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我就当夫人是在心疼我了……

    生死蛊……还没……

    祁雁猛地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 偏过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坐在桌边磨药的苗霜。

    “……”

    还好。

    看来他还活着。

    他松了口气,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难以形容的虚弱感就涌上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醒了?”

    苗霜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又堪堪拉回了他行将涣散的意识,祁雁强撑着精神没让自己再睡过去, 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虚弱又嘶哑的“嗯”。

    苗霜没有抬头,把药材扔进药碾,继续磨药,不咸不淡地问:“跳崖的感觉怎么样?”

    老实说,不太好。

    但祁雁并没什么力气回答。

    “是以为自己也是话本里的主角,身负主角光环,有跳崖不死定律,还能在崖下捡到绝世秘籍?”苗霜阴阳怪气道。

    祁雁:“……”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圣子呢?”他问。

    “托你的福,他没事, 除了呛了两口水,没伤到一根头发。”

    祁雁彻底放心了:“那就好。”

    “好?”苗霜冷冷地瞥他一眼, 皮笑肉不笑道,“将军对‘好’的要求还真是低啊。”

    不知道为什么,祁雁总觉得某人今天攻击性格外强,没敢去接他的话,又问:“我睡了多久?”

    “已经十四个时辰了。”

    虽然还是很累,却不该继续睡下去了, 祁雁挣扎着坐起身来,结果这一用力,身体各处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撑在床上的左手疼得缩了回来,十指连心的痛楚让他的手一阵痉挛,从手指到小臂被绷带缠了个严严实实,隐隐还有血迹渗出。

    苗霜:“手不想要可以直说,我帮你剁了,我的虫子最喜欢新鲜的血肉,犯不着去喂山壁上的植物,多浪费。”

    祁雁:“……”

    夫人好像很生气啊。

    他抿了抿唇,底气不是很足地说:“我好不容易救下圣子,夫人不但不感谢我,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感谢?”苗霜扔下碾轮,一扯嘴角,“我是得感谢你,感谢祁将军菩萨心肠,将生死置之度外,宁可自己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也不让一个异族小孩、敌人之子伤半根毫毛,你简直是位英雄,我苗族先祖都得礼让你三分,要不我去跟款首商量商量,让你成为我族供奉的第十七堂神灵,你看如何?”

    祁雁:“。”

    攻击性更强了。

    他沉默片刻:“我就当夫人是在心疼我了。”

    “……哈,”苗霜冷笑,“三十岁的人了,行事还这么鲁莽,你勇冠三军就靠这一身虎胆?真不知道你打的那些胜仗都是怎么来的,靠头铁吗?”

    “二十九,”祁雁纠正,“夫人嫌我行事莽撞,那不妨教教我,我除了跳崖救人,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下圣子?”

    苗霜张了张嘴,又闭上。

    “夫人明明也没更好的办法,就别再数落我了吧,”祁雁半是商量半是乞求地说,“何况我也有努力保全自身,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你确实没死,但也不能算还活着。”

    话音才落,祁雁就是一阵激烈的咳嗽,他刚刚醒来时就感觉胸口又闷又疼,忍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住了。

    这一咳直牵连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在每一条损毁的经脉中串行,疼得他弓起身子,视野都有点模糊了。

    “我说什么来着,”苗霜又事不关己地碾起了药,“你还能醒过来真是个奇迹,不妨你自己数数,身上还有几根骨头没断过,还有几块肉没伤过?你是对受伤上瘾,还是特别享受我给你治疗的过程?”

    祁雁根本没力气回他,甚至没怎么听清他说的话,他耳边都是自己的咳嗽声,还有尖锐的耳鸣。

    屋外响起谁的叫嚷:“绝对是将军的声音,我不会听错!”

    苗霜扭头瞄了一眼,就见赵戎大步往这边走来,姜茂追在他身后:“大巫说了将军没那么快醒过来,而且离那么远……”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冲进吊脚楼,正看见坐在床边咳嗽不止的祁雁,祁雁用手捂住了嘴,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滴落在地板上。

    “将军!”赵戎大惊,“夫人你快管管将军啊!他又吐血了!”

    苗霜的表情没一丝变化:“那不是很正常吗?瘀血而已,吐出来好得更快。”

    祁雁本来就咳得昏天黑地,再被他们一吵,更是感觉脑袋都要炸了,好不容易止住咳,他精疲力尽地抬起头来,额头全是冷汗,脸色白得吓人。

    赵戎见他这般,几乎哽咽:“将军……”

    祁雁接过苗霜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对赵戎道:“先出去。”

    “……是。”

    苗霜目送他们离开,视线却迟迟没从门外收回,他等了许久,外面也没再有新的动静,不禁叹口气道:“进来。”

    祁雁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心说他才刚让他们走,怎么又喊他们进来,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探头。

    向久犹豫着不肯往前走,声如蚊蚋:“阿那……”

    祁雁微怔。

    他居然没发现圣子在外面。

    这身体还真是快不行了啊,感知力越来越差了。

    “来都来了,又躲着做什么?进来。”

    苗霜第二次让他进来,向久也只好不再躲避,他低着头走进房间,甚至不敢去看祁雁,垂眼抠弄自己的手指:“祁将军,你……你还好吗?”

    祁雁抬脚踩住了地板上的几滴血迹,将手帕攥进掌心,虚弱地冲他笑了笑:“我没事。”

    “还说自己没事……”向久眼圈有点红,声音也在发抖,“为什么要救我?我是圣子,有神灵庇佑,轻易不会死的!反倒是你……来的时候就一身伤,阿那好不容易把你治得像正常人一样了,你这样乱来,不都前功尽弃了!”

    祁雁看着他,忍不住笑。

    真是谁带出来的小孩就像谁,这副关心又不愿意承认的样子,简直和苗霜如出一辙。

    “你还笑!”向久仰起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

    “嗯,我知道,”祁雁用缠满绷带的左手按住他肩头,“可我不信神灵啊,圣子,若事事都靠神灵,人就会止步不前,你去普州治疫,靠的也不是对着神灵祈祷,对吗?所以,我也没办法等着神灵来救你,而且现在你没事,我也没事,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你……”向久说不过他,转头去求助苗霜,“阿那!你到底有没有告诉他他快死了啊!”

    “这还用我说?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苗霜凉凉道。

    “那他还……”

    “他们这种在沙场上厮杀多年的人,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小屁孩懂什么。”

    “……”

    祁雁有些无奈:“快死了,不是还没死吗,苗疆大巫神通广大,想必有办法救我。”

    “别抬举我,我救不了你。”

    “阿那……”向久晃了晃他的胳膊,“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

    苗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他的拆台感到不满:“小孩子能不能别添乱?出去。”

    “哦……”向久依依不舍,又叮嘱,“阿那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哦,一定。”

    “快滚。”

    向久这才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祁雁道:“谢谢你救我,祁将军。”

    说完,忙不迭地跑了。

    房间里便又剩下祁雁和苗霜两个人,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

    终于是祁雁先开了口:“夫人……真的不打算说吗?”

    苗霜皱着眉头,语气十分不悦:“我之前就警告过你,你的经脉已经不堪重负,再有任何损伤,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结果你根本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直接给我来了个大的,现在好了,身体彻底废了,你高兴了?”

    “……当时事出紧急,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祁雁叹气,“若是不治,我还能活几年?”

    “几年?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苗霜冷笑,“也许你再咳嗽两声就会死,也许被冷风打一下就会死,也许下个楼摔了就再也爬不起来——哦,你可以今晚再跟我做,我保证明早起来你已经凉得透透的。”

    “……夫人这话也太伤人了,”祁雁无奈,“那若是治呢?”

    “请别管那叫治伤,那叫换个更痛苦的方法让你去死,我可以用蛊虫把你全身经脉重塑一遍,但我提前警告你,这种方法仅存在于理论当中,我没在任何人,甚至任何动物身上尝试过,你是第一个。”

    苗霜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你足够幸运,能熬过去的话,此生都不必再为受伤而发愁了,包括你体内那些陈年旧伤,会一并痊愈,自愈能力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但我不认为你有这个运气。”

    如果是泊雁仙尊倒也罢了,但某人已经弃剑用枪了。

    祁雁听完,却没有太大反应,既没有失望,也没显出惊喜。

    反倒是苗霜有点疑惑了:“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

    “夫人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吗,我有什么好意外的。”

    “什么?”

    祁雁抬起头来:“这段时间,夫人让圣子给我下毒,不都是在为了那天做准备?”

    “……你怎么知道?”

    “都说久病成医,我也被夫人治了这么久,基本的毒理药理还是懂的,我又不是傻子。”祁雁道,“且不谈我有没有那个运气,夫人只说有几成把握?”

    “没把握。”

    “没把握是几成把握?”

    “没把握,就是一成也没有。”

    “……”祁雁被噎了一下,“那也无妨,不破何来立,既然夫人愿意帮我,那无论如何,我都信夫人。”

    第82章 第 82 章 夫人下辈子可还愿做我的……

    “你根本不懂, ”苗霜看着他道,“你以为这件事很容易?用蛊虫为你重塑经脉,大量的蛊虫入侵身体, 首先就会遭到身体的剧烈排斥,你的五脏六腑会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负担而衰竭, 为了不让你在第一步就死掉,我只能先让你的身体罢工, 但那样一来,你会变得非常虚弱,仅仅是风寒都会要了你的性命。”

    “假如你顺利熬过去了,才能进行下一步,重建损毁的经脉,和在你身体里开山凿窟没有区别,还有你受损的腑脏、骨骼,需要一并修复,我自己都不知道这需要多久, 可能几天,可能一个月, 这当中的任何一天出现问题,你都必死无疑。”

    “可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不是吗?”祁雁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既然我已经快死了,那不妨殊死一搏,孤注一掷还有一线生机, 若真的坐在这里等死,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苗霜:“……”

    祁雁强撑着站起身来,身体沉得像是负着几百斤的石头:“我并不怕死, 只怕死不得其所,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该坐在轮椅上苟延残喘。”

    苗霜闭上眼睛。

    他就知道祁雁会这么说,所以当初鸣川师兄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为苍生赴死,虽然被他抢了先。

    论道心坚定这一点,没人能比得过祁雁。

    纵然苗霜恨师尊将他当作弃子,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师尊的眼光的确很准。

    “若是我没能活下来,也只能怪我命数该绝,我毫无怨言,”祁雁又道,“只有一事割舍不下。”

    苗霜抬眼看向他:“何事?”

    “我若死了,夫人下辈子可还愿继续做我的夫人?”

    “……”

    深黑的眼眸定定望着他,那神色出奇认真,有些期待,又似不舍。

    这种话能从祁将军嘴里说出来,也真是时过境迁,初见时那眼神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啖肉饮血,现在却想跟他来生再续前缘。

    苗霜冷淡道:“不愿。”

    祁雁:“?”

    “我们苗人只讲一生一世,没有什么转世轮回,人生而有灵,死后灵魂离开肉|体,若顺利得到引渡,便回归宗祠,常伴家人左右,庇佑亲朋福泽延绵,否则成孤魂野鬼,流落异处。德高望重者可飞升成神,欺良作恶者堕落成鬼,不论哪一种,都不存在什么来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祁雁无奈叹气:“只是安慰我一下都不行吗?”

    “安慰?”苗霜冷笑,“安慰最是无用之物。”

    “……你却也没少安慰圣子。”

    “圣子是小孩,难道你也是?更何况将军心意已决,何需安慰?”

    苗霜说着凑近了对方,伸手抓住他的前襟,猩红眼眸灼然似血:“你我只有一生一世,祁雁,你若不想失去我,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否则,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别开玩笑了,他早该在泊雁仙尊剑下神魂俱灭,不知是什么让他活到现在,能在这方世界里拥有一生一世已实属不易,居然还妄想什么来生?

    姓祁的要是死了,那他也不必再留下,他对祁雁以外的任何人都没兴趣,也早就厌倦了去管什么天下苍生,苍生何苦,但又与他苗霜何干?

    他已为苍生赔上所有,他不欠任何人的,祁雁爱修他的苍生道就去修,别把他也牵扯进来,他要是敢自己死了把这一堆烂摊子扔给他,那他定要掘了祁雁的坟,让他死都死不安生。

    苗霜没由来有些火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气,或许是被抛弃的滋味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他已经不能接受来自任何人的背弃,尤其是祁雁。

    攥着祁雁衣襟的手又被缓缓握住,生着薄茧的指腹触感是如此熟悉,仿佛每一个缠绵的夜晚在他身体里开拓的那般,只可惜那指尖已不再温热,只余掌心还留着一抹暖意。

    “我知道了,夫人,”祁雁道,“我尽量活着。”

    “只是尽量?”

