跟着我们来苗疆,或许不是偶然,若非他自己争取,就是有人刻意安排……又或者两者都有。”
“不管他目的为何,现在暂且和我们站在一边,我在他身上下了蛊,到现在都没被触发,说明他没做背叛我们的事。”苗霜道。
祁雁点了点头。
“且看他在刺史府如何大显身手,”苗霜又说,“若事成,等圣蛊送回京都,你就自由了,将军。”
“虽自由了,却也从活人变成了死人。”
苗霜眉梢微挑:“那又如何?我看你还挺高兴的,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自在,想要彻底摆脱季渊的监视,你非死不可。”
“夫人说得轻巧,”祁雁煞有介事地叹口气,“我一死,虽摆脱了季渊的监视,却是再不能出现在旁人的视线当中,从躲着监视我的人,变成了躲着所有人,以后只怕要日日谨慎,时时提防,怎么想这日子也好过不起来啊。”
“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我劝将军还是着眼于当下。”
祁雁不解:“夫人此话何意?”
苗霜指向不远处的吊脚楼,手指隔空点了点那段楼梯,落在亮着灯光的楼上卧房:“比如——先想想你该怎么回去。”
第52章 第 52 章 夫人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祁雁:“……”
他下楼只是一时兴起, 的确没考虑过要怎么回去。
沉默片刻,他道:“我还是先把这锅水烧完吧。”
趁这时间,苗霜去收拾了院子里的一地狼籍, 贾忠的尸体已经彻底被蛊虫吃干净了,连一滴血都没剩下。
吃饱喝足的蛊虫慢悠悠爬回虫罐, 苗霜把它们一一摆放整齐,将烧过的药材扫到一处用土填了, 虽做假戏,但这些药材可是实打实的,其中有几味还不便宜,他心疼得很。
凌乱的院子重新变得整洁,他最后拎起那把砍刀,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找了棵顺眼的树,砍下一段合适的树枝来,削去上面的枝节和毛刺, 试了试,勉强可以当个拐杖。
正巧水也烧好了, 苗霜把热水提上楼,感觉差不多够洗个澡。
他把刚做好的拐杖扔给祁雁:“凑合用着,明天我找人给你打一副。”
祁雁掂了掂,感觉只靠这根木头着实有点悬:“这东西……真的能行吗?”
苗霜急着去洗澡,有些不耐烦了:“不行你就继续在这坐着,等什么时候明秋回来, 什么时候抬你,贾忠睡过的地方还没收拾,今晚你就在那住吧。”
祁雁不是很想睡别人睡过的地方, 更何况那人是个奸细,他思索片刻,冲苗霜伸手:“夫人,拉我一把。”
苗霜不太情愿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小板凳上拽了起来,祁雁顺势将胳膊绕过他肩膀,用力搭住了他。
一个人的重量就这么压上来,苗霜踉跄了一步,差点没站稳,祁雁及时撑住那根拐杖,没让他们两个一起摔了。
这么久了,苗霜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站起来,虽然没完全站直,但他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身量差距。
他已经不记得泊雁仙尊有多高了,只记得那人看他时,视线永远是微微俯视,也因此,显得他愈发高高在上,冷漠又不近人情。
“夫人,”祁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不走吗?”
苗霜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往吊脚楼走去,让他搀扶祁雁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一半体重压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都要走不动了。
好不容易把他扶到楼梯口,祁雁已经有些气喘,不知是疼的还是累的,他放下拐杖,继而抓住楼梯扶手,艰难迈动脚步想要上楼。
上楼显然比走平地更困难得多,双腿沉得像是灌了铅,不过是一个楼梯踏步,却怎么也迈不上去,腿筋传来阵阵酸疼,祁雁攥着扶手的手臂上青筋凸起,已是尽了全力。
第一次尝试终以失败告终,他松开了苗霜,整个人倚靠到扶手上,仰头大口呼吸。
苗霜揉了揉被他勒疼的肩膀:“你到底能不能行?”
祁雁跌坐在台阶上,疲惫不堪地冲他摆了摆手,气息不稳道:“夫人先去洗澡吧,等下水要凉了。”
“刚烧开的水,倒也没那么快凉,”苗霜往上走了两阶,“实在不行,我找根绳子把你顺上来?”
“夫人恐怕拽不动我。”
苗霜更烦了,这具身体哪里都好,就是缺乏些力量:“那你说怎么办,要不你用爬的?反正这里也没别人。”
祁雁摇了摇头。
“再试一次吧,”他说,“我能上去,还请夫人再帮我一把。”
“最后一次,你要是还不行,我就不管你了。”
“好。”
祁雁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搭住苗霜,撑着扶手继续往楼梯上走,苗霜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整个人都在用力,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昔日策马扬鞭驰骋沙场,而今却连爬个楼梯都费劲,苗霜知道他在挣扎什么,他的确不该跪下来四足并用,他站着,至少还算是个人。
残了这许久,一旦品尝过重新站起来的滋味,就再无法接受只能跪地膝行的自己。
苗霜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将他拽上最后一级台阶,赶紧撒了手,把人扔到轮椅里。
被这家伙搞出了一身汗,身上本来就脏,现在更脏了,他一刻也坚持不下去,脱了衣服就去洗澡。
水还有点烫,他又往浴桶里兑了点凉水,温度刚刚好,他迫不及待地跨进桶中。
祁雁坐在轮椅上休息,他实在有些体力透支了,今晚太过勉强,现在腿已经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不过……他做到了。
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他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月色渐隐,天蒙蒙亮了。
祁雁操纵轮椅进了屋,绕过屏风,看到正泡在浴桶里的苗霜,问道:“夫人要帮忙吗?”
苗霜正闭目养神,闻言一掀眼皮:“帮什么忙?”
“帮你洗澡。”
“?”
祁雁:“今日之事多谢夫人,但一句感谢未免太过苍白,于情于理,我都该报答。”
苗霜一挤眉头,打量他道:“今日之事,你指哪件?”
“所有。”
“若是所有,只帮我洗个澡就算报答,这恐怕不够吧。”
“夫人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苗霜却也没想好让他做什么,他现在又累又困,只想赶紧躺床上睡觉,可不洗澡难受得睡不着,洗澡又累得不想动。
于是他觉得祁雁的提议也并非不能接受,勉为其难道:“行吧,那你先帮我洗澡。”
“遵命。”
轮椅慢慢靠上前来,祁雁拿起水瓢舀了热水,一点点帮他把头发打湿。
发尾沾到的少许血迹已经干了,被水润湿后从发丝间冲洗下来,祁雁揉了些皂角,仔仔细细帮他洗净。
雪白的发丝重新变得一尘不染,顺滑地从指间穿过,他五指顺着经络的走向轻轻帮他按揉头皮,问道:“夫人这发色是天生的吗?”
苗霜已经被热水蒸得昏昏欲睡了,也没过脑子,随口答道:“不是。”
“那是何种原因造成?”
“自然是因为——”苗霜猛地一顿,睁开眼睛,匆匆改口,“那场大巫选拔。”
好险,差点就把“修炼魔功”说出去了。
祁雁的动作停了停。
之前苗霜告诉他,身体因为承受过量毒素而陷入长时间的精神混乱,却没说这毒还能改变一个人的外貌。
“那眼睛的颜色?”他又问。
“也是。”
“你不觉得小白和我长得很像吗?”苗霜又往下滑了一截,更加舒服地靠在浴桶中,“苗寨中关于禁蛊并没有太多记载,多为口口相传,听族里老人说,蛊王的样貌决定大巫的样貌。”
“数百年前禁蛊还没被禁时,每隔几十年就会进行一次大巫选拔,有一次蛊王是只蝎子,于是那位大巫是个鹰钩鼻,状如蝎的尾针;有一次蛊王是蜈蚣,于是那位大巫生出了六条手臂四条腿;蛊王是蟾蜍,大巫浑身麻麻赖赖,声如鸣蟾;蛊王是守宫,大巫可断肢再生,仅凭双手双脚就能在墙壁上灵活攀爬。”
祁雁:“……”
他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可能是有些不够用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传闻,毕竟现在还活着的人中根本没人见过他们,或许是在一次次的口口相传中变得逐渐妖邪化而已。”
苗霜说着笑了下:“这么看来,你还得感谢这次胜出的是小白,在所有毒物当中,它已经算长得相当好看的了,虽然脑子蠢些。”
祁雁没接他的玩笑话,慢慢将他的白发捋到耳后:“你认为禁蛊是‘妖邪’?”
“那不然呢?我虽为大巫,却也知道哪些蛊术该保留,哪些蛊术该废除,献祭无数条幼童生命炼制而来的禁蛊,令人不耻。”
“那你……恨他们吗?”祁雁坐在他身后,双手慢慢从耳后移到他肩头,“我是说除了款首以外,所有支持重启禁蛊的人。”
这个问题让苗霜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续上话音:“恨当然恨,但他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罪无可恕,大部分都是被款首煽动怂恿,至于那些知错不改的,基本上都被我杀了,还有一些漏网之鱼,我若是想杀,自己会解决,这是我苗寨内部事务,将军还是不要插手了。”
祁雁叹了口气,帮他按揉肩膀:“好吧,可夫人这小事不算,大事不用,究竟如何报答,也让为夫很是为难啊。”
苗霜嘶了一声:“你先别碰我的肩膀再谈报答。”
祁雁忙收住力道:“抱歉,弄疼你了?”
苗霜活动了一下扶他上楼时被按得生疼的肩膀:“手劲那么大,你这力气但凡有一半在腿上,也不至于爬不上楼梯。”
这回祁雁放轻了力度帮他按揉:“好点了吗?”
苗霜哼哼一声:“快点洗,水都要冷了。”
祁雁赶在水凉之前帮他清洗完全身,苗霜从浴桶中站起身来,裹了浴袍就往外走。
祁雁追在他后面想要帮他擦干:“至少先把头发擦了再走吧?弄得家里到处都是水。”
“怕什么,有水也会从楼板缝隙渗到下面去,又不用你拖。”
苗霜说着就上了床,祁雁赶紧用毛巾裹住他的头发,耐心帮他擦干。
苗霜低着脑袋任由他擦,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不省人事。
祁雁起初还没发现他睡着了,直到跟他说擦好了他却没反应,一撒手,人就失去重心往他怀里栽。
祁雁急忙将他扶住,轻声唤道:“夫人?”
苗霜的脑袋微微抬了下,似乎挣扎着想醒来,但紧接着下巴又往下点,显然没能从浓重的困意中挣脱。
坐着都能睡着,看来是真累了。
祁雁没再叫他,继续帮他擦身体,可手一不扶着他他就要栽倒,不得已,他干脆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这人就没这么乖地在他怀里待过,沐浴过后的清香萦绕在鼻端,祁雁嗅了嗅,忍不住喉结微滚。
难以克制的冲动在这一刻袭上心头,他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在他唇边轻轻吻下。
第53章 第 53 章 庆祝你重获新生的礼物
他说不清这冲动从何而来, 只觉得一发而不可收,像是熊熊燃起的烈火。
他细细亲吻着对方的唇瓣,睡熟的苗霜没有抗拒, 自然也没有回应,任由他为非作歹。
细密的亲吻落在唇角, 落在颊边,继而抬起他的下巴, 落在喉结上,一心只想睡觉的苗霜显然不想被人打扰,眉心微微蹙了蹙。
祁雁却不肯放过他,齿尖在他锁骨上轻轻磨碾,直到留下清晰的齿痕,这才意犹未尽地帮他拢了拢浴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了床上。
红痕在白皙肌肤上格外醒目,祁雁深黑眼眸中清潮翻涌。
这样的痕迹,泊雁仙尊一定不曾留下吧。
只可惜明天一早就会消失, 苗霜身上难有什么痕迹能留过夜。
祁雁把人往床里侧推了推,也跟着躺了上去。
*
明秋明冬快马加鞭, 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黔州刺史府,这一路颠簸,屁股都快颠碎了。
明冬呲牙咧嘴地从马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对守在门口的护卫道:“我们要见刺史,快去通报。”
那护卫却把白眼一翻:“刺史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官凭呢?拿出来给我看。”
“哎你!”
