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啊?我杀祁雁?

    熊将军领了君命, 离开皇宫。

    下属立刻凑上前来,问道:“将军,怎样了?当真是阴兵借道吗?”

    这几天梁州被阴兵攻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都,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 乃至茶楼里的说书人说的书,都换成了《无头将军破梁州》。

    战场上浴血厮杀无人在意, 市井怪谈最是令人着迷,经过人们的一番添油加醋夸大其词,阴兵借道一说甚嚣尘上,假的也要传成真的。

    更有甚者说自己从梁州逃难而来,亲眼目睹那无头将军何其可怖,万千阴兵如何势如破竹,讲得是绘声绘色,煞有介事。

    人们纷纷猜测,这无头将军就是当年惨死的祁雁, 据说祁雁到黔州上任时被南照奸细谋害,他的尸首千里迢迢送进京都, 却只剩下一颗脑袋,身首异处,故而怨气冲天,死后不愿归去,化为厉鬼,寻仇而来。

    更有人猜测, 祁雁当年或许是冤枉的,祁家世代忠良,却以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 若非不冤,怎会因怨成鬼?

    京中百姓本来对祁雁是个逆贼深信不疑,那些不信的也在皇权威压下不敢吭声,现在无头将军是祁雁的消息一出,原本被压灭下去的流言又从大街小巷冒出来,许多坚信祁雁是逆贼的也有些动摇了。

    “哪有什么阴兵,”熊将军一摆手,“我从不相信世上有鬼神之说,什么无头将军,都是扯淡。”

    “那您怎么还提出要找道士来破局?”属下不解地问。

    熊将军环顾四周,将他拉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陛下这两年愈发疑神疑鬼,一言不合就要砍头,他已经确定是祁雁的鬼魂来找他索命,我不顺着他说,难道等着他来砍我的脑袋吗?”

    下属还是有点怀疑:“可益州传来急报,和梁州被破的消息只间隔十天,两地相距一千二百里,如果不是阴兵,哪路兵马能跑那么快?”

    “这你还不懂?要么是那剑南节度使被祁雁胁迫,要么是两人沆瀣一气,故意晚传军情,我猜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然大军出蜀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一定是剑南节度使帮他压了下来。”

    “对啊!”下属一捶手掌,“将军您真是明察秋毫!”

    熊将军吃了这记马屁,得意洋洋道:“祁雁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以阴兵借道之说惑乱京都,他能骗得过陛下,难道还能骗得过本将军?”

    “所以将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一边找道士稳住陛下,一边调集大军尽快启程,八百里秦川,他少说要走二十天,我们现在去截他,刚好能把他堵在关口。”

    熊将军说着,吩咐手下人道:“你们,立刻把晏安周边各州县所有能找到的道士都给我叫来,速去!”

    “是!”

    *

    傍晚时分,景行拿着鸡毛掸子,认认真真清扫了三清像上的蜘蛛网,又往香炉里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他前不久刚从普州回来,数月未归,道观似乎比之前更破了,可惜他这一趟南下也没赚着钱,还差点把小命搭上。

    “求祖师爷显灵……”他闭着眼睛,虔诚默念,“来个人傻钱多的雇主,赐我个大单子,只要有了钱,我一定立刻马上修缮道观。”

    虽然已经是第一百零八次发誓了,不过这次真是认真的。

    刚祈祷完,香炉里的香还没有燃尽,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几人急匆匆地闯进观内:“这有个道观!”

    景行诧异回头,心说不是吧,难道祖师爷真的显灵了?

    “有人吗?”来人在院子里大声询问,“有人在吗?”

    “这好像是个荒废的道观啊,”另一人道,“估计没人吧。”

    “真是点儿背,”为首的那个啐了一口,“我们跑了这么多地方,居然一个道士都没寻到,照这样下去,我们怎么交差?”

    景行急忙从殿内迎了出来:“几位……请问是来上香,还是……”

    那三人齐刷刷回头,看他的目光活像饿狼见了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是道士?”

    景行低头看了看自己打了许多补丁的道袍:“我看起来不像道士吗?”

    “太好了!”那三人两眼放光,为首的那个指挥两个手下,“快,带走!”

    “什么?”景行大惊失色,“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没坑蒙拐骗没做违法乱纪的事!”

    对方却根本不理会他,直接将他绑上了马,景行拼命挣扎:“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们……东家请你去做一场法事,”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铤,伸手比了个五,“若事成,给你这个数。”

    景行咽了口唾沫。

    五块银铤?!