    “夫人若告诉我有五成把握,那我就把尽量改成一定。”

    苗霜挣开他的手:“一成不能更多了。”

    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他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好了,我需要几天时间准备药材和蛊虫,你也趁这时间休养几天,身体好些了再开始,虽然不能保证什么,但至少能排除一些干扰,记得,保持情绪稳定,不可做过于激烈的动作。”

    “我知道了。”

    祁雁的确已经疲惫不堪了,浑身上下哪哪都是疼的,他稍微吃了点东西便重新躺下来休息,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苗霜开始着手准备治疗所需的东西,事发突然,他手上的蛊虫根本不够,如此庞大的数量,就算用他的血催生也需要好几天。

    明秋帮忙照看着祁雁,赵戎他们那边苗霜也告知了实情,两个部下显得忧心忡忡,却也没说什么。

    毕竟是赵戎先来求苗霜救人的,现在苗霜拿出了法子,祁雁也答应了,至于成败,只能说听天由命。

    祁雁需要静养,一向大嗓门的赵戎也收了声,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小院又变得一片寂静。

    这日,向久守在虫罐边帮苗霜检验蛊虫,苗霜对于这批的蛊虫的要求格外高,一点瑕疵都不允许存在,蛊虫又极其细小,从一大堆小红点里辨认可能存在的小白点,他看得眼睛都要花了。

    正在这时,苗霜突然从屋里出来。

    他察觉到有人靠近,考虑要不要阻拦,但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款首,她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才会前来打扰。

    果不其然,在看到他们押着人上山时,苗霜就都明白了。

    被押来的人正是四月八当日他在山巅见过的其中一个,那人似乎极为不服,被五花大绑还在不停挣扎。

    苗霜迎了出去,田款首也开门见山:“我们已经把所有参与谋害圣子的人都关押起来,审讯过一遍了,此人是谋划者……说谋划者却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发起者。”

    这个词让苗霜感到意外:“何意?”

    “参与这件事的一共十六人,各个寨子皆有涉及,据他们交代,他们并非蓄意谋划,而是临时起意。”

    “哈?”苗霜冷冷看向那个被绑缚的苗民,“款首的意思是,他们是在祭神日当天才彼此认识,又不约而同地想要谋害圣子吗?”

    “准确来说,是在祭神仪式结束之后,凑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后一拍即合——他们是这样交代的,他们被我们控制住后就一直分开关押,应该不存在串供的可能,也没这个必要,当然,如果大巫不信,也可再验证一番。”

    苗霜死死盯着那个罪魁祸首的苗民,一想到这个家伙差点害死圣子和祁雁,他就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又觉得一刀宰了太过便宜他,他定要让他死得痛苦万分,让他后悔自己降生在这世上。

    对方竟也不畏死地跟他对视,甚至出言挑衅:“怎么样,大巫?听说大巫有百般手段,能让人跪地服软,不如就让我见识见识?”

    “凭你也配?”苗霜怒极反笑,“为何谋害圣子?”

    “谋害?大巫说笑了,我们是在替神灵铲除不合格的圣子,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苗寨!”

    “不合格?你算什么东西,圣子合不合格,轮得到你来置喙?”

    “圣子失职,有目共睹!身为苗疆圣子,竟私自外出,去医治一群汉人!我们苗疆的神灵,什么时候庇佑过异族!”

    “大胆!”田款首呵斥道,“圣子外出,已得到我的许可,你要是再信口开河,即刻将你和你的同伙处以极刑!”

    屋外的吵嚷声吵醒了祁雁,他撑身坐起,脑子还有些昏沉。

    发生什么事了?

    “那就来啊!为苗寨而死,死又何惧!”那苗民狂妄至极,“你也是不合格的款首,竟放任圣子渎神!”

    他说着转向苗霜:“尤其是你,大巫,圣子外出都是你的主意吧?你身为苗疆大巫,不但和汉人成亲,把屠害我们亲族的血仇带到家里来,甚至为此害死了两位长老,那汉人好不容易死了,你又派圣子去给汉人治病!大巫,你究竟还是不是个苗人,你的心早就飞到汉人身上去了吧!”

    祁雁凝神细听,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坠崖之后,他的听力也不如以前了,加上说的是苗语……他只能听出争吵十分激烈。

    “我只当你是条忘恩负义养不熟的毒蛇!从一开始,前任款首就不该启用那该死的禁蛊,培养出你这么个冷情冷血的东西!你一人背弃亲族倒也罢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教坏圣子!祭神日之事就是你的报应!我只是喝酒时起了个头就一呼百应,得到那么多人支持,你不想想,族里已有多少对圣子不满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精通巫蛊之术,我们奈何不了你,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六岁小孩?!”

    向久手中的虫罐盖子砰然坠地。

    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颤抖着朝那人走去:“你说……你恨我,是因为我救了那些汉人?可他们……他们也都是可怜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受尽欺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身患重病却没钱买药,为什么……”

    “你当他们是可怜人,谁又来可怜我们!圣子,你早就被大巫洗脑了!汉人处处与我们作对,恨不得将我们赶尽杀绝,你却救了我们的敌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向久脸色惨白,慌乱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圣子到现在竟还不悔改,你已经无可救药了,不合格的圣子,就该被铲除!”

    “闭嘴!闭嘴!不准再说了!我不要听!”向久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着跑开了。

    “圣子!”苗霜想要叫住他,向久却没有停下。

    苗霜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他看着面前的人,杀心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盛。

    他千防万防,想到会有人从中作梗,却没防住临时起意。

    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他命圣子前往剑南治疫。

    祁雁想卖剑南道节度使一个人情,又恰好有个机会摆在眼前,他便顺水推舟帮了他一把,却不想这成了引爆众怒的导火索,寨民将矛头指向了圣子,祁雁又舍命救下了圣子,还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仅仅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他身负重伤命悬一线,这谋逆之道还真是比登天还难。

    但那又如何?

    敢拦在他面前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还真是会给自己开脱啊,”他阴森地笑了起来,“动不了我就动圣子,自诩一切为了神灵,所以,是神灵教会你们恃强凌弱?你不妨告诉我是哪位神?我把他请出来聊聊,如此德不配位,还敢受我族供奉,不如早日从神位上滚下来如何?”

    那苗民面色猛地一变:“你竟敢!你竟敢如此亵渎神灵!”

    “我亵渎神灵?”苗霜向前一步,唇边笑意更深,“圣子是神灵所选,是神灵观察世间的眼,聆听世间的耳,降下神谕的口,如今你要刺瞎神灵的眼,割掉神灵的耳,堵上神灵的口,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神灵?我问你,神灵同意了吗?”

    “你……我……”

    “神若对圣子不满,自会传达神谕更换圣子,我和族中长老尚未收到神的旨意,你是什么东西,能左右神灵的喜恶,能替神灵做出裁决?”

    对方后退一步,面色逐渐苍白:“我……不是……”

    “只会为一己私欲断送全族前途的蠢货,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我让圣子去救汉人,自有我的道理,鼠目寸光如你,当然看不透我的意图。”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转头对田款首道:“把他关起来,严加看守,这十六个人我要亲自处理,我让他哪天死,他就得哪天死,可不准少活一刻,也不能多活一分。”

    田款首示意手下把人押走,苗霜转身就要去找圣子,走了两步,却发现身后的人没有离开的意图。

    他诧异回头:“款首还有何事?”

    和田款首一并留下来的还有另一个年轻苗民,这人有点眼熟,应该见过。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大巫,那天我们在崖下……发现了这个。”

    苗霜的视线落在他手中。

    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盘在他手臂上的白蛇像是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不安起来。

    ……祁雁的面具。

    已经摔碎成了几瓣,上面华丽的蝴蝶鳞粉失去了光泽。

    所有用来杀人的蛊已经捏在手中,苗霜慢慢抬眼,冷冷道:“何意?”

    那年轻苗民见他神色不对,慌忙解释:“大巫别误会!这面具是我在那晚搜寻圣子时捡到的,除了款首,没和任何人说,也没有任何人看见!”

    “所以呢?”

    “所以,”田款首斟酌着道,“我们想见见这面具的主人,你的那位……朋友,可以吗?”

    “不能,”苗霜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你们所有人,我一个都不相信。”

    这世上除了祁雁,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能得到他的信任。

    第83章 第 83 章 夫人这么会哄人,却不愿……

    苗霜说罢, 转身就要离开。

    “大巫,”田款首开口叫住他,“我知道大巫很难相信我们, 可这件事关乎到全族的未来,还请大巫给我们一次机会。”

    “全族的未来?”苗霜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款首跟我谈这些,不觉得找错人了吗?还是你忘了我是如何当上的大巫?你凭什么觉得被族人伤得体无完肤的我, 会在意那些族人的死活?”

    “我当然没忘!”田款首陡然抬高音量,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苦,“毕竟我的女儿也死于那场大巫选拔,没有人比我们更能理解你的恨意。”

    她身边的年轻苗民也轻声道:“还有我的弟弟……”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了加害,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人,甚至是受害者,我知道大巫心如明镜,不会因为一些人的过错迁怒所有人,你帮助你的那位朋友, 也是为了日后族人的日子能好过一些,对吗?”田款首道。

    苗霜沉默下来。

    “我准许圣子出山, 因为我知道,那些患病的汉人百姓是无辜的,纵然官府由汉人把持,对我们的欺压从没有一天停止过,可你我都明白,百姓不该为为官者的罪行买单, 我们没办法因为一些人而恨所有人。”

    她说着上前一步:“我准许圣子出山,这一次的事也会无条件帮你解决,希望大巫能看在我做这些的份上, 给我一个机会。”

    苗霜闭了闭眼,深呼吸。

    款首已经如此放低身段了,他若是再得理不饶人,却也说不过去。

    “但他现在已经快死了,”他道,“你若是想感谢他救了圣子,我可以让你们见他,但你要是期待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我明白。”

    “跟我来吧。”

    他带着两人进了屋,祁雁正坐在桌边摆弄茶具,闻声抬头,眼中露出一丝惊讶。

    没想到苗霜会允许其他人进来,刚刚他实在听不清外面的争吵,就放弃了,喧闹渐小,他还以为事情已经结束。

    看穿着打扮,这一男一女都是苗人,他试探着用苗语询问道:“两位是……?”

    “她听得懂汉话,”苗霜转身坐在了一边,“款首对他应该不陌生,我就不介绍了。”

    田款首微微颔首,她虽然年过四旬,鬓边已有华发,面容却依然秀美,身上佩戴的银饰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显得华丽又端庄:“田语,见过祁将军。”

    祁雁放下手里的茶盏,一见面他就觉得这人非同寻常,果然是那位田款首。

    他冲对方比了个“请”的手势:“久闻款首大名,今日所见,果然蕙心兰质,款首,请坐。”

    他打开茶壶盖子,想添些茶叶沏点新茶,一旁的年轻苗民自告奋勇:“我、我来!”

    他接过茶壶,用不太流利的汉话道:“我、我叫廖、廖齐。”

    祁雁冲他点了点头:“麻烦了。”

    廖齐拿着茶壶出去打热水,还有些难以置信,小声嘟囔道:“居然真是祁雁将军……”

    田语向祁雁行了个苗礼:“多谢将军舍命相救,换圣子平安,这份恩情我们苗寨永记在心,感激不尽。”

    “款首客气了,”祁雁笑了笑,他脸色还是十分苍白,“那日苗霜将圣子交给我照看,我没能保护好他,本就是我的失职,救下他只能算将功补过,更何况我对苗寨颇有冒犯,实在没脸面承认什么恩情,还请款首不要折煞我了。”

    田语摇了摇头:“前任款首违规启用禁蛊,害许多孩童无辜枉死,许多家庭支离破碎,我亦深受其害,纵然他的初心是为了我族不受汉人欺压,可手段太过歹毒残忍,我无法认可,更无法支持,苗寨内部也有许许多多的抗议之声,皆被他和他的拥护者强行镇压,将军杀了他,也算是为苗寨除害,他若不死,我也当不上这款首。”

    “我知将军当初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也有手下留情,没有滥杀无辜,我实在无法苛责将军太多,将军并非我苗寨的敌人,想必将军也这么认为。”

    祁雁沉吟片刻。

    看来这位款首的意图很明显,是想拉拢他,和他统一战线,所以苗霜才会带人来见他。

    这些苗民当中也不乏知事明理的人,他乐意和聪明人交涉,她刚刚说“深受其害”,大概也有家人因禁蛊而死。

    既然苗霜已经认可,那他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谨慎起见,还是再问清楚些。

    “可否冒昧一问,款首也有亲人因那禁蛊……?”