“明冬, ”明秋急忙拉住他,对护卫道,“不知阁下可还记得来黔州赴任的祁大人, 祁观察使?我二人奉陛下之命,照顾祁大人生活起居,一路随大人南下,而今有要事向刺史禀报,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对方一听“奉陛下之命”,倨傲的神色立马缓和下来,赔了个笑脸:“明白了,两位稍待,我这就去通禀。”
护卫转身进了刺史府,明冬忿忿不平,冲着他的背影暗骂:“真是狗眼看人低,区区一个刺史府的护卫都能这么对我们说话。”
明秋:“狗仗人势罢了,好了明冬,别节外生枝。”
他把装着人头的盒子从马背上解下,冯刺史也迎了出来,满脸堆笑:“不知两位到访,冯某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两人被他迎进了正厅,冯刺史吩咐手下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二位贵客看茶?”
“冯大人不必麻烦,我们拜会过大人,还要即刻启程赶往京都,没时间喝茶了。”明秋道。
冯刺史摆了摆手,示意无关人等退下,凑上前来:“不知两位突然到访,究竟是为何事?还有……祁大人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明秋垂眸,神色黯然:“祁大人,死了。”
冯刺史大惊:“啊?!”
“这盒子里装着的,正是祁大人的人头,还请刺史过目。”
冯刺史万万没想到还有人头,吓得连连后退,疯狂摆手:“不不不,这就不必过目了吧!”
明秋却已经将那盒子打开:“大人为一州之长,朝廷命官遇害这么大的案子,必须由大人过目,否则我二人没法向陛下交代。”
冯刺史抬手挡脸,紧闭双目,过了好半天,才有勇气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盒子里那颗惨白的人头,果然是祁雁无疑。
他登时一拍大腿,悲从中来:“怎会如此啊!我与祁大人虽只见过几面,却也有些交情,祁大人一心为国,上任第一天便前往苗寨视察,怎料竟一去不返!”
他神情悲怆地握住了明秋的手,眼中硬是挤出些泪来:“还请两位快快告知,祁大人究竟是如何死的?可是为人所害?”
明秋沉痛地点了点头:“刺史所料不错,祁大人的确是被人杀害的,那人姓贾名忠,暂且不知是否为化名,不过我们可以确认,他是南照奸细。”
“什么?!”冯刺史又是一惊,“南照奸细,竟在黔州?”
明秋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当然,隐瞒了有关圣蛊的那部分,他们离京前被祝公公千叮咛万嘱咐,圣蛊一事须秘密进行,不可被他们几个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这……这……”冯刺史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竟有此事,竟会有此事……”
明秋:“据苗民称,那贾忠畏罪潜逃,已离开苗寨,还请刺史大人即刻发布通缉令搜捕他,若是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呃,这……”冯刺史看起来有些为难,他压低声音,谄媚道,“可是二位,这在我治下冒出一个奸细,还杀了朝廷命官,这事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我这刺史恐怕是当到头了啊。”
“冯大人,”明秋严肃起来,“奸细在您治下杀害朝廷命官,若真追究起来,您也只是失职,但您若知情不报,那可是欺君。”
“不不不!”冯刺史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摆手,“不敢不敢,两位言重了,言重了!我一定据实以报,一定据实以报!”
“如此便好,还望冯大人尽快写好文书上奏朝廷,我二人即刻就要回京复命,大人的文书若是到得太晚,我们恐怕也赶不及在陛下面前为您求情。”明秋道。
冯刺史闻言,不禁眼睛一亮,冲明秋深深一揖:“多谢,多谢二位!我这就去拟通缉令,争取尽快将那奸细抓住,将功补过。”
想了想,又说:“不知两位可还能提供一些更加具体的信息?比如五官长相、身形特征之类的。”
“有,”明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画像,“这是请苗寨中擅长笔墨的苗民画的,画技虽一般,但也还算传神,大人拿着这个,还望早日抓到犯人。”
“太好了,太好了!”冯刺史接过画像看了一眼,“我现在就去安排!”
他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一刻也不敢耽搁。
而此时此刻,就在正厅的屋顶上,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轻功一展飞出刺史府,潜入附近的树林里。
两个同伴从树后绕出,与他汇合,两人一个少了一条胳膊,一个只剩一只眼,三人当中,竟只有一个还算健全。
独眼的同伴迫不及待地问:“赵戎,怎样了?可有祁将军的消息?”
被唤作赵戎的青年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痛心疾首地敲打自己的膝盖,眼眶通红,语气几乎带了哭腔:“他们说将军死了!”
“什么?”独眼惊得后退了一步,“将军他……”
断了臂的青年走上前来:“将军死了?你看到了将军的尸体?”
赵戎摇了摇头,抹一把眼角的泪:“没有,但那两个小太监手里提着一个人头大的盒子,我听他们交谈,说盒子里是将军的首级。”
“可有看到里面的东西?”
“他们进了屋,我没看到,不过那刺史亲眼所见,听他的反应,应该不假。”
独眼撑着刀慢慢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将军死了……我们寻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快要找到了,居然……还是来晚了一步吗……”
“我不相信将军死了,”断臂青年眉头紧锁,“赵戎,你可有听到将军是被谁所杀?”
赵戎哽咽着向他复述了自己听到的全部。
断臂青年单手持刀,在两人面前踱着步:“南照奸细……这就更不对了,将军一向谨慎,就算武功废尽,却也不该被区区一个奸细所害,更何况,听说他身边还有个不知底细的苗疆大巫。”
“没准就是那大巫所害,嫁祸给南照奸细!”赵戎义愤填膺,“我们打听了这么久,从京都一直打听到黔地,才算打听到那位‘将军夫人’的身份,万万没想到他竟是那苗疆大巫!和杀害自己族人的仇人成亲,他能安什么好心?!”
“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姜茂!”赵戎怒而起身,“你怎么总是帮那些苗人说话!”
“好了,都别吵了,”年长些的独眼男人开了口,似乎从悲痛中缓过来了一些,“小赵,先听小姜把话说完。”
赵戎愤然坐回原位。
姜茂:“你们难道不觉得,将军被封为黔州观察使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黔中道不设节度使,观察使一官独大,兵甲财赋民俗之事无所不领,就算黔中无兵,可将一道之事都交给将军管辖,以陛下对将军的忌惮,他怎么可能放得了心?”
赵戎点了点头:“有道理啊。”
“小姜说的不错,观察使和刺史的职务常有重叠,因此观察使也由刺史兼任,现在黔州既有观察使,又有刺史,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两人居然没打起来,这不合常理。”独眼道。
赵戎:“我记得那刺史说,将军上任第一天就去了苗寨视察,却一去不返。”
姜茂:“这样就对了,所以我怀疑,陛下赐的这个‘观察使’不过是个顶着观察使名头的虚职,实际上一道之事依然由那位刺史管理。”
“既然不是真的给他官职,那陛下派将军去黔州,到底是干什么的?”赵戎问。
“恐怕还和那圣蛊有关。”
“圣蛊?”
“具体是怎样我暂时也猜不到,但直觉告诉我,一定和圣蛊有关,或许,陛下就没打算让将军活着离开苗疆。”
赵戎一惊:“那将军他……”
“我们都能猜到的事,将军肯定更能猜到,我们应该相信将军,也许他的‘死’,正是他将计就计。”
“你是说……金蝉脱壳?”
“总之,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前功尽弃,”姜茂转身看向远处,“我们想办法进苗寨看看,就算将军真的死了,也要亲眼确认才行,我不信那颗脑袋真是将军。”
“可那苗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我们之前几次想进去都被赶了出来,进寨子又只有一条路……”
“还有一条路我们没试过。”
“哪里?”
“水路。”
“……你是说从河里游过去?”赵戎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虽说咱们几个水性都不错,可你这……你这都断了一臂,怎么游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我们雁归军,难道还贪生怕死吗?”
“你……唉……”
“就照小姜说的办,”独眼帮他们敲定了主意,“事不宜迟,走吧。”
与此同时,苗寨。
因为今早天都亮了才歇息,苗霜一直睡到了中午,也没叫醒祁雁,独自出了门。
傍晚时分,他回到家中。
祁雁似乎是刚起来,正坐在床边醒盹儿,苗霜看了看他,嘲笑道:“将军可真能睡,一睡就是一整天,你在军营里也这么懒?”
祁雁打了个哈欠:“没人叫我,睡过头了——夫人这是刚回来?”
“拿去,”苗霜把一副拐杖扔给他,“找人加急帮你打的,就当是庆祝你重获新生的礼物。”
第54章 第 54 章 谁教你的?
祁雁接住了那副拐杖, 摸了摸,木头打磨得十分细腻光滑,他不禁唇角微弯:“多谢夫人。”
拿到了拐, 他迫不及待就想要试试,谁料这一起身就感觉双腿一阵剧痛, 轻抽冷气,又跌回原位。
坏了, 昨夜使用过度,今天有点站不起来了。
苗霜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只是爬个楼梯你就歇菜了?看来这拐今天你是用不上了,你早说,我就不催那么急。”
祁雁把拐杖放到一边,撑身上了轮椅:“我先去洗漱。”
天色已晚,苗霜有点饿了,去隔壁的吊脚楼转了一圈,厨子已经在准备饭菜。
他自己提着食盒回到家, 刚摆好碗筷,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阿那!”
“圣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苗霜把菜一一拿出来摆好,“赶着这个时间来,特意来蹭饭的?”
“嘿嘿,”向久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屋,“我也不是空手来的,你看, 我带了酒给你!”
他说着提起手中的酒坛,踮脚把它放在了桌上:“这是田长老泡的药酒,她说最近换季, 容易生病,就把泡好的药酒送给大家喝,说能强身健体,还让我给阿那也带了一坛。”
苗霜:“田长老倒是有心了,看来款首选举一事,她已十拿九稳?”
“具体结果我不知道,不过,我把票投给了她。”向久说。
这时,祁雁洗完脸来到餐桌前:“款首推选要出结果了?”
苗霜点了点头:“现在族中长老只剩两位,再不选出款首任命新的长老,就要彻底乱套了,两个月后还有重要节日,必须得有人操持。”
“如果选出款首,那山顶那座吊脚楼也要有人住了吧?我在这里,不要紧吗?”祁雁问。
“如果是田长老胜出,她也不一定会搬上来,就算搬上来也没什么,放心好了,我有办法隐藏你的身份。”
既然苗霜这么笃定,祁雁也就不再追问,给三只空碗一一盛好了饭,问向久道:“圣子这两天在长老家玩得可开心?”
“一点都不开心,阿那给我布置了一堆功课,根本没时间出去玩,”向久瘪了瘪嘴,不满道,“阿那真是会欺负人,我都配合你给那个奸细演戏,阿那也不说给我放个假……”
“圣子这讨价还价的本事是跟谁学的?放假不可能,赶紧吃饭。”
苗霜说着打开了那坛酒,倒了两碗出来,递给祁雁一碗。
祁雁没想到居然还有自己的份:“你不是说我喝药,不能饮酒?”