    难道祖师爷真的显灵了,大单子这就找上了门?

    虽然这几个家伙有些奇奇怪怪的,举止粗俗蛮不讲理,但……那是五块银铤啊!

    景行顿时不挣扎了,换上一副笑脸:“好说好说,不过既然是做法事,那不妨先跟我说说大致情况?我也好做准备——啊啊啊啊!”

    座下的马突然狂奔了起来,对方一鞭子抽上马屁股:“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啊啊啊跑慢点啊——!”

    *

    景行被一路带进了京都,颠得魂儿差点丢在路上。

    连续骑马一整夜,天色初明,好不容易下马时,腿都已经没知觉了,以为终于能休息一下,却又被人强行架起来,不由分说地往前拖。

    景行艰难抬头,这才发现前面的不是别处,貌似正是皇宫。

    ……坏了。

    这单子是否有点太大了。

    昏君请道士做法能有什么好事,当年季渊初登基,宫内血流成河,据说冤魂笼罩在晏安城上空,数月不散,处处鬼哭狼嚎,大白天的,百姓们甚至不敢开门开窗。

    那时师父说要去京中做法事超度亡魂,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像师父那般法力高强的人都折在了京都,这一次,该不会轮到他自己了吧。

    景行啊景行,明明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意外之财不可图,怎么就为那五块银铤鬼迷了心窍?

    他想要拒绝,然而连夜奔波水米未进,已经让他浑身发软,话都说不出来了。

    终于,架着他的人把他放了下来,景行脑子发晕,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不知是谁递来了水袋,他喝了两口,这才感觉自己又活了,冲那人道了声谢,在别人的搀扶下起身,一抬头,才发现和自己一样被强行绑来的道士竟还有二三十个。

    这些人中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也有才十几岁的少年,有他一眼能看出道行的道友,也有一看就是路边靠坑蒙拐骗赚钱的假道士。

    景行顿时蒙了,心说难道昏君又发癫大开杀戒了?不然为什么要召集这么多道士来做法?

    他似乎是最后一个到的,还没来得及向周围人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道被簇拥着的身影出现在亭台之中,那人居高临下,不怒自威,正是季渊无疑。

    “草民叩见陛下!”

    道士们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不知是谁拉了拉景行的袖子,景行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跪下。

    “无须多礼,”季渊一摆手,“青书。”

    “是。”侍候在他身旁的太监指挥着手下,一个大箱子被抬到道士们面前,小太监将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一箱银铤。

    “替朕办成了事,这些都是你们的,”季渊坐在亭中,“可知道朕为什么叫你们来?”

    “草民知道!”一个假道士率先开口,“近日阴兵攻破梁州的消息流传甚广,陛下唤我们来,定是让我们做法除鬼!”

    景行满头问号。

    什么玩意?阴兵?攻破梁州?

    他昨天才回到道观,最近发生啥了?

    季渊点了点头:“不错,还有呢?”

    “还有……率领那群阴兵的,是一无头将军,”又一人道,他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坊间都传,那无头将军是……是……”

    “是祁雁!”季渊猛地一拍桌子。

    众道士吓了一跳,景行也吓了一跳,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祁雁死了?

    瘸腿的真龙,这回成无头真龙了?

    开玩笑吧!

    自从上次给祁雁算出死劫,他就没再给他算过命,一来没有他的贴身物品,二来那帝星难参,再算上几次,只怕他自己要先没命了。

    难道他真的没度过死劫?可既然人都死了,又怎么能破梁州?

    “祁雁恨朕定他谋逆之罪,诛了祁家满门,故而死了都不安生,竟化作厉鬼,来京都找朕索命寻仇!”季渊冷冷注视着前方跪了一地的人,“如此恶鬼,诸位道长,可有什么好主意啊?”

    那年逾古稀的老道士拄着拐杖,把头偏向季渊这边,用手拢音:“什么?寻头?”

    季渊眯起眼睛。

    众人额头纷纷滑下冷汗,有人想要制止他:“前辈,耳背就别说话了!”

    老道士:“你说什么?大点声!”

    道士们一片死寂,接二连三低下了头,生怕皇帝一怒之下砍了自己的脑袋。

    那假道士却灵机一动,跪直了身体:“前辈说的没错!祁将军此来,并非为寻仇,而是‘寻头’!”

    其他人纷纷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向他,季渊却饶有兴味地向他投来目光:“道长此言何意啊?”