    “是我的女儿,”田语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她转头看向苗霜,“她若还活着,也是像大巫这般年纪。女儿死后,我的丈夫悲痛欲绝,他无法接受失去爱女的事实,去找那位款首质问,却一去不返,数日之后,有族人在河里打捞起了他的尸体,款首说他是悲伤过度不慎坠河溺亡,我却不信。”

    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紧了,几乎是咬着牙道:“我与前任款首不共戴天,可我势单力薄,如何与他对抗?好在……胜利终究是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虽然来得太迟太迟了。”

    祁雁抿了抿唇:“抱歉。”

    廖齐回到房间,为他们斟上沏好的茶,田语拿起茶盏,摇了摇头:“都是一些往事,我已经不会为此而难过了。”

    她虽这般说,被袅袅热气掩映的双眼却微微泛红。

    “还、还有我弟弟,也因为禁蛊死了!”廖齐愤然道。

    苗霜终于回想起来:“原来是你啊,上次把长老押来我这里的,也是你吧?”

    廖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巫还记得我……”

    他把一直拿着的面具碎片放在桌上:“四月八那天晚上,我和几个族人一起下山搜救,因为下山的时候慌忙,不小心把随身之物弄掉了,他们走后,我就留下来找我的东西,却意外寻到了这面具,我认出上面的蓝色应该是幻蝶的鳞粉,而族中能饲养幻蝶的只有大巫,我没敢跟任何人说,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款首。”

    祁雁看着那几瓣破碎的面具,他自己都不知道面具是什么时候掉的。

    看来他的运气也没有差到极点,至少捡到面具的是自己人。

    “多谢你了,”他道,“谢谢你替我保密。”

    廖齐一摆手:“我也没做什么。”

    “好了,人你们也见完了,可以走了吧?他现在需要静养,过两天我要给他治伤,还有什么别的话,不妨等他活下来再说。”苗霜下了逐客令。

    田语点点头,站起身来:“那我们便不打扰了,将军好好休息,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让廖齐给我传话就行。”

    “等等,”苗霜却又叫住他们,“两位要是不介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再走。”

    田语看到他拿出的真言蛊,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说什么,只伸手接过:“好。”

    两枚真言蛊分别立在她和廖齐的掌心,苗霜道:“祁雁还活着的消息,你们不准跟任何人说,能做到吗?”

    “没问题。”

    “我的嘴比谁都严!”

    虫蛹纹丝不动。

    “你们是真心想帮我们吗?是真心寻求合作,而不是利用完了就卸磨杀驴?”

    田语郑重道:“我身为苗寨款首,一心只想让族人过得更好,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廖齐:“我……我不太懂这些,就是觉得大巫心肠不坏,那祁将军,应该也不是坏人。”

    虫蛹依然纹丝不动。

    苗霜的神色稍有缓和,他收回蛊虫:“好了,你们走吧。”

    待两人离开,他找到了躲在茅草堆里偷偷哭的圣子。

    向久已经哭花了一张小脸,整个人委屈得像是要碎了,一见到他,就哭着扑进他怀里:“阿那!”

    “圣子怎么又哭鼻子,再过几个月圣子就七岁了,就不能有点长进?”

    向久连忙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忍住眼泪,却根本忍不住,只好克制地小声啜泣。

    苗霜叹口气,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回了屋:“行了,你还没完没了了,不就是被人骂了两句吗,一个混账的话你也往心里去?”

    “阿那……”向久抹了把脸上的泪,仰起头看他,“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救了那些汉人,是不是真的对神灵不敬?我真的是……不合格的圣子吗?”

    “说什么傻话呢?”苗霜心情复杂,慢慢在对方面前蹲下身来,“神灵怎么想可不是他们说了算,你身为圣子,自能和神灵沟通,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神灵可有怪罪你?”

    向久慢慢止住了哭泣:“应该……没有。”

    “那他们可有不回应你,不搭理你的祈求?”

    向久摇摇头:“也没有,祭神日我还祈了火种呢,过程很顺利。”

    “那不就得了,神灵没有任何表示,就说明他们根本没有生气,神灵向善,你做的事又是在行善积德,神灵为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你?”

    “真、真的吗?”向久眼中又有了一些神采,“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生气,还推我下山……明明我以前也为他们向神灵祈福过……”

    “因为他们作的是恶,死后要变成鬼的,”苗霜道,“作恶的人总要给自己找许多理由,将自己伪装得无辜且正义,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逃过惩处,可事实往往相反,他们嚷得越大声,反而越说明他们心虚。”

    他轻轻揉了揉向久的脑袋:“不是所有的同族都值得信任,也不是所有的异族都心存歹念,圣子,你要去试着学会分辨。”

    在一旁听着的祁雁忽然抬眼向他看来。

    不是所有的同族都值得信任,不是所有的异族都心存歹念……

    他若有所感,怔然出神。

    向久懵懂地看着苗霜:“是这样吗……”

    “我只问你,扪心自问,你救那些人可有后悔?”

    向久摇了摇头:“不后悔,看着他们从奄奄一息恢复过来,我很高兴,他们叫我小医仙,我也很高兴。”

    “那就足够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得两全,不求尽如人愿,只求无愧本心。”

    向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哭也哭够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让你帮我挑没长好的蛊虫,过两天我就要用了,你到底挑完了没有?”

    “啊!”向久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打碎了虫罐盖子,“它们不会跑出来了吧……我去看看!”

    圣子忙不迭跑掉了,苗霜松口气,心说总算是哄完了这烦人的小鬼。

    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旁边祁雁幽幽道:“夫人明明这么会哄人,那日却不愿哄我一字半句。”

    苗霜:“?”

    第84章 第 84 章 你要跟我和离?

    他莫名其妙地看向祁雁:“有病就去治。”

    “这不正等着夫人治呢么, ”祁雁道,“刚刚你说,准备得差不多了?”

    “就这两天吧, 等我检查完这批蛊虫,确认没问题就可以开始了。”

    “那……”祁雁想了想道, “夫人不如先帮我解了生死蛊?我若死了,总不能连累夫人一起。”

    苗霜眯了眯眼。

    他不是很愿意接受祁雁会死的可能性, 可他也的确不能不解这蛊,万一祁雁到了弥留之际,他努努力或许还能把人抢救回来,可要是绑了生死蛊,来自蛊虫的干扰很可能让他错失良机。

    于是他只能应下来:“手给我。”

    祁雁向他伸出左手——他手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但今天新换上的药,绷带还没拆,正犹豫要不要现在拆了,就听苗霜道:“另一只。”

    祁雁十分疑惑, 转而抬起右手,居然看到掌心有一条熟悉的红线。

    他奇怪道:“……我明明记得之前这蛊下在了左手。”

    “我的蛊虫自然知道趋利避害, 会保护自己,不像你那么蠢。”

    祁雁:“……”

    苗霜将自己的手覆在祁雁掌上,两只蛊虫相碰,祁雁只感觉手心一疼,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和虚弱感漫上四肢百骸。

    胸口又没由来地疼了起来, 让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急忙捂住嘴,闷咳让他的肩膀不住耸动, 好不容易停下来时,掌心已全是血。

    苗霜在旁边看着他,神色复杂。

    这人竟已虚弱至此,仅仅是解个蛊都能吐血。

    这样的身体状况,真的能承受得住经脉重塑吗?

    可再拖下去却也不会变好了,还是快刀斩乱麻吧,是死是活都试了再说。

    解蛊让祁雁变得十分疲倦,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休息了一宿情况才有些好转。

    苗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蛊虫和药材,随时可以开始了。

    祁雁坐在案前,墨笔落上信笺,那字迹已不像从前那样苍劲有力,伴随着他时不时的咳嗽,墨迹甚至有些断断续续。

    他叫来赵戎他们,把写好的信递出:“如果我死了,就拜托你们把这封信送出去,地址我已经写在字条上了,信的内容你们可以看,不过,要确保把它送到收信人本人手里。”

    赵戎神色一震:“将军!您不会死的!”

    祁雁摇了摇头:“我当然也希望我不会死,但没人能够保证,等你们送完了信,就自行决定去留吧,是去剑南找孟叔,又或是做些别的,我不会再管你们了。”

    “将军!”

    祁雁摆了摆手,把头别向一边。

    赵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姜茂强行拉出了屋子,后者低声道:“大巫说了,将军现在不能情绪激动,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无论他说什么,我们都先应下来。”

    “……好吧。”

    两人走到无人处,赵戎又说:“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我们要不要打开看看?”

    虽说看别人的信不好,可既然祁雁说他们可以看了,信封也没封口,姜茂也有些克制不住好奇:“好,那就打开看看。”

    赵戎先打开了那张字条:“这地址是……范阳?给一个叫陆暄的人。”

    又打开那封信,念道:“子昭兄,见字如晤……”

    赵戎从头到尾把信看完,一脸茫然:“这都写了些啥?全是些嘘寒问暖,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啊,将军这是在干什么?”

    姜茂皱了皱眉,低声喃喃:“陆暄,陆子昭……这名字好生熟悉。”

    “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范阳,陆氏……之前老孟跟我提过,范阳节度使麾下有一幕僚,智多近妖,恃才傲物,性情极为古怪,虽是名门之后,又为军队出谋划策,却始终不肯要官职,多年来依然是白衣之身,不住节度使赏给他的府邸,自己在山中隐居,若想请他出山,还需三顾茅庐。”

    “好家伙,”赵戎震惊了,“就算是范阳陆氏,五姓之一,也不至于傲成这样吧,连节度使都要看他脸色?五姓现在都要没落了。”

    姜茂点点头:“但也有传言称,他其实和节度使私交甚密,节度使三顾茅庐也是心甘情愿,总之,他们之间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那将军这信……”

    “陆暄,应该就是此人,如果传闻属实,将军若能请得动这位陆暄,就一定能说服范阳节度使。”

    “说服他干什么?”

    “出兵。”

    “出兵?!”赵戎忍不住大声,又急忙压住嗓子,“这信里明明什么都没写啊?只是寒暄几句,就能让范阳出兵?”

    姜茂拿过那封信,仔细看了看:“这信上的文字,应该是加密过的,我们看上去只是寻常寒暄,可若用特殊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就能解读出另外的意思,只不过,究竟要怎样解,恐怕只有将军和陆暄本人知道了。”

    “居然是这样……”赵戎听得心脏怦怦跳了起来,“将军若有这样的底牌,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范阳兵力最多,若能说动范阳出兵,何愁打不下晏安城?”

    姜茂急忙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能不能小点声?就算范阳兵多,你别忘了,季渊的禁军可是有十五万人,更何况范阳还要提防库莫奚和乞塔,要是倾巢出动,边防怎么办?”

    “该死的!”赵戎恨恨一捶大腿,“那将军说自己死了再给范阳传信,岂不是……”

    “大概是把选择权交给范阳吧,”姜茂神色有些晦暗,“只是不知将军怎么会和陆暄认识……老孟也知道陆暄,莫非是祁老将军和范阳那边有故交?”

    他们在这里说着,不远处,明秋躲在门后听着。

    范阳吗……

    看来王爷的猜测果然没错,这祁雁藏得也真够深,如果不是性命垂危,都不肯暴|露自己和范阳陆暄有私交。

    但愿他能够活下来,别让王爷等错了人。

    这时,赵戎不知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谁在那?!”

    “是我,”明秋从门后走出,“我在帮大巫整理药材,他说明天就要开始给将军治伤了。”

    赵戎赶紧收起那封信:“这么快?”