“不喝算了。”
苗霜就要把碗收回,祁雁一把按住:“喝。”
昨天晚上他想找酒就没找到,虽然这坛是药酒,但药酒也是酒。
他端起酒碗闻了闻,除了酒香,的确有一股淡淡的药材味,尝了一口,略有些苦,又有点甜。
比苗霜的药酒好喝多了,想必功效也差得多。
向久眼巴巴地看着:“阿那,我也想喝……”
“你确定?”
向久连连点头。
“那好吧,”苗霜又拿了一个空碗,给他倒了一个碗底,“尝尝得了,小孩子还是少沾酒,我可不想因为灌醉圣子被神灵责骂。”
向久看着那可怜兮兮的一小口酒,直撇嘴。
苗霜端起酒碗,对祁雁道:“庆祝将军重获新生。”
祁雁微怔,随即笑了笑,也端起酒来。
向久急忙加入:“还有我还有我!”
三只酒碗碰在一起,溅了两滴酒出来,祁雁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穿喉而过,带来许久不曾体会的畅快。
向久抿了一口,表情痛苦地直吐舌头:“啊,好辣好辣!”
*
黔州官道,驿站。
鸡鸣声声,朝阳自天边缓缓升起,穿云而过,普照大地。
明秋把行李绑在马背上,系紧勒好,也包括那个装着人头的盒子。
明冬起晚了些,从屋子里跑出来,才发现明秋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们昨夜在这里住了一宿,现在该启程了。
他拉过缰绳,牵了马准备离开驿站:“我们走吧?”
“明冬,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明秋说,“我们就此别过吧。”
明冬错愕回头:“你在说什么?”
“我要返回苗寨,不能和你同行了。”
“为什么?”明冬瞬间有点急了,“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京都复命吗?你还回那苗寨做什么?”
“你忘了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明秋压低声音,“除了拿回圣蛊,还要盯紧那大巫,现在祁雁虽死,却不代表大巫就会乖乖听话。”
“这……”明冬陷入纠结,“盯紧大巫,难道不是截止到拿回圣蛊为止?陛下有说之后还要一直盯着吗?”
明秋:“听说苗寨马上就要选出新的款首,新任款首上任后苗寨会发生什么变化,会不会又起反心,谁也说不好,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可护送圣蛊回京又一刻也耽搁不得,我们只能分头行动了。”
“你说的也对,”明冬思索片刻,“可那苗寨如此危险,那大巫更是有百般手段,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你再回去,他们要是对你不利怎么办?”
“我们为陛下办事,哪里顾得上自己的生死,我们这种人,自幼进宫,这辈子就困在宫墙里了,苗寨还是皇宫,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危险。”
明冬看着他黯然的神色,不禁心里一揪,紧紧握住他的手:“要不我替你去吧,我替陛下继续盯着大巫,你护送圣蛊回京。”
明秋却摇了摇头:“你不是一直渴望往上爬,取代祝公公吗?现在最好的机会就摆在你眼前,怎么能半途而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还记得我们净身那天立下的誓吗?”
明冬听着,不禁有些哽咽:“苟富贵,勿相忘,不论日后谁发达了,都不能忘了彼此。”
“对,”明秋笑起来,清秀的面容迎着朝阳,“所以你回去以后,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如果我有机会回到宫中,还指望你照拂我呢。”
“你这人……”明冬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真是的,好,我答应你,我明冬,绝对不会忘了好兄弟明秋,此生此世。”
明秋笑着锤了下他的肩膀,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他:“东西都在里面了,圣蛊,盘缠,还有大巫给陛下的信。”
“信?”
“嗯,大巫不跟我们一起返回,所以写了这封信向陛下请罪,你只管把东西交给陛下,记住,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
“我明白了。”
“出发吧,”明秋把他扶上马背,“明冬,一路顺风。”
“你也是,一定要保重!我等你来找我的那天!”
明冬策马扬鞭而去,明秋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毅然决然调转马头,一夹马腹:“驾!”
两匹马就此分道扬镳,阴影在初升的朝阳中拉得斜长,一匹北向京都绝尘而去,一匹南入苗寨一去不返。
明秋策马狂奔,赶在天黑前抵达了苗寨。
在寨门口值守的苗民拦住了他:“什么人!”
“是我,”明秋从马背上下来,“烦请告知大巫,明秋回来了。”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那苗民用蹩脚的汉话和他交流,“那汉人将军已经死了,你也不用继续服侍他了。”
“我想留下来侍奉大巫。”
苗民勃然大怒:“我们苗疆的大巫,岂用你一个汉人侍奉!”
另一个苗民拽了他一把,冲他摇了摇头,对明秋道:“大巫说了,如果你回来可自行进寨,不用请示了,你走吧。”
明秋冲他颔首:“多谢。”
暴脾气的苗民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过了他。
明秋顺着熟悉的山路上山,来到苗霜的吊脚楼,一抬头,就看到坐在楼上的祁雁,对方开口道:“还真回来了。”
“我早就说过他会回来,”苗霜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你回来得正好,今晚洗澡水终于不用我自己挑了。”
明秋上了楼,冲他们一揖:“谢将军、夫人信任,明秋此生愿追随二位左右。”
“你为何想留下来?”祁雁试探他道,“圣蛊已经拿到了,进宫领赏岂不美哉?这么大的差事,陛下给的赏赐够你们逍遥快活一辈子,说不定从此得权得势,更胜过祝公公。”
明秋眼眸微垂,不卑不亢:“陛下残暴不仁,此番回京复命,恐怕不是领赏,而是送命,大巫也正因此选择了留在苗疆,不是吗?”
苗霜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你知回京只有死路一条,还放你的同伴去送死?”祁雁问,“你不是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提到明冬,明秋的神色有些黯然,语气却没有任何改变:“一入宫门,便再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了,他的确跟我要好,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一心想着往上爬,若真爬到了祝公公那个位置,只怕也要成为和祝公公一样的人——他如果真被陛下所杀,也只能算他咎由自取,这是野心的代价。”
“好一个野心的代价,”祁雁目光幽深,“那你认为,我和大巫就没有野心?若有,是否也要付出代价?”
明秋抬起头来。
“世人皆有野心,没人不想当那万人之上,有人在万人之上俯瞰万人,万人山呼万岁,有人脚下却尸山血海,眼中唯己一人耳。”
他身形一矮,在祁雁和苗霜面前跪了下来,磕头至地:“明秋只愿追随明主,为民之野心不叫野心,而乃仁心。”
祁雁微微眯起眼来,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摩挲,忽然他身体前倾,审视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一个小太监竟能有如此觉悟——谁教你的?”
第55章 第 55 章 都听夫人的。
“没人教我, ”明秋并不抬头,“一点拙见,还望将军莫怪。”
祁雁沉默良久:“起来吧。”
这小太监有备而来, 谅他也不会说实话。
“谢将军。”
“不过,没人能保证你所图之事一定会成功, 既然选择了留下,就再没有退路可言。”
明秋恭顺躬身:“奴婢只愿侍奉将军与夫人,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祁雁深深看了他一眼:“下去吧。”
“是。”
待明秋走了,祁雁才转向苗霜:“你的蛊没动静,他真没撒谎?可我总觉得他背后有人指点。”
“我给他下的蛊只能验他是否忠心,验不了他撒没撒谎,”苗霜抱着胳膊,懒洋洋道,“你要想验他撒没撒谎也行,那得用另外一种蛊。”
祁雁思索片刻:“倒也没那个必要, 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那人通过他接近我们, 一定会主动告诉我们他的目的,现在明秋不说,可见时候未到。”
“将军真是沉得住气,不愧是被大刑伺候了三个月一声不吭的人,这份忍耐力无人能及。”
祁雁有些莫名:“好端端的,突然挖苦我做甚?”
苗霜笑吟吟道:“这哪是挖苦, 夸你呢。”
祁雁怎么听这话也不像夸奖,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下,苗霜却做了个“停”的手势:“好了,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不掺和,反正想当皇帝的人不是我,有个人伺候我就行,其他的我也没那么好奇。”
他已经帮祁雁治好了腿,又帮他金蝉脱壳,仁至义尽,不论明秋背后的人是谁,都是冲着祁雁来的,和他苗霜无关。
他看原著看得囫囵吞枣,半本书都撕了,也记不住那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不过凭他仅有的一点印象,明秋应该是友非敌。
季渊残暴不仁,对他有意见的人太多了,祁雁又名声在外,纵然被打为逆贼满门抄斩,但聪明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只有那些被蒙蔽的傻子才信这罪名是真,譬如京都那群脑子喂狗只会跟风的愚民。
只要祁雁站出来当这个领头羊,自然会有无数人支持他,他只需要顺应民意率兵攻进晏安城,斩下那暴君的头颅,自会得万民拥戴。
而他苗霜的作用,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等到祁雁站着走出苗寨的那天,就是他该退场的时候。
他终究不过是某人证道路上的垫脚石,不论泊雁仙尊,又或祁雁将军,属于祁雁的那个结局里注定不会有他,他早已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祁雁听着他的语气,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苗霜好像突然对他冷淡了许多。
明明昨天还很主动地为他庆祝……虽然他知道这人素来喜怒无常,却也不至于毫无缘由吧。
难道是因为刚刚明秋那番话?
为民之心……似乎每次一提到和百姓相关的话题,苗霜就会变得特别不高兴。
苍生道……
难道苗霜和泊雁仙尊的矛盾根源,就是因为泊雁仙尊修苍生道?
虽然不知道这苍生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根据这几个字也能猜出个大概,想必那泊雁仙尊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放弃了苗霜喽?
哈,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亏他之前还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只是个连身边人都护不住的废物,这样的人活该被苗霜记恨。
只是……
祁雁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突然传来的绞痛让他微微弯下腰去,一度疼到脸色发白,直不起身。
苗霜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祁雁摇了摇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情况之前也出现过几次,但他一直没放在心上,毕竟经脉断尽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又时常被蛊虫折腾,有这样那样的疼痛都习以为常。
苗霜把指尖搭在他手腕上,给他号了号脉,感觉他只是心跳有点快:“也没什么事啊。”
绞痛逐渐过去,祁雁呼出一口气,总算是缓了过来:“无碍。”
“我看你还是别喝酒了,虽是药酒,但毕竟是酒,难免和一些药物犯冲。”
苗霜说着,又小声嘟囔了句:“不过也不至于吧……”
而且昨天喝的时候明明没事,没道理今天出问题。
早知道剩的那点就不给祁雁喝了,他一个人喝完多好。
祁雁表示没意见:“都听夫人的。”
*
快马一路北上,在平坦的官道上绝尘疾奔。
连日奔波已让明冬疲惫不堪,但他眼里的神采却比平常更亮,地平线上遥遥出现的城池正是晏安,那繁华如梦的帝都,无数人努力一辈子都抵达不了的地方,终于近在眼前了。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牵马进了城门,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入皇宫复命,焦急地等待片刻,果然得到了皇帝召见他的消息。
明冬喜出望外,跟着那引路的太监一路来到寝殿,朱红色的宫墙在余光中飞速倒退,皇宫里第一批感受到春意的植物已吐出新芽,嫩绿与鹅黄悄上枝头,他却也无瑕欣赏。
他虽然入宫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见陛下,以前偶有几次遇到,也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从没像今天这般近。
那人虽只是懒散地倚在坐榻上,却不怒自威,让人没由来想要臣服,明冬跪地磕头:“奴婢明冬叩见陛下!”
两个宫女正在帮季渊揉肩捶腿,季渊一拂手让她们退下,看向跪在下面的人:“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想必一路没少辛苦,起来吧。”
明冬吸了吸鼻子,几乎眼含热泪:“谢陛下!”