    难怪将军要在今天把信交给他们,这感觉怎么那么像在……交代后事。

    他实在心焦,却又不敢再去打扰将军,他不敢想象,如果将军真的不在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雁归军已经回不去了,是留在范阳,还是去剑南,又或者干脆孤注一掷,进宫行刺算了。

    可凭他这身手和脑子,恐怕连宫门都进不去吧。

    将军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

    祁雁继续伏在案头写着什么。

    或许是因为解了生死蛊,他的精力更差了,只是写了封信就感觉体力耗尽,咳嗽越来越厉害。

    短短一页纸的内容,他写了许久才写完,有几处都因为忍不住咳嗽而断了笔触,墨滴不小心晕在纸上,洇出一大片污渍。

    实在是丑,却也没力气再写一张新的了。

    苗霜从屋外进来,见他还没放下笔,诧异道:“你怎么还没写完?身体撑不住就去休息,晚点再写。”

    祁雁终于落下最后一个字,忙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又捂着嘴咳了半天,拿起那张墨迹还没干透的信纸,转身递给苗霜:“夫人。”

    “什么?”苗霜不解,“给我的?”

    “是,请夫人过目。”

    苗霜下意识以为那是遗书,刚想骂他两句,就看到那信纸上的字迹:

    “和离书”。

    苗霜脸色倏地变了,一把将信纸抢过,草草浏览一遍后,一股无名怒火腾地自心头升起,他几乎是咬着牙道:“你要跟我和离?”

    祁雁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情绪:“夫人既然不愿意和我来生再续,那我只能放夫人自由。”

    苗霜感觉自己要被气昏头了:“我那么说,是为了让你活着!”

    “我明白,可夫人也没把握我一定能活下来,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了,夫人就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样,你就自由了。”

    苗霜死死地瞪着他,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他设想过无数次祁雁如何背叛他,算计、利用、杀害……又或是偷偷离开苗寨,一走了之,却万万没想到,摆在他面前的,竟是一纸和离书。

    祁雁又咳嗽了两声,唇色愈发苍白:“我总不能,死了还要夫人为我守寡,也不能把我身上的担子扔给夫人,我没理由让你无条件地帮我,我已经安排好了,无论后续如何,都不需要夫人操心。”

    “那你答应我的事呢?”苗霜的手指用力攥紧,将那张纸捏出褶皱,“你答应给苗寨的未来,就这样算了?你就打算这样食言?”

    “抱歉,”祁雁神色黯淡,“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兑现我的承诺,可……我不知道我死了以后,事情究竟还能不能成,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无论成败,现状都不会维持太久了,那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可能……要多等几年。”

    “……你总是这样,”苗霜一颗心彻底冷了下去,“答应我的事,永远都做不到,我已经原谅了你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祁雁愣了一下:“什么?”

    “这东西,我不收,”苗霜把手里的和离书撕成了碎片,狠狠扔到他脸上,血色的眼眸直视他,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怒,眼眶也泛了红,“去他娘的自由,别用这种恶心的词侮辱我,你不是说我靠几只虫子在京都翻不起风浪吗?可我偏要试试,看看我这一身血能催生多少蛊虫,能不能淹没大雍的晏安城!”

    祁雁瞳孔收缩:“苗霜!”

    “怎么,害怕了?帝都的百姓也是百姓?纵然他们辱你、骂你,说你是乱臣贼子,你也要保护他们?”

    苗霜低低笑了起来:“那你就试试看,你的苍生,可不是我的苍生,你若活着,他们就安全,你若死了,那就让他们去阴曹地府继续陪你,免得你在那里没有苍生可护。”

    “祁雁,你若是有本事,就死一个给我看看。”

    第85章 第 85 章 就满足我这一次,好吗?……

    祁雁眉头紧锁,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不……不能生气,他还是不要和苗霜争论了, 他也实在是没那个力气。

    许久,他才道:“知道了。”

    他的服软倒是让苗霜有些意外,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不住的咳嗽,终究是于心不忍, 顿了一会儿,又道:“事情都交代完了的话,就早点休息,别耽误了明天的治疗。”

    “……好。”

    写了两封信,祁雁的确已经精力耗尽了,早早便躺下休息,到了第二天,一切准备妥当,苗霜把一碗药递到祁雁面前:“喝了吧。”

    祁雁一下子就闻出了那药的味道:“这是……”

    “喝了这药你就睡一觉, 要是你能醒过来,就说明成功了, 要是醒不过来……”

    苗霜虽然没有把话说完,祁雁却也明白了,他轻叹口气:“好吧,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想做。”

    苗霜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怎么总是有事要做,就不能等治完了再做?”

    祁雁没有回答, 只是站起身来,靠近他,轻轻亲吻他的唇瓣。

    苗霜:“……”

    这个吻的含义或许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许是留恋,许是不舍,许是小心翼翼的缠绵与索求,在他的唇齿间辗转,勾连不绝。

    苗霜只感觉那不像是个吻,更像是告别,以至于这一向不会让他排斥的亲吻都令人厌恶起来,他用力偏过头,有些烦躁地说:“别亲了,等你好了有的是时间亲。”

    “夫人,”祁雁用手臂环住他的腰,“就满足我这一次,好吗?”

    他箍得并不紧,虚弱的身体根本没什么力气,只要苗霜想,一定可以挣脱,可他到最后也没忍心,只得由着对方将亲吻落在唇边,落在脸颊,落在可以触及的每一处。

    祁雁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极度衰弱的身体仅仅是做这些也变得相当困难,他终于停下来时,苗霜再次把药递给他:“行了,再不喝都凉了,快喝。”

    这回祁雁没再推脱,接过药碗来一饮而尽。

    苗霜屡屡催他喝药,可等他真的喝了,又有些后悔,他闭上眼定了定神,道:“给你准备好洗澡水了,去泡着。”

    祁雁以为又像上次治腿时那一桶红水,等到了浴桶边上,却发现只是普通的药浴而已。

    药材让浴桶里的水染上一点淡褐色,他看了看苗霜,苗霜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便也什么都没问,脱了衣服跨入桶中。

    热水浸没身体,紧绷的精神也渐渐放松下来,喝下去的药开始慢慢起效,视野在弥漫的热气中变得不再清晰。

    他最后的注视落在苗霜身上,待到那白发赤眸的身影渐渐模糊,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还能否再见……

    苗霜看着他睡着,深吸一口气。

    待到药力彻底生效,他伸手摸了摸浴桶里的水,感觉温度正好。

    于是他开口道:“圣子!”

    “来了,来了阿那,”向久抱着两个虫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全部倒进去吗?”

    “倒。”

    大量的红色蛊虫倾倒进水中,很快在水面漂起一层红色的浮萍,向久倒空了虫罐,又转头离开:“我再去拿!”

    蛊虫慢慢沉入水中,向祁雁聚集,向久又拿来两罐蛊虫,也全部倒进水里。

    倒完了蛊虫,向久看着这一桶红水都有些发怵,问道:“阿那,这么多虫子……他真的承受得住吗?”

    “不知道,受不住也得受着,谁让他自己作死呢。”

    “可他也是为了救我……”

    苗霜瞪了他一眼,向久只好不再说话。

    所有的蛊虫完全进入体内需要一段时间,苗霜走到浴桶前,伸手掬起热水,帮某人清洗身体。

    祁雁已经陷入昏睡,刚刚那碗药是麻药,喝下去就人事不省,治疗的痛楚早已超过了人能承受的极限,醒着反而会出问题,他只能让他一直睡着,什么时候治疗结束,什么时候再让他醒来。

    苗霜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久,他从来都对自己的医术很有把握,但这一次,他只能说尽力而为。

    热水打湿祁雁的乌发,一片药材叶子停留在发间,苗霜伸手将它摘了下来,就像之前祁雁帮他的那样,轻轻给他梳洗头发。

    等到蛊虫差不多全进入身体,他也帮祁雁洗好了,叫来赵戎帮忙把人从浴桶里捞出来,擦干头发穿好衣服。

    “把他弄到楼上去吧。”苗霜道。

    他要用蛊虫和药物摧毁祁雁身体所有的防御,虽然本身也没剩下多少了,顶楼更干燥一些,也不会有什么人造访,适合给他做治疗。

    赵戎背着祁雁上楼,把人放在了床上,想问什么,又犹豫着不敢问。

    苗霜在屋子里燃起了香,让白蛇盘在祁雁手腕上,瞥了他一眼,道:“有话就说。”

    “我……我……”赵戎纠结了半天,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没、没什么要说。”

    大抵是怕问了又得到不好的消息,索性不问了。

    有的时候,悬而未决反而成了最好的消息。

    “那就快走,”苗霜毫不留情地逐客,“从今天开始,你和姜茂没事就别再来找我,有事也别来找我,更不准进这间屋子,听到没有?”

    “明白,我这就走。”

    赵戎快步离开,苗霜看了看床上的人,在床边坐了下来。

    祁雁安静睡着,苗霜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骂道:“混账东西。”

    还敢给他写和离书。

    还说要给他什么自由。

    这两个字是何其奢侈,自他踏入仙门的那一天起,就和自由背道而驰了。

    又或者,是从他降生的那一天起,人活于世,本身就没有自由。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大部分人也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他们不过都是被这世间之事裹挟着向前,自诩寻仙问道,又有几个能真正开悟,修得大道。

    修真界已经几千年没有得道飞升者了,一部青冥心诀,解救了所有人,却也束缚了所有人。

    每当以为自己挣脱了牢笼,却不曾想,只是进入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修真者尚且如此,又何况凡人。

    他把祁雁的手放进被子里,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下了一趟山,去看那几个谋害圣子的罪魁祸首。

    圣子被害这件事在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绝不同于区区几位长老的死,圣子是由神灵点选,是神灵的化身,谋害圣子,无异于亵渎神灵本身。

    都不需要苗霜做什么,族人已经自发地开始了口诛笔伐,田款首要做的甚至不是提防他们逃跑,而是提防他们一不留神被人杀死。

    因此,田语把他们关进了毒瘴遍布的深山,人吸入那些瘴气会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他们跑不了,也没人能进来杀他们。

    深山之中阴气森森,浓郁的毒瘴遮天蔽日,几乎看不见太阳,周遭时不时有诡异的动物叫声,让人分不清是虫还是鸟,远远听去,更像鬼号。

    苗霜便这样走进了毒瘴,他身负世间最烈之毒,自然百毒不侵,数不清的毒蛇嘶嘶从他脚边爬过,用身体轻轻蹭他的脚腕,这些看上去让人肝胆俱裂的冷血动物,在他面前却像小猫小狗一样听话。

    蛇群带领他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浓雾中出现了几个铁笼的影子,那是用来关大型野兽的铁笼,以前族人们用这笼子关过老虎,铁栏上有许许多多野兽的牙印,但笼子依然坚不可摧。

    笼子里的人七倒八歪,一个也爬不起来,款首给他们喂了药,能抵抗一定瘴气的毒性,让瘴气不足以致死,却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吸入太多毒瘴的他们嘴唇发紫,脸色发青,模糊的视野根本看不清前面的人,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人影,有人挣扎着朝笼子外伸出手:“救我……救我……”

    苗霜看着那只艰难朝自己伸来,企图够向他鞋子的手,无动于衷。

    犯人的举动却触怒了蛇群,它们齐齐发出可怖的嘶嘶声,爬上去缠那人的手。

    冰冷凉滑的触感在手臂上游走,那人几乎是瞬间吓清醒了,一个猛子坐了起来,不停后退:“蛇……蛇!”

    苗霜慢慢蹲在他面前。

    那人终于看清了蛇群拥簇着的人,一副见鬼的表情:“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苗霜笑吟吟道,“怎么,很失望?”

    “你到底想做什么!”那苗民一改先前的狂妄,竟又壮着胆子爬向他,抓住了铁栏,“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给圣子道歉,我给圣子赔罪!”

    “要是道歉有用,还要族规干什么?”苗霜只是笑,血色的眼眸在笑意中愈发阴森,“你不是说,族里看不惯圣子的大有人在,怎么竟没人来救你们?这里又没有看守,想来随时可以来,难不成,都是一群怂货?”

    “我……我……”

    苗霜说着就要起身,对方却拼命抓住了他的衣摆:“我求求您了,大巫!给我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们也没得逞,不是吗?圣子……圣子他有神灵庇佑,就算我们把他扔下山,他也不会死的!山神会保护他,河神也会保护他!他现在安然无恙,我们……我们真不是故意想杀他!”