他站起身,双手托举盛装圣蛊的盒子:“明冬幸不辱命,护送苗疆圣蛊返京,现将圣蛊呈交陛下。”
普通的木头盒子安静躺在他掌心,乍一看并不起眼,季渊一下子坐直身体,眯着眼打量片刻,示意身边的人去接。
在他身旁服侍的太监立刻上前,接过那盒子,鼓捣了一番,打开了盒子上的锁。
盒盖缓缓开启,里面的东西呈现在季渊眼前——盒子里铺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药草,有被啃食的痕迹,除此以外却空无一物,并不见所谓圣蛊的踪迹。
他不禁面色一变,猛地一拍榻桌:“大胆!那祁雁给朕一个空盒子,你也给朕一个空盒子,你是在戏耍于朕?!”
明冬闻言,吓得扑通跪地:“不、不可能啊陛下!奴婢亲眼看到圣蛊被大巫封进去!那之后盒子一直在奴婢手里,再未打开,不可能是空的啊!”
“你的意思是,朕在信口胡说喽?”
明冬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不……不是……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息怒,”帮季渊打开盒子的太监来到他身边,将东西递得更近了些,“这盒子里应该确实有东西。”
季渊的神色稍有缓和:“哦?”
“奴婢可否向陛下讨些朱砂?”
季渊点了点头,一挥手,示意手下的人去取,很快朱砂便取来了,那太监用指尖沾了些朱砂粉末,轻轻抖进盒子里。
季渊凑近了瞧,看到少许朱砂落在了盒子边缘、药材上,还有些却好像浮在空气中,甚至在缓缓移动。
他不禁面露讶色:“这……”
“听闻苗疆圣蛊神异,自然不可用寻常眼光看待,奴婢认为,这圣蛊或许是隐去了身形。”
“隐去身形……”季渊摸了摸下巴,“那如何让它现身呢?”
“朱砂有驱虫杀虫之效,少量使用,或许能让这圣蛊现身,又不至于伤害到它。”
果然如他所料,话音才落,被朱砂沾染到的“空气”就开始慢慢泛白,渐渐向周围扩散,直至连成一片。
一只通体玉色的蛊虫出现在了盒子里,半透明的虫翅上翅脉清晰可辨,那一点鲜红的朱砂落在它身上,宛如玉中血沁。
蛊虫似乎感觉到了那些朱砂,不太舒服地振翅抖动,朱砂粉末簌簌而落,竟不沾一毫。
光线落在振动的虫翅间,折射出七色的光晕,流光溢彩,整只蛊虫仿若琉璃般绚烂剔透,又如玉般素雅。
“果然是圣蛊,不愧是圣蛊!”季渊抚掌大笑,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狂喜,“好,好啊!快盖上,别让圣蛊跑了。”
盒盖关闭,将那抹绚丽的白封入其中,季渊站起身来,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竟亲自把他扶了起来,为他拍去身上的尘土:“你叫……明冬?好,干得好!你护送圣蛊有功,朕一定好好赏你!”
明冬破涕为笑:“谢陛下!”
“不过……”季渊绕着他缓缓踱起了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大巫为何没同你一起?”
“啊,”明冬想起之前明秋的交代,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大巫给陛下的信,让奴婢代为呈交。”
季渊接过信来,随手撕去封口。
信纸上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只能说凑合能看,季渊看完了信,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指尖用力掐紧了信纸:“好个大巫。”
明冬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不过看陛下的反应,一定是些让陛下不满意的话。
正在此时,寝殿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喊声,一个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陛下!黔州刺史加急发来的文书!”
季渊瞪了他一眼,接过那文书翻看,唇边笑意更深,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来的可真是时候。”
苗霜前脚刚在信里说他们在苗寨抓到一个南照奸细,奸细杀了祁雁畏罪潜逃,他身为大巫却让此贼逍遥法外,有不察之失,恳请戴罪立功,留在苗寨协助刺史将此贼缉拿归案。
这后脚黔州的文书就到了,黔州刺史也说自己有不察之失,已发布通缉令通缉南照奸细,恳请准许他戴罪立功,将此贼缉拿归案。
这两人一唱一和,理由充分证据确凿,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季渊气得直磨牙,将那份文书扔给明冬:“朕问你,这里面的内容可属实?”
明冬匆匆看过,点头道:“属实,奴婢亲眼所见,那南照奸细把刀捅进了祁将军的心脏!还好大巫反应快,不然圣蛊……”
季渊怒道:“祁雁身为武将,就算朕废了他的武功,他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会随随便便被一个奸细所杀?!”
明冬被吓了一跳,一缩脖子:“是……是大巫为了取圣蛊,怕祁将军挣扎,提前给他下了迷药,没想到我们去取药材和虫罐的功夫,那奸细竟挣脱了绳索,潜入房间对祁将军动了手……”
他说着再次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罢了,”季渊叹口气,“祁雁的尸体在何处?”
“尸身在取圣蛊时损毁了,不过,奴婢带回了他的头颅。”
明冬看向身后,帮他提着盒子的太监这才意识到盒子里装了什么,吓得大叫了一声,盒子瞬间脱手,砸在寝殿奢华洁净的玉石地面上。
砰的一声,盒盖被摔开来,里面的人头滚落而出,微微的腐臭味在大殿内飘散。
远处侍候的太监们看到那颗人头,吓得纷纷后退,有人竟当场干呕起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季渊捂住鼻子,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人头滚落在地,正面朝着他,盒子里塞了防腐药材,加上明冬一路快马加鞭,人头腐坏得并不算严重,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祁雁的脸。
他摆了摆手,两个暗卫悄然出现,季渊命令道:“赶紧拿下去,仔细检验。”
暗卫提上人头,领命而去。
太监们在寝殿内燃起熏香,很快驱散了那股臭味,季渊回到坐榻上,单手撑住了头。
他身边的太监轻轻帮他按揉着太阳穴,寂静的寝殿内落针可闻,过了好一会儿,季渊才再次开口:“之前你给朕传信,说祝公公死了,尸骨呢?”
“尸骨被那大巫的蛊虫……吃了。”
“唉,”季渊长叹一声,“祝公公陪伴朕多年,朕本想着让他最后替朕办件事,等他回来,就准他出宫去,衣锦还乡,谁成想他竟一去不返,连尸骨都没留下,朕想给他风光大葬,都无计可施啊!”
明冬闻言,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他,季渊正痛心疾首,直拍自己的大腿,他身旁的太监温声劝慰:“人死不能复生,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忧心过度。”
“陛下,”明冬膝行着往前挪了几步,壮着胆子开口,“那苗疆大巫手段诡异残忍,虽帮陛下取回圣蛊,却也是杀害祝公公的元凶,奴婢亲眼见他的蛊虫吃光了祝公公的尸体,还亲手分了祁将军的尸,此等心狠手辣之辈,若是留着……未免也是祸患。”
“哦?”季渊看向身旁的太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青书,你觉得呢?”
被唤作青书的太监恭顺低头:“奴婢一介宦奴,不敢妄议此事。”
“怕什么,这里是朕的寝殿,又不是朝堂,朕赦你无罪。”
青书这才开口:“奴婢倒是认为,那苗疆大巫虽有一身奇诡异术,却对陛下十分忠诚,不光献出蛊王血,又将苗疆至宝拱手相送,可见他对陛下您并无保留。”
季渊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既然大巫志在苗疆,而非在中原,何尝不放手让他去做呢?大巫倨傲,想必看不上南照小国,不想效忠于南照国君,才背叛款首投诚于陛下您,泱泱华夏,只有大雍皇帝能得到圣蛊,能让大巫臣服。”
“既如此,那大巫就算是自己人,若南照再犯我大雍边境,那些苗民肯定第一个不干,就让他们去和南照周旋,恰好弥补黔地边防薄弱,何乐不为?”
明冬听着他的话,不免一阵心惊。
此人是谁?竟能在陛下面前如此坦然自若地谈论边防大事?以前的祝公公都不见得有这待遇。
青书……他竟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看对方的年纪比他年长,应该早于他进宫才对啊。
他很有可能是陛下身边新晋的红人,可祝公公明明才死几个月……难道在他们出发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在陛下身边了?
所以,陛下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青书,才把祝公公派去苗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说明,祝公公的死本就是陛下的授意,那大巫只是顺水推舟?难怪他敢如此肆意妄为。
……糟了。
他刚刚还说了大巫的坏话,明秋明明叮嘱过他不要多嘴,他怎么能一时脑热就给忘了呢!
明冬脸色煞白,周身冷得如坠冰窟,他猛地磕头至地:“奴婢该死!奴婢不该妄加议论,请陛下责罚!”
“你们一个两个的,何必都这么谨小慎微,朕难道是什么会吃人的凶神恶鬼吗?”季渊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起来,“都说了,这里只是朕的寝殿,你护送圣蛊有功,朕岂会因为这一言半句责罚你?”
听他这么说,明冬才长舒一口气,挣扎着爬起身来,感觉腿都软了:“谢陛下。”
“好了,带他下去领赏,明冬一路辛苦,你们可要好生照料——明冬,日后你就来朕身边做事吧。”季渊吩咐道。
明冬一惊,而后一喜,他磕头谢恩:“谢陛下!奴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引路的太监带着他下去,明冬转身的瞬间,季渊却冲那太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太监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寝殿。
片刻后,明冬惊惶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你们干什么……啊!”
刀刃快速划过皮肉,震惊与错愕凝固在那张年轻的脸上,鲜血染红了青石路面,又迅速被清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青书给季渊重新斟上热茶。
季渊合上那份碍眼的文书,颇有些头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苗霜摆了一道,他原本打算借祁雁的死讯收拾了那些苗人,不想这杀人凶手竟成了个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南照奸细。
文书一路送进皇宫,送到他面前,该走的流程都走过了,不论这事是真是假,都已经板上钉钉,甚至那黔州刺史还是他自己人……也真是个蠢货,居然能被苗霜利用。
青书帮他按摩着肩膀:“陛下何事忧愁?”
季渊抬起头来。
不过,青书所言也很有道理,那群桀骜不驯的苗民就是块难啃的骨头,硬去啃没什么好处,不如就把他们放在那里,让南照去啃。
反正据小太监传回的书信说,苗寨那几个和款首穿一条裤子的长老都被大巫杀了,大巫看不上南照小国应该是真的,这样的话他就无需再担心,还能多一份助力。
季渊伸手握上青书的手,抚摸他的手背:“无事。”
青书面色微僵,但仅仅一瞬,又迅速恢复正常:“那陛下是……”
季渊拿起那个装着圣蛊的盒子,放在光线下细细端详:“大巫在信中说,圣蛊生效时,其他所有的蛊都会失效,他不确定蛊王血是否也在其列——你说,朕可要赌这一把,用这圣蛊得万民之心?”
青书帮他按摩的动作微停:“大巫据实以告,倒甚是坦诚。”
“至于圣蛊……”他凑近季渊耳边,轻声道,“陛下不已经得万民之心了吗?这圣蛊对您来说,又有何用?”
季渊一顿,随即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的笑声在寝殿内回荡,待他笑够了,之前离开的暗卫才现身出来。
季渊瞥他一眼:“如何了?”
暗卫单膝跪地,抱拳道:“已仔细查验,那颗人头确为祁雁无疑。”
“好,好!”季渊唇边笑意扩大,忍不住拍了两下掌,他忽然起身,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传令下去,自即日起取消宵禁三天——”
他张开双臂:“朕,与民同乐!”
第56章 第 56 章 纠缠得难舍难分
茶盏忽然自手中滑落, 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明秋倏然惊醒,他看着摔得粉碎的茶盏,心中似乎若有所感。
沉默良久, 他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手指, 他却浑然不觉,一点点将所有的碎瓷全部拾起, 拢在掌心。
掌心被割出许许多多的细小伤口,他把碎瓷片拿出去扔掉,正巧碰上了苗霜,苗霜瞥了他的手一眼:“你今天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明秋摇了摇头:“没什么。”
“算算日子,明冬应该到京都了吧,”即便他不说,苗霜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抱着胳膊,“怎么, 亲手把你的朋友推进火坑,后悔了?”
“不后悔, ”明秋回答得斩钉截铁,“只是有些……难过。”
苗霜没再多问,随手抛给他一瓶伤药:“处理处理你的伤,明冬不在了,活儿得你一个人干,我可不会因为你手上有伤就给你放假。”
明秋接住那个小药瓶, 目光微动:“谢夫人。”
苗霜转身离开了,来到院中,就看到祁雁正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今日份的复健。
许多天过去, 他也渐渐重新适应了行走,今天更是试图尝试脱拐,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浑身不得劲,怎么走都走不顺畅。
苗霜站在远处打量了他一会儿,嘲笑道:“将军年近三十的人了,走路居然还顺拐。”
祁雁:“……”
他十分无奈地转头看向对方,叹了口气,拿过靠在旁边的拐杖倚住。
苗霜不依不饶:“怎么,还嫌丢人?”
“我只是怕等下摔了,夫人又要笑话我不如蹒跚学步的稚童,”祁雁道,“不如夫人教教我,究竟怎样能恢复得快一点?”
苗霜思索片刻,随手折了段树枝,来到他面前,用那树枝在他跟前比了比:“抬。”
祁雁不解:“抬什么?”
“抬腿,提膝。”
“……这么高?”
苗霜笑眯眯地瞥他一眼,祁雁只得照做,然而正如他所料,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抬不到对方规定的高度。
“我看你还是别想着一蹴而就了,慢慢练吧,你的腿筋虽然已经长好,但想要完全恢复腿部的力量需要很长时间。”
祁雁皱了皱眉:“可当时你给我治手,并没有这么困难。”
“那是因为你的手筋没断多久就又接回去了,虽然不灵活但也还是能动,手臂的肌肉并没萎缩,但你的腿不一样。”
苗霜不是很耐心地给他解释:“还有,我用蛊虫给你治伤,蛊虫也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手腕上用的蛊虫少,所以你感觉得并不明显,而你腿上使用了大量的蛊虫,你要控制自己的腿,同时也要控制它们。”
他说着用树枝敲了敲他的大腿:“每只蛊虫都是一个个体,它们和你的筋腱相融,用自己的身体为你修补损伤,它们对你来说是外来之物,让你的身体排斥,害你发烧,但它们对你来说也不可或缺,没有它们你就别想再走路——你要学会和它们共存,将军。”
祁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苗霜:“但只是共存还不够,你还要驾驭它们,让它们为你所用,你总说你的腿不听使唤,就是因为你没有驯服这些蛊虫,你想往前走,它们却想往后退,你当然会同手同脚,稳不住步伐。”
“那要怎么才能驯服这些蛊虫?”祁雁问。
“我只能告诉你,你要发自内心地接纳它们,也要接纳必须依靠它们的自己,不要把它们当成敌人,更不要当成工具,它是你的伙伴,是你的助力,又或者就是你本身。”
苗霜手里的树枝向上,轻轻点在他心口,似笑非笑道:“什么时候你能接受你和蛊虫没有区别,它们就什么时候和你同心一意。”
祁雁慢慢握住了那段树枝,漆黑眼眸中有些很深的情绪,以致那神色显得十分复杂:“大巫也是如此吗?将蛊虫当做自己,将自己当做蛊虫,才能真正地驱使它们。”
苗霜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
他注视着对方,眼神很冷,红色的虹膜犹如凝固的血:“其实一开始,大巫甚至不叫大巫,它有个更加贴切的名字。”
“什么?”
“人蛊。”
“……”
“总有些意志薄弱的大巫,虽然在蛊王的噬咬下存活,却一辈子也没能找回自己的神志,就此沦为一具听话的傀儡,主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是被人操控的蛊虫,只不过这只虫子更厉害些。”
这话实在让人不适,祁雁眉头紧锁,手中微微用力,一不小心折断了树枝上的细小的枝杈。
这点响动让苗霜垂眼,想把树枝抽回来,却没抽动:“我跟你说过吧,大巫的样貌会因蛊王而改变,当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大巫出现在你眼前,你也会怀疑他们和虫子之间是否还存在界限。”
他干脆撒手不要了树枝,后退一步:“我们这种人,说好听点叫神选者,说难听点叫倒霉蛋,一辈子与虫共生,死时也会化虫而去,从没有一位大巫留下过尸首,按族里的说法,虫是与神沟通的媒介,蛊王选中大巫的过程是神的点化,而大巫死时化虫而去,也是应神灵感召,再度回到神的身边。”
“当然了,这些话我一句都不信,你感兴趣可以去问圣子,我只知道大巫不得善终,化虫而去不过是蛊虫的反噬而已,死都死了,还能指望虫子不吃尸体?”
他说着,又有些幸灾乐祸:“至于将军你么,被我用了这么多蛊虫,也算是半个大巫了,神收不收你我不知道,但虫子一定等着收你,你若能驯服它们,说不定它们大发慈悲放过你,在你身体里静静陪你死去,你若驯服不了它们,那等你死了,它们会立刻破体而出,把你咬得不成人样。”
他上下打量着对方,啧啧着摇头:“这么一具完美的皮囊,万人之上,九五之尊,死时却变成一堆虫子……我都不知道后世会怎么编排你,将军,你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祁雁脸上没什么表情,“死都死了,还要管自己死得体面不体面吗,尸身若能喂饱蛊虫,也算是为众生做些贡献,积善行德了。”
苗霜:“…………”
无趣。
他沉下脸来,转头就走。
“夫人同我说这些,究竟是想让我怕,还是不想让我怕?”祁雁撑着拐杖跟了上来,“还是说,你只是想跟我表达,我们是一类人——”
“我和你才不是一类人。”
“你都说我是半个大巫了,怎么不是一类人呢?”
“……别跟着我。”
祁雁偏要跟着他,可惜走得没他快,紧赶慢赶才追着他上了楼。
苗霜听着那拐杖拄在地上的声音笃笃而来,实在没忍住回头怒道:“你到底有完没……”
话音未落,他就被追上来的人拉住手腕,一把拽去。
苗霜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撞在了他怀里,对方的手臂顺势环上他的腰,祁雁的体温从四面八方覆盖上来,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挣扎不得。
所有的不满在这一瞬间哑了火,紧接着祁雁的气息又降临在更近的地方,嘴唇覆上他的唇瓣,轻轻啃咬磨碾,似在催促又像乞求,想要闯入他的领地。
这个吻实在来得很是突然,又很不讲道理,可偏偏苗霜就喜欢不讲道理,姓祁的那张嘴就该用来吻他,而不是讲大道理。
于是他仰头迎上了他的吻,伸手回抱他,又嫌他拄着的拐杖太碍事,有心无意地那么一推,拐杖便离开了祁雁的身体,倒在地上。
失去了支撑,祁雁眉头不禁微微一跳,但此时此刻他显然顾不上去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箍在苗霜腰间的手臂再次收紧,就拿他替代了倒下的拐杖。
唇舌激烈的纠缠间呼吸也变得滚烫起来,祁雁一只手顺着他的脊背一路向上,直至扣住他的后颈,苗霜却也不甘示弱,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这股力道带偏了祁雁本就不稳的重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他艰难想要撑住,苗霜却变本加厉,猛地倒退了一步。
勉强维系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两人双双摔倒在地,祁雁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了他,先磕到地板上的成了他的手,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眉,低头看向身下的人,对方脸上却洋溢着得逞的笑意。
祁雁有些恼火,膝盖狠狠顶进了对方腿间,苗霜喉咙里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本能地蜷起双腿,紧紧缠住了他的腰。
手指顺着祁雁的衣摆探入,贴上他胸前,原本烙在那里的疤痕已摸不出太多痕迹,温热的体温捂着他的手心,心跳声顺着掌根传入骨骼,与他的脉搏共振。
祁雁一把擒住他不安分的手,从他唇角一直啃咬到耳根,又迫使他偏过头去,轻咬他颈侧青色的脉络。
致命部位落在别人口中,苗霜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他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扣着祁雁的脖子往下按,试图让他咬得更狠些。
犬齿在皮肤上制造出深深的凹痕,白皙的皮肤瞬间红了一片,祁雁头脑混乱中还在克制着力道,不想真的把他咬出血了,可绞在他腰间的腿却越来越紧,让他几乎情难自制。
两人在地上纠缠得难舍难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稚嫩又激动的声音:“阿那!我刚去采药,抓到好大一只山鸡!我们晚上——”
向久噔噔噔地上了楼,当他看到屋子里的景象,瞬间呆住了,磕巴道:“炖、炖鸡……”
第57章 第 57 章 将军竟也学会了以色侍人……
一时间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地上的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空气中的暧昧在四目相对中渐渐冷却,消弭无形。
祁雁回过头看了向久一眼, 眼神中似有杀意,躺在他身下的苗霜也从他手臂的空隙间探头, 脸上满是被打扰好事的不爽。
向久被这么两道视线一盯,登时吓得一哆嗦, 一个没抓住,活蹦乱跳的山鸡就挣脱了他的手,扑棱着翅膀要逃。
向久回过神来,急忙去抓逃跑的山鸡:“别跑!”
惊慌失措的山鸡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向久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追,撞翻了椅子,碰倒了盆架,乒乒乓乓地响作一团,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几根鸡毛飘到空中, 一根落在了祁雁头上,他面无表情地从苗霜身上下来, 苗霜拍了拍衣服站起身,笑得咬牙切齿:“圣、子!”
向久吓得双手抱头:“啊啊啊阿那!”
慌不择路的山鸡竟一头撞在了祁雁身上,祁雁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按住,直接拧断了鸡的脖子,速度之快,很难说不带私人恩怨。
鸡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他顺手丢给向久:“赶紧拿去让厨子放血。”
“哦……哦……”向久唯唯诺诺地接过了鸡,拎着鸡翅膀跑出房间,赶紧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祁雁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 已经完全没心情了,他撑身站起,对苗霜道:“下次记得关门。”
“关门他也会敲的,和直接闯进来没太大区别。”苗霜看着粘在对方头发上的鸡毛,忍俊不禁,伸手帮他摘了下来。
这山鸡的羽毛还挺好看,十分鲜艳。
好事被打断,他索性离开了房间,去院子里喂蛊虫,恰好向久也送完鸡回来,跟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苗霜抬眼瞄他:“有话就说。”
“阿那,刚刚我进去的时候,你和祁将军……在、在干嘛啊?”向久小小声问。
“圣子不是都看见了,怎么还明知故问。”
“所以……是真的吗?”向久睁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攥拳将两根拇指对在一起,轻轻碰了碰,“真的在那个那个?”
苗霜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可是,阿那不是说不喜欢他吗?为什么要和他亲亲?”
“谁规定不喜欢就不能亲了?”苗霜反问。
这一句话把向久弄懵了,一脸呆滞地愣了半晌:“不喜欢为什么要亲啊?族里人都是喜欢才会亲的。”
苗霜:“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难道族规规定了不喜欢就不能亲?还是神灵会给我惩罚?”
“这……倒也不是……”向久找不出话来反驳,急得直挠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你还小,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没必要非得搞懂,不过我警告你,下次要是再敢随随便便闯进我的房间,我给你布置双倍的功课。”
“啊?”向久傻了眼,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我不要做双倍功课!”