    苗霜:“……”

    他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蛇群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再次暴怒起来,几条毒性弱的蛇冲上前去,噬咬了那苗民抓着苗霜衣摆的手。

    “啊!”疼痛让苗民惊叫出声,慌忙松开。

    或许是因为蛊王不在,这些蛇变得格外大胆起来,有的缠住苗霜的脚腕,有的钻进了他的衣服,还有一条竟然爬到了他的肩头。

    苗霜轻轻甩脱了脚腕上的几条,转身就要离开。

    那苗民见求情不成,还被蛇咬,表情逐渐狰狞,在他身后大喊:“你手上杀孽无数,以折磨人为乐,你会变成鬼的!”

    “哦,”苗霜平淡地应了声,“那不是正好,死了还能继续折磨你们,要是变成神,可就不好办了啊。”

    “你……”

    话音未落,周围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数不清的毒虫从山中涌出,迅速将他们包围,又一拥而上,淹没了几个铁笼。

    笼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苗霜心情愉快地扬起嘴角:“有两种虫子我最喜欢,一种爱啃食人的血肉,一种爱给人治伤,刚好一群昼伏,而另一群昼出,有它们在,你们就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的声音淹没在密密麻麻的虫翅振动中,淹没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猩红眼眸染着嗜血的快意:“祁雁何时活,我就允许你们何时死。”

    第86章 第 86 章 “小霜……”

    苗霜离开深山, 蛇群还围绕在他身边不肯离开,他不得不偏头瞥了一眼肩头的蛇,冷淡道:“下去。”

    好不容易才爬上来的蛇嘶嘶吐着信子, 不情不愿地溜了下去。

    蛇群再次散于山中,苗霜回到家里, 第一件事是先洗了个澡。

    他从深山回来,身上难免沾上毒瘴, 万万不可在这种时候接触祁雁。

    等到洗完了澡,又用特制的熏香把身上熏了一遍,这才走进二楼房间。

    他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祁雁的额头。

    很好,暂时没有发烧。

    缠在祁雁手腕上的白蛇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红玛瑙般的小豆眼注视他,冲他吐了吐蛇信。

    苗霜瞄它一眼:“是去见别的蛇了,怎样?”

    白蛇:“嘶嘶。”

    “你是不是在祁雁身上待久了,被他传染了?少学这种臭毛病。”

    “嘶嘶!”

    “跟我学的?开什么玩笑。”

    白蛇扭动身体表示抗议, 苗霜却不想再搭理它了,威胁道:“你给我好好关注他的状况, 出什么问题拿你是问。”

    白蛇又嘶嘶两声,慢慢缩回被子里。

    苗霜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干,干脆去院子里给祁雁煎药。

    之前的每一天好像都很忙,可治疗真正开始以后,他又突然闲了下来, 闲得让人无所适从。

    没人整天惹他生气,在这样那样的地方乱吃飞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是死了, 这样的时刻还真寂寞。

    他明明在万魔峰独自修炼了一千七百年,早该习惯了这种寂寞,怎么现在又突然浑身难受呢。

    苗霜守在炉前煎着药,向久忽然来到他身边,也搬了个小板凳,陪他一起守着。

    苗霜奇怪地看他一眼:“干什么?”

    “陪阿那煎药。”

    “用得着你?做的你功课去。”

    “阿那都好多天没教我了,还要让我做功课,我才不去。”

    “……你能耐了?”

    向久托着下巴,盯着燃烧的炉火发呆,过了一会儿才道:“阿那有把握治好祁将军吗?”

    “没有。”

    “那他要是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呗,怪他命不好,怪他瞎逞强。”

    “阿那说得轻松,你其实比我还紧张吧?”

    “小屁孩少来揣测大人的心思。”

    “我才不是小屁孩呢,”向久不服,“阿那之前还不承认自己喜欢祁将军,结果,都不肯接他的和离书。”

    “谁准你偷听的?”

    “圣子从不偷听,圣子都是光明正大地听,”向久理直气壮,“我还听见阿那说,祁将军要是死了,你就去京都杀了大雍的皇帝。”

    苗霜:“……”

    小鬼就是讨厌。

    怪他当时心思都在那封和离书上,居然没注意到有人偷听。

    向久还想再说什么,苗霜冷冷道:“闭嘴,再敢说一个字就把你赶下山去。”

    向久这才闭上嘴。

    “你要是闲得没事,等药煎好了去给他喂药。”

    “阿那你又使唤我!”

    “谁让你在这里捣乱。”

    不论向久再怎么抗议,苗霜都不再理会他,喂祁雁喝完药,他也早早躺下休息了。

    因为怕夜间出事,他陪祁雁睡在了二楼,他慢慢靠近对方,把脑袋枕在他肩头。

    祁雁头发上还有洗药浴留下的淡淡药香,他轻轻嗅着那味道,慢慢扣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背放在唇边亲吻。

    若是祁雁死了,他要如何呢?

    杀了季渊,屠了晏安城,然后呢?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不论是修真界,又或是这个书中世界,若杀尽天下苍生真能换祁雁回来,他一定会做。

    可自始至终,没人给过他选择。

    若祁雁死了,这条不知为何得来的性命或许也该到此为止,本该湮灭的神魂终究会归于虚无,换来这有头无尾的一世又有何意义,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醒来。

    给他希望又碾碎希望,何其残忍。

    他紧紧攥住了祁雁的手,对方却连威胁也听不到了,意识一点点沉入黑暗,他有些疲倦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他给祁雁喝的麻药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药效不能断,否则人就会醒来,于是每天都得再给他续上一碗。

    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也没办法进食,只能靠参汤吊命,还有些其他的药……苗霜干脆让明秋帮忙照顾了,总不能真的指望圣子。

    初步治疗没有出现问题,祁雁的身体已经接纳了那些蛊虫,下一步就是重塑经脉,在已经损毁的经脉上开拓出新的通道。

    苗霜又拿出了一个瓶子,打开塞子,从里面放出金色的蛊虫。

    芝麻大点的小虫张开翅膀,朝祁雁飞去,很快便接连钻进他的皮肤,消失了踪迹。

    这种金色虫子,其实并不是什么用来折磨人的蛊虫,就像药有药引,而它们是“蛊引”。

    之所以催动蛊虫时会让祁雁疼痛难忍,那是因为它们会引气在经脉中行进,而祁雁经脉损毁,难以承受,自然会疼。

    这和他自己强行调动内力其实没什么区别。

    人共有十二正经,奇经八脉,除去原本就在祁雁身体里的那只,苗霜又添了十九只金色蛊虫,这二十只虫子将以身作引,进行经脉的重塑,重塑完成之时,也是它们死亡消散之时。

    一只虫子带来的痛苦人都难以承受,何况是二十只。

    即便是处在昏迷之中,祁雁都好像感觉到了这种疼痛,原本平坦的眉心一下子蹙了起来,脉搏也骤然加快。

    苗霜不想再看他,转身便离开了房间,望着院子里的景色发呆。

    赵戎闲得没事正在帮他劈柴解闷,劈好的柴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了,再用几个月都用不完,他却还在劈,好像只有劈柴时才能静下心来。

    姜茂陪向久看起了医书,研究起了苗文,向久心不在焉,用树枝逗着落在桌上的虫子玩,姜茂看似认真,书却拿倒了。

    所有人都显得那么魂不守舍,苗霜越看越觉得烦躁,干脆又去深山里折磨那些犯人。

    重塑经脉的过程实在漫长,欲速则不达,却又不能太慢,若是拖得太久,长时间的疼痛和麻醉很可能引发脏器衰竭。

    这日,苗霜又准备去折腾那些犯人玩,不料才走到半路,负责监测祁雁的白蛇那边就传来不妙的讯号。

    苗霜眉头一拧,果断调头回家,还没进院子,向久就急匆匆地向他跑来:“阿那!不好了,祁将军……祁将军他好像要不行了!”

    “我知道了。”苗霜脚步不停,也顾不上洗澡了,径直进了吊脚楼。

    一眼就看见床上的人满头冷汗,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他微微挣扎着,似乎将要醒来。

    苗霜神色发沉,问向久道:“最近一次麻药是什么时候喂的?”

    “今天早上!”

    “再给他喂一碗。”

    向久急急忙忙跑去热药,苗霜坐在床边,把指尖搭在了祁雁手腕上。

    这两天给他喂药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已经从一天一碗增加到一天两碗,按理说早上的药到天黑才会失效,可现在才过了一半时间。

    快要压不住了吗?

    要是超过了药物能压制的极限,连他也没有办法了。

    该死。

    明明只差最后一点了,蛊引早已完成任务,只需红色蛊虫对重新开拓好的经脉进行修整加固。

    越是到了最后,疼痛就越剧烈,但也意味着成功就在眼前,若是熬不过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向久很快端着药碗跑了进来,跑得太快,药差点洒出来。

    苗霜接过药碗,强行掰开祁雁的嘴,祁雁牙关咬得极紧,他费了半天劲才掰开,看到牙龈已经被他咬出了血。

    他赶紧把那碗药给祁雁灌了下去,向久在旁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颤抖着问:“怎么样了?阿那?他、他没事了吗?”

    “不知道,要等一会儿才能起效,”苗霜又翻出护心丹来给祁雁吃了一颗,瞥了一眼浑身发抖的圣子,“是他要死了,你在那抖个什么劲。”

    “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苗霜其实不该在这种时候跟他说这些没用的,可如果不说点什么,他也难以压制心中的焦躁,“他死了,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他可是杀了你阿玛的仇人,你不是一直想杀了他吗?”

    “我……”向久一张小脸都纠结得皱了起来,“可他舍命救我,我要是杀他,岂不是恩将仇报。”

    “那你不给阿玛报仇了?”

    “阿玛……”向久垂下眼睛,他极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阿玛是坏人,如果不是阿玛,阿那就不会被选中成为大巫,不用承受被蛊王噬咬的痛苦,和阿那一起参加大巫选拔的孩子,也都不用死。”

    苗霜:“……”

    “阿玛是坏人,”向久红了眼眶,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是为了我们好,可他不该……许多人恨他,许多人因他而死,许多人想找他讨个说法却被威胁或杀害,他虽是我的阿玛,我却没办法帮他说话。”

    “可祁将军……他杀了阿玛,杀了一个坏人,杀了许多人,又救了许多人,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可神灵说了,好人才该得到庇佑,坏人……该沦为孤魂野鬼。”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苗霜问,“他当了许多年的将军,手下不知道有多少条性命,说一句杀人如麻也不为过,他所杀之人都是坏人吗?狄历人侵犯大雍,对他们而言也是为了生存,为了肥沃的土地,为了给族人更好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在为生存而战,胜者王,败者寇,没有彻头彻尾的好人,也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

    “我……我不知道,”向久看向奄奄一息的祁雁,“我只是觉得,他还不该死。”

    苗霜叹了口气,跟一个六岁小孩说这些未免荒谬,他的手还按在祁雁腕间,那凌乱的脉搏怎么都稳定不下来。

    按理说药已经该起效了,情况居然没有半点好转……果然已经超过药物能压制的极限了吗?

    苗霜更加烦躁了,感受着那生命力一点点在指尖流逝,他却已经无计可施。

    ……该死的东西。

    运气这么差还非要治,治他娘的治!

    苗霜狠狠咬牙,他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个碍眼的家伙了,爱死就让他去死!

    他猛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眼不见为净,某人要死也别死在他眼前,可就在此时,气息奄奄的祁雁却突然动了。

    仿佛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苗霜要离开似的,即便还处在昏睡当中,他竟伸出手,艰难地抓住了苗霜的手腕。

    苗霜诧异回头。

    便看到那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两个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字:“小霜……”

    第87章 第 87 章 “祁雁,我不准你死!”……

    苗霜倏地一顿。

    ……小霜?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沉寂千年的记忆突然漫上脑海,他还记得在青锋山上,在终年不化的雪野里, 鸣川师兄一身雪色的道袍,问他:“你很喜欢‘苗霜’这个名字?”

    那时的苗霜笑了笑, 对他说:“毕竟是我爹娘给我取的,现在虽然有了仙名, 却总是割舍不下。”

    祁雁点点头,思考片刻:“既然你喜欢,那私下无人时,我便叫你‘小霜’,可好?”

    小霜……

    那早已淹没在漫长记忆中的称谓,竟在这样的时候被人再次提起。

    除了鸣川师兄,再不会有人叫他小霜。

    包括泊雁仙尊。

    苗霜看向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那指间的力量好微弱,像是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最后的挣扎, 他的视线又顺着那手臂向上,一直看到祁雁憔悴的面容。

    一抹死亡般的灰败似乎正在爬上他的脸颊, 将要吞噬最后一点游丝似的生机,他突然便走不了了,再也迈不开脚步,再也没办法放任他去死。

    那是他的鸣川师兄。

    他不知道如果他死了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祁雁为什么会进入这个世界,是否和他一样, 死亡之日就是神魂彻底消散之时。

    不……他不能……!

    “祁雁,我不准你死!”

    一声暴怒般的嘶喊破喉而出,潮意沾湿苗霜的赤眸, 染红了眼眶,他俯下身来,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覆上唇去,将自己的血喂给祁雁。

    向久大惊:“阿那!你会毒死他的!”

    苗霜的血带有剧毒,少量使用可以当成药,但这次他喂了许多,祁雁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务必要给他足够的血,把那些蛊虫的活性提到最高,将剩下的事一口气完成。

    喂完了血,他又抓起缠在祁雁手腕上的白蛇,把它狠狠按在了祁雁颈侧。

    尖锐的蛇牙刺进血管,蛇毒顷刻间释放出来,附近的皮肤被毒素染成青紫。

    他的血和蛊王的毒互为解药,他要用蛇毒中和他血中的毒性,只剩提高蛊虫活性的效果。

    当然,他并没把握一定能成功,两股剧毒在身体里互相冲击,很有可能会直接把人毒死。

    成或败,即刻就见分晓。

    向久捂住眼睛,已经不敢再看。

    蛇毒迅速蔓延,在祁雁颈侧制造出蛛网一般的纹路,青紫可怖,他似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微微张着嘴,残余的血顺着嘴角流出,和蛇毒制造的纹路连在一起。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着,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并没有半点神采,瞳孔一点点放大,呼吸停止,脉搏迅速微弱下去。

    苗霜一颗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只是……回光返照吗。

    都要死了还要喊他小霜,是故意刺激他吗?让他活着也永远忘不了他的死,是不是在报当年之仇?

    他死在祁雁面前,所以祁雁也要死在他面前。

    报复心还真重啊。

    苗霜自嘲地笑了,就要拂开那只虚搭在腕间的手,可正在这时——

    心头没由来地狠狠跳了一下,周遭的一切似乎在此刻静止,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万籁俱寂的静,静到人的耳朵因为不习惯而产生耳鸣。

    他下意识地看向向久,向久还保持着捂住眼睛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想要唤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身体变得极为僵硬,像是陷入黏滞泥泞的沼泽,空气变得胶着不堪,他艰难地慢慢转过头,看到窗外的树叶停止摆动,风声止歇。

    天色变得暗了下来。

    或许不是天色暗了,而是周遭的一切都在褪色,鲜艳的色彩一点点淡去,鲜活的生机仿佛也在此间流逝,到最后,只剩下冰冷无机质般的灰与白。

    像是白纸黑字不带一丝感情的书页。

    与此同时,普州。

    自从小医仙治好了普州的疫病,百姓们一天天好了起来,人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过去,又到了农忙时节,万物逢春,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

    景行没有立刻走,而是留下来在医馆帮工,赵戎他们离开以后,医馆也缺人手,他帮忙给剩下的病人抓抓药,干些杂活。

    现在最后的一批病人也痊愈得差不多了,他也准备离开普州,去别的地方,今日医馆掌柜的给他结了工钱,他上街买了只鸡,犒劳自己。

    香喷喷的烤鸡用油纸包着,他撕下一只热气腾腾的鸡腿,刚要吃,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明明烤得皮焦肉嫩的鸡腿就在嘴边,油汁都已经滴落出来,他却无论如何也咬不下去,吃不到嘴。

    那滴即将落在嘴唇上的油汁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空,鸡腿上冒出的热气也不再飘动,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下来,路上的行人还维持着走路的姿势,包子铺的老板正在打开笼屉,嬉闹的孩童你追我赶,抢着一只风筝,笑容在脸上定格。

    周围静悄悄的。

    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丝人声,小贩的吆喝停下了,运货的驴车蹄声停下了,孩童的笑闹声停下了,万籁俱寂。

    天地在这一刻失声,天地在这一刻失色。

    景行甚至无法转动眼珠,视线越过举在面前的鸡腿,看到天上的太阳。

    周遭的景色开始暗了,色彩褪去,只余灰白,而那高悬于空的太阳也变得惨白,黑暗一点点将它的轮廓遮掩,慢慢吞噬掉天光。

    这是……日蚀?

    景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没算到过今天有日蚀,今早出门他还算了算会不会下雨,要不要带伞,卦象预示今天晴空万里,如此天地异象,不可能不被卦象预示。

    不对……这不是日蚀……

    那太阳上晕了一圈虚影,像是被什么重叠,正当他定睛想仔细看看,忽然感觉嘴唇一咸。

    鸡腿上的油汁滴落下来,落进嘴里,紧跟着是鲜嫩可口的鸡肉,他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又香又烫。

    牵着风筝的孩童从他身边跑过,撞到了运货的驴车,被惊到的犟驴哼哧哼哧,任凭主人再怎么拽,都不肯往前一步。

    打开的笼屉热气蒸腾,老板将新鲜出炉的包子包好递给客人,小贩的吆喝声顿挫又响亮,将大街上的一切衬得热闹非凡。

    景行叼着鸡腿,一脸诧异地左顾右盼。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奇怪,他为什么要思考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拿到工钱要犒劳自己吗,这刚烤好的童子鸡,真是天天吃都不会腻。

    呃,当然,他也得有钱天天吃。

    景行啃着鸡腿,心满意足地往前走去,身形融进人流当中。

    今天天气真好啊,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祁雁猛地坐了起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冷汗顺着鬓边滑下,脖子上可怖的青紫色正在褪去。

    苗霜回过神来。

    耳朵再次听到了声音,眼睛重新看到了色彩,向久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看到坐起身的祁雁,惊得大叫了一声。

    苗霜的心脏兀自怦怦跳个不止,不知道为什么,他刚刚感到一股极深的寒意,那一瞬间的天地失声失色,让他几乎有种濒死的预感。

    到底是怎么了……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向久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仿佛刚刚经历的事只是他的错觉。

    祁雁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合上眼睛,重新跌回原位,他似乎是累极了,又一次昏睡过去。

    白蛇爬回他腕间,又用身体缠住了他,苗霜便感到他的脉象趋于平稳,疼痛好像止住了,经脉的重塑已经彻底完成。

    祁雁的呼吸渐渐均匀,紧锁的眉头也慢慢打开,他好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脸上的表情近乎轻松。

    看到他活过来了,向久也松一口气,有些虚脱般跌坐下来,庆幸道:“好险……还好阿那果断,他居然连阿那的毒和小白的毒都能抗住,以后是不是百毒不侵了?”

    向久小声嘟囔着,以缓解自己的后怕,忽然他反应过来什么,“啊”了一声:“等等阿那,你之前让我给他下毒,该不会是……”

    苗霜收回落在祁雁身上的视线,其实他现在也有些发抖,但总比小孩镇定许多,他不咸不淡地说:“祁雁都比你早猜到。”

    “什么?”向久惊呆了,“所以阿那根本没打算让我杀他?!”

    苗霜冷哼一声:“再怎么说我和他也是夫妻,他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屁孩。”

    向久:“…………”

    圣子从没受过如此戏弄,一时间悲从中来,委屈大哭:“阿那,我不跟你好了!”

    小屁孩大哭大叫着跑出了房间,脚步噔噔噔地踩在木质楼梯上,哭腔又变成了笑,激动地大喊:“祁将军活了!祁将军活了!”

    赵戎和姜茂箭步从房间冲出:“什么?将军活了?!不对……将军没死?!不对,我是说……”

    苗霜深吸一口气,很想下毒把他们全毒哑。

    吵死了。

    他慢慢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握住祁雁的手,那只冰凉了许多天的手正在慢慢回暖,掌心的温度这样熟悉,一如他们在青锋山上,鸣川师兄在漫天风雪中握住他的手。

    苗霜闭上眼睛,轻轻吻了吻他的手背。

    第88章 第 88 章 苗霜,你在吗?

    祁雁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穿着一身平常绝不会穿的白衣,提着一柄平常绝不会提的剑,站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中, 站在陡峭嶙峋的断崖边,俯瞰霞光映照的云海。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觉得这一幕好生熟悉,终年被积雪覆盖的山峰,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晚霞打在身上,带来丝丝暖意。

    很快,有人从旁边靠来,挽住了他的手臂,那人伸手指向遥远的天边,指向高天之上飞过的一行大雁,对他说着什么,他看到那人嘴唇开合, 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即便没有声音, 他也能感觉到他的兴奋,他看到那人歪了歪头,明明看不清他的脸,他却知道,那人在冲他笑。

    于是他忽然便明白了,不是照在身上的晚霞温暖, 而是身边的人。

    他与那人总是形影不离,同进同出,他们一同打坐, 一同修炼,他习剑,那人就在旁边炼药,生活日复一日,他却不觉得枯燥。

    可忽有一天。

    那人不知为何离开了他,离开了他们居住修炼的雪山,他匆匆追下山去,却没能留住他,只看到那人伸手指向远处直插天际的山峰。

    明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好像明白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山中,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他要成为最高的山峰,最锋利的剑,那样,他就能换他回来。

    好冷……

    终年不化的积雪带来凛冽的寒意,他坐在一望无际的雪野里,只觉天地间弥漫着砭骨的孤独。

    从前这山上,是这么冷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好似已与这高处不胜寒的雪峰融为一体,他终于站在了那众山之巅,将己身淬炼成世间最锋利的剑,可为什么,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面前的景象开始崩塌,记忆开始变得混乱,他感到自己正从万仞高峰上坠落,天地倒转,漫天霞光凝成烈焰般滚烫的红衣,无边霜雪化作三千白发,流星般的坠落灌注于撼天动地的一击,可怖的气浪爆炸开来,周遭的一切被他们夷为平地。

    他终于又见到了他,终于又找到了他,可为什么这一次,他们之间却剑拔弩张、兵戈相向?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

    他已经记不起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肝肠寸断锥心刺骨,无休止的战斗让他精疲力竭,最后的最后,手中只剩下一柄染血的宝剑。

    剑身上映着他的脸,他看到两行血泪缓缓滑落,被锋利的剑刃一斩两段。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

    雪亮的长剑忽然折断,剑尖自手中坠落,直插进脚下平滑如镜的冰面,冰面骤然碎裂,破碎的冰面变成了无数面镜子,每一面都映着他的脸。

    碎镜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怪异而诡谲,镜中的他哭着,他笑着,他惊愕,他愤怒,千万张面孔齐齐看向他,嬉笑怒骂。

    鲜血顺着手中断剑滑落,滴在冰面上,将镜中的眼眸染作猩红,那些破碎的面容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从那裂缝中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祁雁,我不准你死!”

    满是裂纹的冰面轰然破碎,他与那无数镜面一同跌落下去,落入无尽的深渊。

    即将将他吞没的黑暗当中,他拼尽全力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片。

    祁雁猛地睁开双眼。

    因噩梦惊醒带来的心悸感渐渐退去,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他呼出一口气,又闭上眼。

    好黑……是晚上吗。

    闭眼再睁开,周围却还是漆黑一片。

    奇怪,就算是晚上,也不该一丝光也没有。

    祁雁挣扎着坐起身来,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僵硬得厉害,脑子一片混沌,像是因为停止运转太久而锈死的机械。

    好安静啊。

    为什么会这么安静,甚至听不到自己制造的声响,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坐了起来。

    他这是在哪里……

    他又是谁?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一旦醒来,又完全不记得梦里的内容,只模糊记得梦醒前的那一句话,他好像听到那个声音喊他……

    祁雁?

    对了,他是祁雁。

    祁雁又是谁……

    脑子里像是蒙着一层雾气,思绪在浓重的雾气中凝涩不转,他绞尽脑汁,眉头紧锁地思索了许久,终于又想起一个词来。

    将军。

    他好像记得那个声音时常唤他“将军”……有印象了,他是大雍的将军祁雁。

    大雍……

    像是一颗种子埋入泥土,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名为记忆的树木终于再次拼凑完整,他记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他被废了武功,因为跳崖救圣子时强行催动内力而生命垂危,苗霜说要为他重塑经脉……

    记起来了,梦里听到的那个声音,是苗霜。

    所以,他现在醒了过来,是意味着经脉重塑成功了?