他惊叫着跑远了,可见人的探知欲在功课面前不值一提。
厨子很快收拾好了那只鸡,给他们做了一道野鸡炖蘑菇,炖了满满一大锅。
“这山里跑的鸡吃起来就是不一样,比自家养的鸡香多了,”苗霜边吃边发表评价,“不过圣子下次还是不要乱抓鸡了,采药就好好采药,少分心去干别的。”
“阿那吃着我抓的鸡,还要数落我,”向久显然很不高兴,狠狠啃着鸡腿泄愤,“我采药的时候它跑出来捣乱,叨坏了我好几株药草,我当然要抓它了。”
祁雁吐掉嘴里的鸡骨头,问道:“之前你不还在给受伤的小动物治病吗,既然想治好它们,怎么又要吃它们?”
“治和吃又不冲突,”向久振振有词,“给它们治病,是为了更好地吃。”
祁雁:“……”
看来苗霜这个名师是带出高徒来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这野山鸡味道十分鲜美,再配上各种蘑菇,更是鲜上加鲜。
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半碗饭,向久也吃撑了,拍着肚子上楼睡觉。
夜色渐浓,两人洗了个澡就上了床,现在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了,可以继续进行白天被打断的事。
苗霜身上的浴袍松松垮垮,一扯就开,祁雁顺着他颈侧一路吻下,牙齿在他胸前轻轻磨碾,细密的刺痛带来无法形容的酸麻,很快就被他咬得充血,殷红挺立,被白皙的肌肤衬得愈发诱人。
苗霜伸手去推他,却又没用几分力气,那抗拒更像是勾|引,他浑身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祁雁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皮肤上,热度和湿意不断向下,待到苗霜终于觉察出不对,再次睁眼,才发现对方已经把脸埋在了他腿间。
他脸上现出一抹讶异,低声问:“你干什么?”
祁雁没有回答,只缓缓凑近,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做这种事,身体微微绷紧。
苗霜低头看向跪在他身前的人,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震惊,他还记得当初的祁雁一脸嫌弃,好像受了奇耻大辱,而现在居然主动。
那口腔里的温度实在是太烫了,紧密地将他包裹,让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里,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将军突然做这种事,难道是打算杀我了?”
祁雁停了下来,不得不将他吐出才能开口说话,嗓音有些发哑:“不杀你就不能做了?想报答你帮我治伤的恩情,不行吗?”
苗霜笑了。
“你憋了这么久就憋出这种‘报答’?”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猩红的眼眸灼灼注视他,“想不到将军你,也学会了以色侍人。”
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祁雁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应该还没沦落至此,不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吻了吻对方的手心:“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用牙齿轻轻啃咬,舌尖扫过那个小孔,即便是苗霜也有些不堪承受,手指扣在他脑后,用力堵住了他的嘴。
再没有声音能从他嘴里吐出,苗霜看着他,觉得这张嘴除了吻他,用来做这种事似乎也不错。
那热度让他浑身躁动,血液顺着四肢百骸激烈地冲向某一点,爆炸般迸发出来,以至于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待到脑子里的白光过去,他才看到祁雁滚动喉结,将他的东西一滴不落地咽了下去。
苗霜震惊了一秒,神色怪异道:“好吃吗?”
祁雁咳嗽两声,嗓子哑得更厉害了:“不好吃。”
“那你还咽?”
祁雁却什么也没说,捞起他的腿架在了自己肩膀上,倾身向前。
苗霜没有反抗,他这个人素来大方,既然对方愿意取悦他,那他也允许他做得过分一些,比如让他背对,又或是放一宿不拿出来。
但今天两个都没有,祁雁或许是真心想要报答,一切皆遵循他的喜好,苗霜只感觉自己被高高地顶上云端,一下又一下,甚至隔着肚子看到对方的形状,深深浅浅起起伏伏。
他不禁双眼有些失神,喉咙里的声音变得不由自主,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楼上,向久正惊恐地用被子蒙住头。
他本来都要睡着了,楼下却突然传来动静,这吊脚楼哪里都好,就是动作一大,木头就会嘎吱嘎吱响,于是他刚积蓄起来的瞌睡瞬间惊飞,一脸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虽然这样的动静以前也听到过几次,可他一直都没想太多,直到今天撞见阿那和祁将军滚在地上接吻,他才意识到这动静到底是什么。
他们!不会是在!做羞羞的事情吧!
向久紧张得直啃自己的手指甲,可手一从耳边拿开,顿时听得更清楚了,还间或伴随着苗霜意味不明的哼哼。
他从没听阿那发出过这种声音,也无法形容那鼻音中表达的内涵,似乎舒服又不舒服。
向久再次捂好耳朵,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既然不喜欢,究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年仅六岁的圣子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以他浅薄的人生阅历,实在无法理解楼下两个的种种举动,只能选择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好奇心终是敌不过睡意,没过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并不知道那动静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停。
苗霜早已经睡了过去,祁雁慢慢帮他擦干净身体,拭去那些罪恶的痕迹,又小心翼翼给他穿上衣服,塞进被子里。
折腾得有些热,他打开窗户吹了会儿风,享受着这段愉悦又疲惫的时光,月色打在他身上,将他喉结边的小痣映得愈发殷红。
周身的热度落下,他也有点困了,正准备躺下睡觉,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有谁不小心踩断了树枝。
祁雁陡然拧眉,低喝道:“谁?!”
窗外却陷入一片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细微的虫鸣。
他把头探出窗外,左右张望,没看到任何人影。
这里是吊脚楼的背面,下方的山壁十分陡峭,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山去,的确也不像能藏人的样子。
……错觉吗?
这个时间了,肯定不是明秋或圣子,按理说这里不该有其他人,可他明明听到了声音。
又或者不是人,是动物?
只恨他内力尽失,不然这么近的距离,他一定能听清究竟是人还是动物。
他看了一眼早已睡熟的苗霜,没再追究这件事,轻轻关上了窗。
第58章 第 58 章 我们终于找到您了,将军……
那天晚上听到的异响没有再出现过, 祁雁也就渐渐把这事忘了,以为真是自己听错,又或者就是动物。
这日, 苗霜一早就要出门,对他说:“今天要举行款首接任的仪式, 我和圣子都要出席,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不用等我们回来了。”
祁雁:“是那位田长老胜出了?”
苗霜点了点头,叫上向久一起离开了吊脚楼。
两人都出去了,祁雁一个人百无聊赖,干脆自己在家里复健,这两天他尝试了一下苗霜所说的方法,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似乎确实有效。
他还是不能接受人和虫没有区别,但或许可以考虑和这些虫子和谐共处。
他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感觉有些口渴, 正要回屋喝水,就听到院外传来细微的动静, 像是有人在草丛中踩过。
这脚步声绝对不是苗霜,也不可能是向久或明秋,他一下子回想起几天前的晚上听到的异动,不由得眉心一凛:“出来!”
一瞬间的安静过后,栅栏外果然出现了人影,那人十分激动, 快步上前,竟是声音哽咽:“将军!”
祁雁一怔。
对方翻过栅栏就进了院子,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热泪盈眶:“我们终于找到您了,将军!”
祁雁:“……”
他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觉得那张脸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他是谁,片刻才不确定道:“你是……赵戎?”
“是我,是我啊!”赵戎见他还记得自己,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涕泪横流,“您可真是让我们好找,我们在外面听到您的死讯,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祁雁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心跳都快了几分,他急忙把对方从地上扶起:“起来,快起来!”
赵戎点点头,望着他又哭又笑,不停地抹眼泪,那模样傻兮兮的,让祁雁终于能将他和昔日那个憨直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你说‘我们’……除了你,难道还有别人?”祁雁问。
赵戎抽了抽鼻子,回头看向身后。
栅栏外又冒出来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祁雁看清他们是谁,心头震惊更甚:“姜茂?孟叔?你们怎么……”
孟永良摸了摸脸上的眼罩,笑道:“嗐,被那帮孙子射瞎了一只眼,不过早就好了,不碍事。”
断了臂的姜茂则没有吭声,只沉默地站在一边。
祁雁轻抽一口冷气,几乎形容不上自己此时的心情,赵姜孟三人都是他在雁归军的旧部,一别两年,他们的变化竟如此之大,让他差点没认出来。
他还记得那时的赵戎是个一身热血的愣头青,姜茂不爱说话,但聪明,上阵冲杀时也永远冲在最前面,孟永良则是军营里的老人,曾是他父亲的部下,论辈分,他得叫他一声叔。
祁雁张了张嘴,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可真到了嘴边,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终于他定了定神:“先进屋吧。”
他带着三人上了楼——这些天他爬楼梯爬得越来越利索了,不过相较正常人,步伐还是十分迟缓。
“将军,您……”赵戎跟在他身后,才压下去的泪意再次上涌,眼眶又湿了,“我听说您被那狗皇帝以谋逆之罪下了大狱,废了武功断手断脚,兄弟们都气死了!您要是真想造反,会给狗皇帝抓住您的机会?!”
祁雁脚步一顿。
孟永良忙低声呵斥:“赵戎!不可胡说!”
“老孟!我哪里胡说了?你难道就不恨那狗皇帝?将军为大雍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狗皇帝一句话就能把他打成反贼!”
赵戎义愤填膺:“祁家世代忠良,你是祁老将军的部下,你能不知道吗?老将军为大雍开疆拓土,挣下过多少军功,好不容易解甲归田,可结果呢?才回家过了没几年安生日子,就被株连九族满门抄斩!还不都是因为季渊这个狗皇帝!”
孟永良深深叹气:“唉……”
祁雁背对着他们,五指慢慢攥紧成拳,背后那根时刻撑着他的脊梁此时却仿佛重逾千斤,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腿又开始疼了,不知是他今日活动得太过,还是一时分心难以驾驭那些虫子,他慢慢摸上轮椅扶手,坐了下来。
“赵戎,别说了,”姜茂忍不住开口,“现在提这些,你是想让将军更难受吗?”
赵戎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看向祁雁:“对不起,我……”
祁雁摇了摇头,忽然感觉疲惫至极,他合了合眼:“桌上有茶,赵戎,倒些给大家喝。”
“……好。”
茶还是温的,三人都有些口渴,坐下来各自喝茶休息,赵戎也给祁雁倒了一杯,送到他手里。
祁雁垂眸看着杯盏里澄亮的茶汤,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沉声道:“你们不该来的,当逃兵可是重罪,万一被抓住,你们不想活了?你们的家人又要怎么办?”
“我们才不是逃兵!”赵戎猛地放下手里的茶盏,杯底磕在桌上,溅了好几滴茶水出来,“我们当然知道军规,身为雁归军,要么马革裹尸,要么衣锦还乡,也不耻当逃兵!”
“那你们……”
姜茂接过话茬:“去年夏天,狄历又来犯境,我们和他们打了一仗,一直把他们杀到大漠,狄人夹着尾巴逃了,按照往常,我们就该撤兵回拨,可那位金将军,偏偏让我们乘胜追击。”
赵戎:“没错!而且那几日天气一直不好,姜茂说这样的天气,很有可能会起沙暴,您知道的,将军,姜茂对天气一向敏锐,预判沙暴从没出过错。”
祁雁点了点头。
赵戎和姜茂在雁归军中一直是先锋,尤其是姜茂,探路、侦察、预判天气变化,尤其在气候多变的大漠一带,对天气的敏锐程度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会马失前蹄,伤亡惨重。
他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果不其然,赵戎继续道:“于是我们劝金将军不要追了,可他就是不听,说现在是夏天,哪里来的沙暴,根本不信我们,还扬言要借此机会把狄人杀出狄历王庭,将漠北收归大雍!”