    可他真的是醒了吗……

    无光无声的世界中,他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分不清自己究竟算不算醒着,他尝试开口唤道:“苗霜?”

    他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奇怪,他明明喊了。

    于是他用更大的音量道:“苗霜!”

    “……”

    还是听不见。

    祁雁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喊了没喊,索性不再去尝试了,他的手指慢慢摸索到床沿,尝试着站起身来。

    屋里也太黑了,为什么不点灯,他记得苗霜的夜视能力超乎常人,似乎能与蛇通感。

    他自己看得见,就不顾别人看不看得见吗……烛台在哪里来着?

    凭着记忆摸索到桌边,却因为没把握好距离,一下子撞了上去,有什么东西被他碰得一歪,朝着他倾倒过来,刚好撞在他手中。

    这是什么……是烛台吗?

    好像是烛台,但火折子又在哪?

    苗霜听到有人在喊他,便匆匆跑进了屋,那声音嘶哑得变了音,让他几乎没听出那是祁雁。

    距离上次姓祁的差一点死掉又活过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如此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让苗霜差点以为他醒不来了。

    突然听到祁雁的声音,让他不禁有些欣喜若狂,可才刚回到房间,就看到这样一幕——

    祁雁弯着腰站在桌边,桌子被他撞得滑开一截,原本摆放在桌上的东西从桌边掉落下来,一盏烛台刚好倒进他手里,将倾未倒,烛火因此而晃动,冒出一丝白烟。

    蜡烛靠在他的掌心,蜡油从烛芯滴落,落在他皮肤上,他却好像全无所觉似的,还去伸手摸索,指尖直接往那烛焰里探。

    苗霜惊忙叫他:“祁雁!”

    祁雁理都不理。

    苗霜心下一沉,在他把烛火按灭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烛台,擒住他的手腕。

    祁雁也是一惊,他抬起头来:“苗霜?”

    苗霜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漆黑双眸全无焦距,视线似乎落在虚空中的任何一点,就是没落在他身上。

    “……我在。”他道。

    祁雁皱了皱眉,又问:“苗霜?”

    “……”

    “是不是你,为什么不理我?”祁雁满脸疑惑,“现在是晚上吗,为什么不点灯?”

    苗霜看了眼还燃着的烛台,心情极为复杂:“是晚上,点着呢。”

    祁雁:“苗霜,你有听见吗?我问,为什么不点灯?”

    “……”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终于,祁雁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了,他摸向自己的喉结,问道:“我是不是哑了?”

    指尖感受到了振动,他也沉默下来。

    看来他不是哑了,是聋了。

    苗霜拉过他的手,查看他手心被蜡烛烫到的伤,掌心皮肤已经红了一片,他弄掉凝固的蜡油,问道:“不疼吗?”

    祁雁没答。

    苗霜:“……”

    忘了他听不见了。

    他将指尖搭在他手腕上,给他把了会儿脉,祁雁没有挣扎,又问:“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苗霜?”

    苗霜没理他,心说就算他回答了某人也听不见。

    看来他当时为了救活祁雁铤而走险的法子果然还是有后遗症,蛊虫被他催动到极致,是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了经脉重塑没错,但它们也因为透支而陷入了休眠,现在没在干活,等于经脉根本没有连通。

    这下可难办了。

    以往他面对这种情况,会给虫子喂些药草帮助它们恢复,可现在虫子在祁雁身体里,他要怎么喂?

    难道喂给祁雁吃吗?

    且不说这法子是否有用,给人吃虫子饲料这像话吗?

    算了,还是等它们自行恢复吧,只是不知需要多久。

    苗霜尝试把现状告诉祁雁,但他看不见又听不见,他只好翻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

    写了几个字,祁雁又问:“你在做什么?”

    苗霜:“……”

    真是够了,居然连触觉也不敏感,难怪刚刚感觉不到疼。

    他叹口气,只得把他扶回床上,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老实在这里坐着。

    难以感知到外界让祁雁坐立难安,尤其是苗霜松开他的手以后,他感觉自己仿佛悬浮于世界之外,他拼命想要寻找着一切能证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痕迹,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口道:“苗霜,你在吗?”

    就站在他旁边的苗霜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祁雁伸手向前摸索,再次尝试找到他,却几次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眼看着他眉头越拧越紧,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苗霜终是没忍住,捉住了那只在虚空中乱摸的手。

    再一次触碰到他,祁雁说什么也不肯再松手了,他紧紧抓住对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乎因为触觉不敏感,下手也变得没轻没重,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死死抱住他。

    苗霜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他勒断了,想要挣扎,却被箍得更紧,祁雁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嗓音近乎颤抖地说:“别走。”

    苗霜停止了挣动。

    “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第89章 第 89 章 苗霜是这世界的中心。

    苗霜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恐惧。

    很难想象, 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大将军,面对非人刑罚面不改色,跳崖救人也毫不犹豫的家伙, 竟也会觉得怕。

    他一时有些五味杂陈,慢慢伸手回抱住他。

    “苗霜, ”祁雁又问,“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到底怎么了,是……治疗失败了吗?”

    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的音量早已超过耳语,贴在苗霜耳边,震得他耳根发麻。

    苗霜倒是很想告诉他,可惜又根本没办法和他交流,只得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尝试安慰他。

    过了许久,祁雁紧绷的肩线才逐渐松懈, 急促的呼吸慢慢缓和,似乎冷静了下来。

    苗霜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又不能一直陪着他,可他一旦表现出要离开的意图,就会重新被祁雁拽住,不得已,他只好把小白留下来陪他。

    白蛇缓缓爬上祁雁的手腕,他并不能感觉到蛇身的温度, 只能觉出有东西摩擦他的皮肤,触觉麻木而迟钝,他摸了摸, 认出那是苗霜的蛇。

    有了个活物缠在身上,内心的恐惧感稍稍消退了些,祁雁终于放开了苗霜,苗霜得以脱身,急忙出门找药。

    他得赶紧让那些休眠的蛊虫恢复活性。

    才刚一出门,就碰上赵戎他们,对方问:“将军是不是醒了?我刚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是醒了,不过他现在处于五感封闭状态,你要去看他就去看,但我劝你最好别去接近他。”

    苗霜急着去找药材,也没时间跟他多说,草草交代完,转身就走。

    “五感封闭?什么意思?大巫……大巫!”

    苗霜已经没了人影,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进去看看吧。”姜茂道。

    两人进了房间,屋里烛火亮着,昏黄的灯光下,祁雁正缩在床榻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蜷成一团。

    一条白蛇绕在他手上,蛇信时不时扫过他的手指,他指腹一下下抚摸着蛇身,似乎在通过这蛇感知自己的存在。

    赵戎向他走近,这个距离别说是祁雁,就算是普通人也早该发现他了,可祁雁却毫无所觉一般,继续摸着手上的蛇。

    “将军?”赵戎尝试唤他。

    祁雁还是不理。

    赵戎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姜茂,终于理解苗霜所说的“五感封闭”是什么意思了,他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还不死心,又上前拍了拍祁雁的肩膀。

    这一次祁雁倒是有了反应,他一把擒住了赵戎的手腕,猛地一压将他按在床上,低喝道:“谁?!”

    赵戎手腕子差点被他掰断,疼得呲牙咧嘴:“将军!是我啊!”

    姜茂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他又听不见你说话。”

    见他半天没有挣扎,祁雁才意识到来人并没有敌意,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了,他皱着眉头,试探地问:“赵戎?”

    “是我啊,将军!您认出我了?”

    祁雁终于放开他,眼神并没有落在他身上,甚至没有把脸转向他:“我不管你是谁,出去。”

    “将军……”

    “走吧,”姜茂劝他,“他现在肯定不希望我们打扰,就让他一个人安静待会儿。”

    祁雁浑身戒备,又往后退了退,身体蜷缩着,后背触上了墙。

    看他这惊弓之鸟般的样子,赵戎心里难受极了,可他们又没办法帮他,甚至无法向他说明自己是谁。

    除了离开,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赵戎泄气道:“好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又过了许久,祁雁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松懈下来,像是没话找话地询问盘在手上的白蛇:“他们走了吗?”

    白蛇:“嘶嘶。”

    祁雁:“要是走了,你就碰我一下,要是没走,你就碰我两下。”

    白蛇:“……”

    祁雁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他苦笑了一下:“算了。”

    白蛇吐出蛇信,轻轻扫了他一下。

    祁雁一愣。

    他有些不敢相信,又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第二下。

    这蛇……居然真的回应他了?

    “你能听懂我说话?”他又问,“要是能,你就碰我一下。”

    白蛇吐了一下信子,扫过他的手背。

    祁雁十分惊讶,同时又有些惊喜,苗霜不在,极端的孤独让他忍不住和蛇聊起天来:“刚刚是不是赵戎来过了?姜茂也来了吗?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一个人你就碰我一下,两个人就碰两下。”

    白蛇只好连着吐了两下信子。

    “你连人名都能听懂?你该不会是在唬我玩吧?你能不能连吐三下?”

    “……”

    苗霜从外面回来,还没进屋,就听到屋里有人在喋喋不休。

    他不禁有些纳闷,心道祁雁已经开始自言自语了吗,进门一看才发现他居然在和蛇说话。

    缠在他手上的白蛇已经生无可恋,吐信子都吐累了,它一见到苗霜回来,立刻挣扎着想要逃离魔爪:“嘶嘶嘶嘶!”

    它果断从祁雁指缝间溜走,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烦蛇的男人。

    祁雁感觉到白蛇离他而去,不由得眉心一拧,急忙想将它捉回,却看不见它爬到了哪里,又落在何处,慌乱之中四处摸索,可怎么都找不到它的踪迹。

    “小白……小白!”他音量逐渐攀高,尾音开始发抖,双手在床上胡乱摸着,却始终没摸到白蛇,而被什么别的东西挡住了胳膊。

    祁雁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又仔细摸了摸,确定是个坐在床边的人:“苗霜?”

    苗霜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苗霜的手,他认得,祁雁内心的慌张瞬间烟消云散,他一下子平静下来,对他说:“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苗霜还是回答了他,“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祁雁:“你的蛇……”

    “它被你吵得太烦,自己跑回来了,”苗霜把白蛇拿到他手边,“你摸摸。”

    祁雁指尖触到蛇的鳞片,那触感和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同,他能分辨得出来:“没丢就好。”

    苗霜失笑。

    蛊王怎么可能会丢呢,失去五感以后,脑子也变傻了吗?

    他忍不住看向白蛇,责备道:“都说了让你好好待着,欺负他有意思?”

    白蛇被他一说,红玛瑙般的小豆眼中貌似流露出名为愧疚的情绪,但很显然,它还是更不想被人缠着,命令它吐几下信子,果断钻进苗霜袖口:“嘶嘶。”

    苗霜:“什么叫我也欺负他,我当然能欺负他,但你不能,明白了吗?”

    白蛇不想与他争辩,跟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是没有意义的。

    “苗霜,”见他半天没动静,祁雁又开口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苗霜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子”字。

    许是因为笔画少,他多写了几遍,祁雁居然理解了:“子时吗?”

    苗霜轻敲他掌心。

    这是祁雁刚刚和蛇的沟通方式,一下代表“是”,两下代表“不是”,他瞬间明白了:“那,时候不早了。”

    苗霜轻推他肩膀,示意他该休息了。

    祁雁乖乖躺了下来:“你也陪我一起吗?”

    苗霜又敲了他的手掌一下。

    祁雁便彻底放心了,他给对方让出位置,感觉到苗霜的衣袖擦着他的手臂划过,对方躺在了他身边。

    他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问道:“我……还能好吗?要是我以后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你了该怎么办?”

    苗霜轻敲一下,顿了顿,又轻敲两下。

    能,不会。

    这个回答大大安抚到了祁雁,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侧过身,面朝他躺着:“那,需要多久?”

    苗霜在他掌心轻划。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吗?”

    苗霜敲了一下。

    “是不知道啊……需要很久?”

    两下。

    “不知道多久,但不会太久。”

    一下。

    纵然沟通费力了许多,但他还是搞清楚了苗霜的意思,祁雁如释重负:“好,我信夫人。”

    苗霜看着他。

    那双失去焦距的黑眸让他看上去眼神涣散,极大地淡化了眉宇间的冷厉,有种近乎脆弱的无害。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想起了和泊雁仙尊的最后一面,那身为仙道魁首,站在众生之巅的男人,也会露出脆弱的一面,因绝望而失神的双眼也是这般令人心疼。

    祁雁不再说话,应该是准备睡了,可他之前昏睡太久,现在竟也睡不着,就只好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握着苗霜的手。

    忽然,他感觉对方动了,枕边人倏而向他靠近,紧接着,唇瓣上就是一软。

    苗霜的吻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祁雁被吻得一愣,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仅剩的感官便被无限放大,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唇瓣之上。

    他感到对方细密的啃咬,因为觉不出疼,这啃咬的感觉也变得和平常不同,亦感觉不出冷热,那条柔软的舌在口腔中游走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苗霜……

    祁雁看不见,索性就闭上了眼睛,既然听不见,就不再尝试去寻找外界的声音,他静下心来,全身心地沉浸进这个吻,世界之中只剩这个吻的滋味,像是漆黑一片里唯一的一抹光源和色彩,仿佛万籁俱寂中在耳边响起的虫的鸣叫。

    他脑中开始出现了画面,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苗霜在吻他,在床上,在吊脚楼中,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在重峦叠嶂长河奔流的苗寨里,在浩瀚无垠的天地间。

    想象力的视野无限铺展开来,他又看到了这个世界。

    而苗霜,便是这世界的中心。

    第90章 第 90 章 甜。

    这样的感觉实在很是奇妙,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脑海当中不再是漆黑一片,红衣白发的身影近在咫尺, 即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受到他。

    鲜活的触感令人贪恋, 他忍不住想要和他多缠绵一会儿,永远也不要分开才好。

    细密的吻落在能够触及的每一处, 好像他多和苗霜亲热一会儿,他的世界里就能多热闹一些。

    直亲到苗霜都烦了,主动和他拉开距离:“你是吃了这顿不想吃下顿了?”

    祁雁当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应该是不想继续了,便也不再勉强,抱着他尝试入睡。

    把人拥在怀中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精神也放松到了极致,他本以为自己不困,没想到才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失明的日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 也就谈不上什么时间该睡下,什么时间该起床, 第二天苗霜也没有叫他……主要是这家伙现在有点太黏人,还是睡着比较好。

    祁雁醒来时苗霜又不在,但小白在,可怜的白蛇又被狠心的主人丢来照顾病人,一肚子的委屈,却没人听蛇讲。

    经过一宿的适应, 祁雁也有些习惯了,他已经不想只待在床上等着被人伺候,摸索着下了床。

    看不见东西也听不见声音, 对他来说最难的无非是辨别方位,他记得屋子里的陈设,却没办法判断自己距离它们还有多远。

    回想起昨天晚上不小心撞到桌子,他不禁更加谨慎了些,思索良久,问白蛇道:“既然你能听懂人话,那你能帮我吗?我现在想去洗漱,你帮我指个路,好吗?”

    白蛇:“?”

    有没有可能它只是一条蛇?

    祁雁把蛇放到肩头:“爬到头顶就是直走,左肩是左转,右肩是右转,缠住脖子就是停下,怎么样,可以做到吧?”

    白蛇:“……”

    红玛瑙般的小豆眼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它快要藏不住想咬人的眼神,但想想这人现在可能已经百毒不侵了,终是收起了伸到一半的毒牙。

    它吐了吐信子,爬到祁雁头顶。

    没过多一会儿,苗霜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正站在盥盆边洗脸的祁雁,十分诧异:“你怎么摸到这来的?”

    他环顾四周,见屋里的物件还都在原位,没有被撞歪过的痕迹,心中惊讶更甚,祁雁不但能一路摸过去,甚至没碰到任何东西。

    祁雁明明没听到他说话,却好像若有所感,他朝着苗霜所在的位置回过头去,不太确定地问:“苗霜?”

    “……你能看见了?”

    没人上前来,祁雁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苗霜?是你吗?”

    苗霜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眸中依然没有半分焦距,看他的反应,也不像听到了。

    可他“望”过来的方向却是对的,难道是巧合?

    半天没感觉到有人靠近,祁雁觉得自己大概是搞错了,回转身来,从架子上摸下毛巾,擦干脸上的水。

    他准备原路返回,苗霜便从门口让开,被祁雁使唤了一路的白蛇动起了坏心思,不给他指路了。

    肩头的蛇半天没给出下一步指令,祁雁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他叫了两声小白,小白也没理他,只好伸手四下摸索,摸到了门框和墙壁,想要一路贴着墙摸回去。

    那种有人在附近的感觉还是如影随形,他没忍住又往那个方向“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就是苗霜,虽然对方一直都没理会他。

    反正小白也不给他指路了,他干脆上前一探究竟,双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苗霜再次退开。

    祁雁皱了皱眉,竟也跟着转换了方向,再次朝着他来了。

    这次苗霜终于没有再躲,对方的指尖触碰上来,祁雁在他身上摸了摸,眉宇一下子舒展开:“果然是你,我叫了你好几遍,为什么不理我?”

    “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苗霜捉住他的手,放慢了语速,“祁雁,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

    体内的蛊虫随着他的声音发出异样的振动,犹如谁在低声耳语,祁雁听到了一阵模糊的音节——或许那又不能称之为“听”,他不知道那声音从哪里来,好像是在他耳边,又好像在脑子里,在身体的任何地方。

    他听到那振动反复响起,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连缀成一句问话:“祁雁,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

    祁雁一惊,本能地挣开了他的手:“苗霜?是你在跟我说话?”

    苗霜:“……”

    居然真的成功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听到他的“虫语”,这可和之前在祁雁耳朵里放虫子不同,靠的不是听力,而是感知。

    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能力,就像是结网的蜘蛛,空气中每一点细微的波动都能被蛛网捕捉,顺着蛛丝传递,蜘蛛由此感知到空气中的讯息。

    同样,蜘蛛也可以拨动蛛网,将信息传递给外界,他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操纵蛊虫,也是因此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力,甚至和蛊王交流,他自己给这种能力起了个名字,“虫语”。

    一切人听不到的,人看不到的,会由这世上无处不在的虫告诉他。

    这是只属于大巫的独一无二的能力,或许真是来自于神灵的馈赠,是失去一切后仅有的补偿。

    他没想到,除大巫以外的其他人也能拥有。

    也许他对祁雁做的事已经无异于大巫选拔,才让他也获得了这种“馈赠”。

    原本只属于他和虫的世界里突然闯进了第二个人,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是他的鸣川师兄,苗霜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漫长的孤寂被人打破,终于有人能与他结伴同行。

    他再一次抓住了祁雁的手,十指与他紧紧相扣,这次他没有开口,只用虫语对祁雁道:“静下心来,认真去感知周围的一切。”

    这句话被苗霜重复了几次,终于准确传递到祁雁脑海当中,于是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去感知。

    “你能够感知到我,就也一定能感知到其他东西,先试着感应一下小白吧,它正待在你肩头,尝试着从你身上逃跑。”

    祁雁的“注视”落在自己手臂上,白蛇正偷偷摸摸地从他肩头爬上他的胳膊,顺着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往苗霜身上移动。

    “现在它已经离开了你的身体,你不再能直接接触到它,但在你的世界中,它依然存在,你能通过空气感受到蛇信吞吐的振动,感受到鳞片间的摩擦,很微弱,但并非不可捕捉,只需凝神。”

    祁雁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条白蛇,他似乎看到它爬上了苗霜的手腕,钻进了他的袖口。

    “回答我,它现在在哪里?不要思考,只需顺从你的本能。”

    “在你袖子里。”祁雁道。

    “很好,”苗霜唇边浮现出了笑意,“现在呢?”

    白蛇在他的衣服里游走,逛了一圈,从襟前探出头来。

    “在前襟……不,现在爬上肩膀了。”

    “一点不错。”

    白蛇也听到了他们的虫语,有些疑惑地吐了吐信子。

    “但我感知不到除你们以外的其他东西,”祁雁把脸转向另一边,“这间屋子里……只有你、我和蛇,屋子以外……似乎有别的,是……树吗,但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有。”

    “那是因为活物比死物更容易感知,不着急,我们慢慢来,先去试着感知会动的东西。”

    “好,”祁雁又感觉到什么似的,扭过了头,“好像有人来了,嗯……像是圣子。”

    漆黑的世界当中正有一道欢快的身影朝他们接近,向久捧着一个竹筐跑了进来:“阿那阿那!山上的青梅熟了,可香了!我刚去摘了好多……咦?”

    他看向祁雁:“祁将军能下床了?”

    祁雁感觉到他在说话,但语速太快,他分辨不出具体内容,便问:“是圣子吗?”

    “是我啊!你眼睛能看见了?”

    苗霜:“他看不见,不过他好像能感知到‘虫语’了,当然,还在初学阶段,能感觉到附近有人已经不错了吧。”

    “什么?!”向久大惊,“他居然能学会虫语?我都学不会!”

    嫉妒让圣子面目全非,他举起捧着的竹筐:“我要请他吃青梅!”

    祁雁还是没理解:“嗯?你手里拿的什么?”

    苗霜一挑眉梢:“好啊,正好该泡今年的青梅酒了,一起去把这些梅子洗了吧。”

    “好耶!阿那要亲自泡青梅酒了!等泡好了,我要第一个喝!”

    向久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苗霜也牵着祁雁的手,把他往屋外带。

    让一个又瞎又聋的人下楼实在有些为难人,好在祁雁也在吊脚楼里住了这么久,门口的楼梯有几级台阶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拉着苗霜,倒也有惊无险地下了楼。

    一出来,苗霜才看到院子里还有好几筐青梅:“你摘了这么多啊,这光靠我们两个要弄到什么时候去?”

    “不是还有他吗?”向久指着祁雁问。

    “你指望一个瞎子帮我们挑坏果吗?”苗霜瞥他一眼,“去把明秋和赵戎他们都叫来。”

    几人在院子里集合,向久开始分工,除了祁雁以外一人一筐:“要把有虫眼的,有疤痕的或者裂开的果子都挑出来哦。”

    众人开始认真挑果子,坏果挑出来放在一边,好的果子则扔进水盆当中,由祁雁负责清洗。

    眼睛看不见挑不了坏果,但洗洗还是没问题的,他仔仔细细把青梅果一个个清洗干净,再捡到竹筐里沥水。

    赵戎挑了一会儿坏果,忍不住凑到他跟前:“将军,您没事了?”

    祁雁垂着眼帘,认真洗果子,完全没搭理他。

    “居然还是听不见啊……”赵戎嘟囔了一句,坐回去继续干活。

    这时,祁雁抬起头问苗霜:“这是什么果子?”

    苗霜扣住他的手腕,对他重复了几次:“青梅。”

    “能吃吗?”

    “当然,不过我们一般用它来泡酒,现在正是青梅成熟的季节,这种梅树山上随处可见。”

    祁雁从水里捞起一个洗好的,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

    向久睁大眼睛。

    居然有人敢生吃青梅!

    青梅在口中溢出汁水,脆脆的,祁雁嚼了又嚼,苗霜在旁边问:“甜吗?”

    祁雁点点头:“甜。”

    向久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青梅。

    “这个季节的青梅最是鲜甜爽脆,多汁可口,”苗霜也捞起一个,咬了一口,看向赵戎他们,“你们不尝尝?”

    看他们吃得这么香,赵戎顿时也心动了,他拿起一个洗好的青梅,放在鼻端:“好香啊,这梅子的味道好浓。”

    不疑有他,放进嘴里咔嚓就是一口。

    姜茂问他:“甜吗?”

    赵戎几乎是咬着牙,才没把那颗梅子吐出来,努力挤出笑容,也给对方递了一个青梅:“甜,可甜了,你快尝尝!”

    姜茂接过青梅,一口塞进嘴里。

    “……”诡异的沉默。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吐掉了梅子,赵戎被酸得脸都绿了,呸个不停:“呸呸呸!谁说这玩意甜啊!你们都没味觉的吗?!”

    姜茂差点被酸出眼泪。

    苗霜似笑非笑,嘴里没嚼的梅肉直接咽了,剩下半颗梅子塞给了小白:“很甜啊。”

    白蛇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主人的投喂,青梅顺着蛇身滑下,片刻后……

    它身子一拱,又把刚吃进去的梅子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蛇信吞吐不停,气得直甩尾巴。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向祁雁。

    祁雁已经吃完了第一个,开始吃第二个,他感觉到周围人怪异的举动,不解地问:“你们都吐什么?不是很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