“沙暴的确在春季频发,夏季少见,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姜茂神色黯然,“我拼命劝他,他不但不信我,还勃然大怒,说我胆小如鼠,说久闻雁归军盛名,接触了才知道,原来都是我们这种货色。”
祁雁:“……”
虽然他早就知道金将军是个草包,却没想到竟荒谬到这种程度。
“这种话谁忍得了啊,将军!”赵戎愤愤,“雁归军将士们哪个不是视死如归,他竟骂我们胆小如鼠!弟兄们这两年本就受够了他的气,绷着一股劲想要干些大事,难免也被煽动,最后还是……唉。”
他似乎不忍再说下去,姜茂接替他说:“我们进入荒漠不久,果然遇到了沙暴,风沙太大,瞬间将我们的队伍冲散了,大家只好就近找掩体躲避,等到沙暴过去,早已经寻不到彼此了。”
祁雁自然知道在荒漠中遇到沙暴有多危险,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到处是砂砾和岩石,黄沙漫天,伸手不见五指,人在这样的风沙中根本难以站稳,加上慌乱,很快就会和队友失散,一旦落了单,生还的希望就会更加渺茫。
姜茂:“后来,我们彻底在戈壁上迷失了方向,马跑不见了,司南也不慎遗落,不知埋到了哪里,我们一路搜寻其他人的下落,凭着记忆往回走,可沙暴后一切都变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赵戎:“当时姜茂身上还有伤,本来只是胳膊被砍了一刀,回去敷些药就能好,可我们在荒漠中迷失了太久,水和干粮都耗尽了,加上天气炎热,伤口一直感染,他已经意识模糊,叫我别管他了自己走,可我哪能抛下他?”
“就这样我扶着他走,他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他,后来我也走不动了,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我以为我们死定了,最后是老孟救了我们,他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进戈壁寻我们,不然的话,我们早就没命了。”
祁雁看向孟永良。
孟叔也曾担任过先锋,经验丰富,后来年纪大了才转为后勤,除了他,恐怕也没人敢只身进入戈壁寻人。
“后来老孟把我们带出了戈壁,他说一路上找到了许多尸体,一个活人也没看见,他都不抱希望了,还好没放弃,不然我们两个也得死……不过那时姜茂也半死不活了,昏迷了好多天才醒过来,命是保住了,但胳膊没保住。”
“再后来老孟告诉我们,那天我们遇到沙暴以后,金将军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叫停了后面的队伍,原路折返,他们进得不深,赶在沙暴将他们淹没之前撤了出去,基本没什么损伤,可我们这些冲在前面的,除了我和姜茂侥幸捡回一条命,其他人全军覆没!”
赵戎说着,眼眶又红了:“金将军他根本就没管我们的死活!沙暴平息以后他也没派人去寻我们,就放任我们在戈壁中自生自灭!老孟劝他派出一支队伍寻人,说先锋小队的兄弟们都有在荒漠求生的经验,如果早些去找,说不定能把人带回来。”
“可是,您知道金将军说什么?他说……他说……连家门都找不回的看门狗,不配当他的兵,不配在他手下作战!”
赵戎再也忍不住,一头跪倒在祁雁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委屈得像是在外面被欺负了,终于能回到家向家长哭诉的孩子。
孟永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一边。
姜茂低着头沉默不语,紧紧攥住了放在桌上的刀。
祁雁五指紧攥成拳,用力按在轮椅扶手上,许久才慢慢松开,他把茶盏放在一边,弯腰扶起跪在面前的人,轻拍他的后背:“好了,都过去了。”
赵戎抽噎着说:“将军,您不知道我们这两年都过的是什么日子!那金将军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雁归军在塞外驻守那么多年,难道不如他一个京城来的将军有经验吗!明明是他的一意孤行害死了那么多兄弟,可他却没有一点悔意,还骂我们是狗!那些该死的狄历人打了就跑,分明就是在诱我们深入荒漠,傻子都不会上这种当,偏偏姓金的会!!”
祁雁看着他哭红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初入军营的赵戎,那时赵戎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年轻气盛,做什么事都一根筋,吃了瘪又委屈得直哭,后来却自告奋勇当上了先锋,把军营当成了自己的家。
他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兵,自然不舍得拱手让人,更见不得他们在别人手里受委屈。
可现在的他又能如何?
他既没法飞回塞北杀了那眼高于顶的草包将军替他的士兵们报仇,也没法把那罪魁祸首的狗皇帝从龙椅上踹下来还大雍百姓安宁,他甚至连路都走不利索,更别提提枪骑马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恢复得实在太慢,从他出狱至今已过去半年,居然才勉强能走。
照这样下去,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痊愈?
姜茂感觉到他神色不对,忙对赵戎道:“说了那么多,你不口渴吗?过来喝水吧。”
“啊?哦。”赵戎抹干净脸上的眼泪,重新坐回桌边喝茶。
姜茂:“那之后我们就没再回军营,找地方躲了起来,反正在金将军眼里,我们已经是死人,老孟因为私自出来找我们,违反军规,回去了恐怕也……”
“恰好那时候我刚养好伤,就听到将军您被下狱的消息,我们几个本就在生金将军的气,又听闻您被打为反贼,更是晴天霹雳,一刻也忍不了了,赶紧去京都寻您,可我们想尽办法也没能见到您,怕身份暴|露,又匆匆离开。”
“那时我们已经有些绝望,见不到您,也无处可出,隐姓埋名地过了一阵,直到听说您被封为黔州观察使,我们感觉机会来了,急急忙忙地南下,结果我们到了,您却还没到。”
“我们赶路赶得太急,又水土不服,我跟赵戎先后病倒,多亏了老孟照顾我们,却也因此错过了和您见面的机会,再打听您的消息,听说您已经进了苗寨,再无音信。”
祁雁微微抿唇。
这还真是阴差阳错。
“这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在附近转悠,寻找进入苗寨的机会,可这苗寨没进成,倒是发现山里除了我们,还躲了别人,此人颇为狡猾,总是潜进苗寨行窃,我们让他带我们进去,他却不肯,我们还在他藏身处发现了南照信物,怀疑他是南照奸细,我们正打算收拾他,他却再没回来,似乎是被苗民抓住了。”
祁雁有些惊讶:“你们见过贾忠?”
“他叫贾忠?”姜茂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将军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他已经死了。”还给他当了替死鬼,人头都送进了京都。
“那就好,此人狡诈至极,留他作祟,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你们说看到他有南照信物,东西可还在?”祁雁又问。
“在,不过我们没敢带在身上,藏起来了。”
“等有机会,取来给我。”
“没问题。”
“不过……”祁雁又想起什么,“苗寨守卫森严,对汉人尤其戒备,既然你们徘徊了几个月都没能顺利潜入,这次又是怎么进来的?”
第59章 第 59 章 将军趁我不在,约见了谁……
赵戎牛饮完了一杯茶, 指了指姜茂:“他出的主意,我们走水路,从河里游进来的, 别说,居然真的成了, 之前我们尝试了好几次都被赶了出去,那些个苗人眼睛真贼, 不论我们怎么伪装都能发现我们。”
祁雁瞄一眼姜茂的断臂:“你们也太冒险了,还好不在汛期。”
赵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本来想让姜茂在外面等着的,可他偏不干,就剩一条胳膊了还要潜水渡河。”
姜茂放下杯子:“还不是怕你莽撞坏事,老孟又劝不住你。”
赵戎挠头:“我……这……”
“这么说,前几天那个晚上也是你们?”祁雁问。
“您居然发现我们了?”赵戎惊讶道,“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足够小心了,那苗疆大巫真是深不可测,明明不会武, 可我远远地看他一眼,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一直在您身边转悠,我们都不敢来找您,今天他好不容易出了门,我们赶紧过来了。”
祁雁思索片刻,沉声道:“你们还是早些离去吧。”
赵戎生怕被他赶走,猛地站起身来:“将军!”
祁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别开脸,不忍再看他:“我知道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可我现在的状况你们也看到了, 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连自身都难保,更护不住你们。”
赵戎再次哽咽了,神色悲戚地看着他:“将军……”
祁雁:“你们待在这里,太不安全,这几日没被苗民发现是你们走运,但人不可能一直走运,苗寨款首的继任仪式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她会搬上来,搬到山上最高的那座吊脚楼,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这里的情况,有没有藏人一目了然,这些苗民极度排外,你们一旦被发现,他们会怎么对你们?”
赵姜孟三人面面相觑,他们才混进苗寨不久,谁也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赵戎咽了口唾沫:“那我们……”
“趁着仪式还没结束,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今天大部分苗民都会去围观款首继任仪式,正是你们离开的好时候。”
“可将军,我们好不容易才……”
祁雁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你们等我一下。”
他上了二楼储物室,打开银箱,从里面抓了一把银子,塞进钱袋里——这些银子都是季渊赏的,原本是整块的银锭,为了方便使用,他们已将部分银锭融成了碎银。
他抓了满满一袋,交给赵戎他们:“拿着,这些钱够你们好吃好喝地生活一阵子了,随便你们去哪里,总之不要再来找我。”
“将军!”赵戎满脸错愕,慌乱推拒,“我们不要银子,我们只求您重回塞北,弟兄们还在等您啊!”
“够了!”祁雁终于忍无可忍,眉头压低,沉声怒道,“你们要我怎么回去?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谋逆、欺君,这些罪名我一人背了!可你们呢?你们难道要替我隐瞒,做我的同党?我祁家已满门抄斩,我孑然一身无所顾忌,可你们难道没有亲人好友?万一事情败露,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要怎么办,你们的家人要怎么办!”
赵戎不禁语塞:“我……”
“拿着这些钱,快滚,我就当你们从没来过!”
“将军!”赵戎还不死心,那眼神又是绝望,又是乞求,“您难道就打算这样忍气吞声了吗?!狗皇帝对您做的那些事,您就毫无怨言吗!您难道不想为祁老将军报仇,不想为自己出口恶气?!”
“你是不是疯了!”祁雁猛地推了他一把,盛怒让那双深黑的眸子透出鄙人的戾气,“赵戎,你不怕死,我却还想活!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假死脱身,难道是为了再去送死吗?!”
赵戎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将军……”
祁雁一指门外,决然道:“走,别再来碍我的事。”
赵戎脸上难掩失望,仿佛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清面前这个人,他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腔热血也浇得冷透,他一步步后退,满是怨愤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转头出了房间。
祁雁用力闭眼。
紧接着赵戎又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折返回来,取下别在腰间的匕首:“这是将军送我的,我第一次上阵杀敌,砍下狄历人的脑袋,将军送了我这把匕首以示嘉奖,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带在身上。”
他将匕首强行塞进祁雁手里:“现在,物归原主。”
祁雁:“……”
赵戎归还完匕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姜茂和孟永良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眼,冲祁雁抱拳:“将军,保重。”
三人先后离开了吊脚楼,周遭再次陷入一片安静,祁雁握着那把匕首,有些脱力地跌坐进轮椅里。
匕首沉甸甸地落在掌心,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手柄处已经磨损了,看得出它的主人经常使用它。
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送过赵戎匕首,他手底下的人太多,不可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
他把匕首放在了枕下,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就这样吧。
他所图谋之事有太多变数,谁也没把握究竟能不能成,还是不要牵连更多人进来。
如果他失败了,自会和苗霜撇清关系,苗霜身为大巫,也有能力自保,只要他回到苗疆,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但赵戎他们不同,他们在他手下做事,一定身先士卒,更何况他们的身份,一旦事情败露,季渊很有可能会借此机会向整支雁归军发难,以季渊的性子,会把他们全杀了也不一定。
八万人,皆是祁家训练多年的精兵,这八万人要是没了,北部边防亏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不指望季渊那昏君能明白这一点,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祁雁闭上眼睛将身体后仰,靠在轮椅背上,只觉身心俱疲,赵戎他们的到来完全搅乱了他的思绪,那位金将军的荒唐程度更超乎他想象,赵戎所在的先锋小队几乎全灭,这样大的损失,金将军竟不放在眼里。
他不敢去想这两年中雁归军被他霍霍成了什么样子,放任这样的将领驻守北境,大雍的边防简直危如累卵。
几十年来雁归军让狄历人闻风丧胆,他们轻易不敢大动干戈,可他们越是畏惧,越是渴望,一旦发现新上任的将领是个没脑子的草包,一定迫不及待狠咬一口。
之前的诱敌深入之际金将军上了当,狄历恐怕已经发现了,现在只怕在积粮屯兵,只待一个时机降临,就和大雍开战。
留给他的时间还剩多少?
祁雁不敢再细想,他深处消息闭塞的偏远苗寨,距离塞北几乎跨越整个大雍版图,消息传到他这里不知道要多久,而赵戎他们离开塞北也已经是去年的事,这半年中又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现在只希望他们能撑得更久一点。
祁雁艰难把心从广袤的塞外草原上收回,让它落回肚子里,落回眼下。
不知不觉间时候已经不早了,苗霜应该快回来了,这件事……要跟他说吗?
说了却也没什么意义,赵戎他们现在大概已经摸出了苗寨,人都走了,何必再提他们来过。
更何况是在款首继任这么个关键的时候,苗霜想必也忙,还是不要再横生枝节。
祁雁环顾四周。
白蛇没留在他身边,应该是和苗霜一起行动了。
那天晚上苗霜睡得熟,大概率也没发现有人来过,不然他早该说了。
要是主动跟他提起,又免不了被一番盘问,他实在是没力气再应付苗霜了,他现在只感觉浑身都疼,经脉寸断的痛楚时不时骚扰他,明明没有强行调动内力,只是心情郁结气血不畅就会引发。
他慢慢收拾好屋里被动过的东西,又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是圣子的,一蹦一跳,想必很是高兴。
祁雁收拾好了情绪,一抬头,果然看到苗霜也在,他开口道:“夫人回来了,今天的仪式可还顺利?”
“自然顺利,有我在,他们再有话说也不敢有话说。”苗霜道。
向久在旁边附和:“自从上次‘神灵降罪’,那些讨厌的家伙看到阿那就腿软呢,当然不敢有话说!”
苗霜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自己玩去,今天就给你放假,功课不用做了。”
“好耶!”向久欢天喜地地跑掉了,“阿那吃饭叫我!”
苗霜摇了摇头,看向祁雁。
祁雁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怎么?”
“寨子里的人没话说,将军难道也没话说?”苗霜笑吟吟道。
祁雁没明白:“我有什么话说?苗寨的事,还轮不到我来过问吧?”
“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苗霜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视线扫过枕头,又看向桌上,“这屋里有陌生人的气味呢,将军趁我不在,约见了谁?”
祁雁一僵。
他身体骤然紧绷,万万没想到苗霜竟敏锐到这种程度,赵戎他们都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屋子里的痕迹他也清理过,能留下什么气味?
他硬着头皮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夫人就不要追究了吧。”
“无关紧要?”苗霜歪了歪头,笑着看他,“这么说来,将军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那我就随意处置喽?”
祁雁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三只不长眼的野兽,误入了我设在山中的幻术陷阱,我的虫子恰好缺些饲料,就拿他们喂吧。”
苗霜说着就往外走,祁雁神色陡然一凛,他下意识摸出了藏在枕下的匕首,箭步上前抵住了对方的脖子:“别动他们!”
第60章 第 60 章 你我同生共死,谁也别想……
冰冷的金属紧抵苗霜颈间, 只需再用力一些,锋利的刀刃就会割开他的皮肤。
他神色未变,只轻轻摸上对方握刀的手腕:“将军口中的‘无关紧要’, 就是这般拿刀指着我?”
祁雁一顿。
他今天心绪本来就乱,听到苗霜说要杀了赵戎他们, 更是有些慌了,身体的反应更快过脑子, 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未免太过恩将仇报,急忙收回了刀。
“抱歉,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他心跳很快,语速也很快,“他们是我以前的部下,不是无关紧要,他们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千里迢迢南下找我, 你别动他们,放他们一命, 算我求你,好吗?”
苗霜本来情绪没什么波动,直到听见那个“求”字,眼神骤然一冷,他回过身来,一把推开了对方, 阴沉道:“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你求我?不过是几个旧日的部下,我便是杀了, 你又能如何?”
“……苗霜!”祁雁没想到他竟如此不讲道理,又或者是他始终如一,只是自己忘记了他的本性,“他们什么都没做,究竟哪里惹到你了!”
“既然什么都没做,你又为何要替他们求情,要替他们隐瞒他们来过的事实?”苗霜抬头看着他,猩红的眼眸直勾勾地和他对视,“在你眼里,我和所有的苗民都没有区别,我们极度排外,看见汉人就视为仇敌,即便他们什么都没做,也要除之而后快,是吗?”
祁雁下意识别开脸,回避了他的视线:“我……不是……”
“不是?那你究竟是什么?!”苗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心底窜起一股无名怒火,“还是说在你看来,几个随随便便的部下都比我重要,路边的阿猫阿狗也比我重要,你可以为了他们纡尊降贵向我求情?!”
祁雁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冷峻的眉头紧紧拧起:“你在说些什么!”
“既然这样,那你不如就动手吧,动手杀了我,”笑意又浮上苗霜的面容,却未及眼底,他握住对方的手,将那把匕首再次贴在自己颈间,“动手啊,怎么不动手?反正你腿也好了,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用处,杀了我一了百了,这世上就没人能牵制你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会操控你身体里的蛊虫控制你折磨你,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他扣着祁雁的手一直往自己脖子上按,祁雁只能拼命把刀往回夺,一来二去的争抢间刀刃剧烈抖动,还是在苗霜白皙的皮肤上制造出一丝血痕。
看到那道伤口,祁雁终于怒了,他猛地发力强行抽回了刀,一连后退数步:“你是不是疯了!”
“我现在冷静得很,”苗霜再次朝他逼近,“你不杀我,我就杀了你的部下,我和他们你必须选一个——”
祁雁面色一凛,就要开口,却听他不慌不忙地补上后半句:“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你错了,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你,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想从我身边逃走,你拿起那把匕首的同时,已经中了我的蛊,‘同心蛊’,很好听的名字吧?”
祁雁眼中闪过一抹愕然,急忙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果然看到掌心有个细小的伤口,细长的蛊虫犹如一条红线,已经深深钻进他的皮肤,融进他的掌纹里。
他刚刚情绪激动,注意力全在苗霜身上,竟没发现自己被咬了。
“不过我更喜欢它另外一个名字,‘生死蛊’,这蛊分为雌雄双蛊,另一半在我身上,”苗霜冲他摊开手掌,掌心有一道同样的红线,“从今以后你我命数相连,同生共死,谁也别想独活。”
祁雁:“?!”
苗霜唇边笑意扩大:“我不介意你杀了我,不过,你得陪我一起死,还有你那几个废物部下,一个都别想活。”
祁雁嘴唇颤动:“你……”
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周身经脉因为气血逆行而泛起剧烈的疼痛,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苍白的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动了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他真是受够了这家伙的喜怒无常,对他好的时候百般好,可一旦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又有千百种方法折磨他,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会趟到他的雷区。
剧痛让他额头冒出了冷汗,身体微微弓下去,不得不撑住了桌子才能稳住身形,他咬紧牙关去忍那阵疼,几乎将牙龈咬出了血。
苗霜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我早跟你说过,这山上的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竟还想替你的部下隐瞒,你究竟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你以为如果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真能进得来苗寨?”
他指尖擦过对方苍白的唇瓣,温声道:“这生死蛊,是对你不信任的惩罚,和同床异梦的人生死与共,滋味如何?”
祁雁已经疼得有点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那字字句句是如此刺耳,以至于让他的唇边也浮现出讽刺的弧度:“不信任……我早就把性命都交到了你手上,你究竟还要我怎么信任你?”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却悲愤得近乎绝望:“你说要和我共谋大事,我信了,你说你能带我逃出京城,成则远走高飞,败则同归于尽,我答应了,你孤注一掷,我陪你。”
“你给我治伤,我信你,哪怕你把我治废了治死了我也让你治,你把我从头到脚都换成你的虫子我也让你治!你要找替死鬼骗季渊我也听你的!我信你能做到,信你能骗过季渊身边所有人的眼睛,哪怕他是皇帝!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赌在了你身上,你究竟还想要我怎样?!”
苗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那他们呢?”
“他们?他们又如何?”祁雁绝望地看着他,身体疼得仿佛要被撕碎,可所有的痛楚加起来竟不敌心底一毫,“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你要隐瞒我一个人的存在已是不易,如果我让他们留下,难道要让你帮忙再隐藏他们三个的行踪?我有什么资格让你做这些?”
他缓了口气:“更何况他们是汉人,万一被人发现了会怎么样?你忘了你刚回苗寨时发生过什么?你的族人围着你,质问你为什么要和汉人成亲,为什么把仇人带回家里来,你好不容易才震慑住那些苗民,你认为这份震慑再经得起任何冲击吗?赵戎他们是我的部下,虽然血洗苗寨的事情他们没有参与,可你觉得你的族人会听吗?他们只会认为你又在包庇仇敌——那么大巫你究竟要如何自处?”
苗霜微微张嘴,却没有说话。
祁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脑子有些缺氧,眼前暗得已经看不清东西,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苗寨的安稳来之不易,款首继任的仪式刚刚结束,我不想因为我再引发任何动荡,我承认,没主动向你坦白是我的错,我只是觉得他们走都走了,没必要再提,拿刀指着你也是我不对,我一时心急没能控制住自己,我真的没想伤你。”
他扔下了那把匕首,身形已经摇摇欲坠:“可你……真的至于为了这种事怀疑我吗?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觉得我向你隐瞒是在图谋对你不利的事?又或者你真的认为,他们在我心目中比你更重要?”
苗霜不再接话,扭头便走。
“你又何尝真正信任过我!”祁雁突然抬高音量,他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苗霜脚步一停。
“苗寨的事你从不让我过问,我理解,我一个汉人不该插手你们苗人的事,可我只是想帮你收拾几个助纣为虐的仇人,你竟也说不用我插手,你是觉得我是个废人,帮不了你,还是觉得我没这个资格,除了在床上讨好你,根本不配做别的事?”
苗霜诧异回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道,“我若不信你能成事,何必帮你?”
“你信的真的是我吗?”祁雁的嗓音近乎哽咽,“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恨也好,爱也好,信任也好,怀疑也好,都不过是因为——”
“够了!”苗霜冷冷地打断了他,“给你下生死蛊,就是我对你最大的信任。”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祁雁扶着桌沿,慢慢跌坐进椅中。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红线,忽然轻笑出声。
的确,这怎么不算是一种信任,他杀了苗霜自己会死,可他若杀了自己,苗霜也会跟他共赴黄泉。
怎么不算是把性命交到他手上?
他强行咽下了滚到喉间的腥甜,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他伸手想去捂自己的嘴,却不知为何捂住了眼,一片潮湿沾上他的手掌,烫到了掌心的蛊虫。
蛊虫在他的掌纹间游走,他抬起脸来,脸上泪痕未干,唇边笑意凄然。
蛊虫绑定的是他祁雁,和苗霜同生共死的是他祁雁,而不是泊雁仙尊!
这一次,是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