    “祁将军并非怨恨陛下,只因死状凄惨,身首异处,故而不得安息!他的头颅在京都,他奔京都而来,只为寻回自己的头!陛下只需将他的头颅还给他,自然能平息他的怨恨,送他离去!”

    “是吗?”季渊站起身来,一级一级下了台阶,走到对方面前,“既然只为寻回自己的头,又为何率领阴兵攻破梁州?”

    “这……这……”假道士背后已被冷汗湿透,思绪电转,“是、是因为……祁雁生前为将军,死后化作厉鬼,遵循生前本能,他身死之处最近的兵营在剑南,便寻剑南而去,夺阴兵符,统帅阴兵——陛下,那些阴兵其实只是剑南将士们受鬼气冲击,生魂离体,只要超度了祁雁,鬼气散尽,将士们自会醒来!”

    景行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这都哪跟哪啊?

    没想到季渊听完这番话,竟当真陷入了思考:“道长是说,只要把祁雁的头颅还给他,便能破除他的怨气,将他超度,而超度了祁雁,阴兵自会散去?”

    “没错!”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季渊拍了两下掌,“祁雁的头颅在何处?”

    “……扔到城外乱葬岗了。”暗卫落在他身边,如实答道。

    没敢说是奉陛下之命。

    季渊怒道:“还不速速寻回!”

    暗卫:“……”

    现在去找一颗一年前扔的人头,真有意思。

    然而君命不可违,他还是只得领命:“是。”

    暗卫无声而来,又无声而去,季渊不耐烦地摆摆手,对道士们说:“大军已经开拔,诸位道长,速去吧。”

    道士们纷纷起身,季渊又道:“务必将祁雁给朕除干净,若是办不到……你们就全都别回来了。”

    景行跟着众人离开皇宫,因为饥饿而运转迟缓的大脑终于搭上了弦。

    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后脑勺。

    所以他们这次的任务是……

    啊?超度祁雁?

    第112章 第 112 章 提着祁雁的脑袋去向陛……

    来不及再细想, 所有道士被打包装上了马车,送往前线,追赶大军。

    景行这辈子还没接过这么离谱的单子, 更加没上过战场,也不知道是冲击力太大还是饿得, 一时间有些精神恍惚。

    才刚回到道观就遇到这种事,早知道他就干脆不回来了, 这帝星果然不能乱碰,一不小心卷进他们的因果,就再难独善其身。

    敞篷马车上坐了七八个人,皆是相顾无言,过了半晌,才有人壮着胆子开口:“军爷,我做法事的家伙都没带着,能不能放我下车,容我去取一趟?”

    “不能, ”负责押送他们的士兵语气不容置喙,“几位道长需要什么直接说, 等到了地方,我们帮你们准备,但要是想中途逃跑,小心脖子上那颗脑袋不保。”

    问话的道士一听此言,不禁面皮一阵抽搐,连连摆手:“不敢, 不敢,有东西就……就行。”

    另一个面色和善些的士兵安抚他道:“道长莫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若是放跑了你们,皇上怪罪下来,我们的脑袋也不保啊,大家将心比心,还是先考虑考虑怎么把这件事办成了,到时候大家都能平安无事,还能得些赏赐,您说是吗?”

    道士勉强露出个笑容:“军爷说的是……”

    “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道士叹气道,“不是我们不想,只是……听闻那祁将军生前便骁勇无比,枪下亡魂无数,这样的人化作厉鬼,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超度的?我这点道行,怕是禁不住他一击啊。”

    少年道士开口:“前辈莫灰心,又不是只有您一人,我们二十多人加起来,难道还降不住一个厉鬼吗?”

    “可不敢说,那祁雁生前便号称以一敌千,如今死了,戾气只怕是更胜从前,别说二十人,就是二百人也不一定奈何得了他啊。”

    “可皇命在身,我们不上也得上,拼死一搏还有一线生机,临阵退缩只有死路一条,前辈就别再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了。”

    “你这娃娃,真是年轻气盛。”

    旁听他们讨论的景行:“……”

    不是,这帮人怎么还真信了?

    祁雁可是未来的真龙天子,他可不信他真的会变成鬼——除非鬼也能当皇帝。

    摇了摇头,他向押送他们的士兵恳求道:“军爷,别的不谈,能先给口吃的吗?我这跑了一整夜,到现在还没吃一口东西,恐怕等不到做法除鬼,就要先饿死了。”

    那士兵看了他一眼,丢给他一个油纸包:“只有几个野菜团子,道长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景行接了纸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就开始啃,他实在太饿了,野菜团子都吃得津津有味。

    别说,这军粮还真挺好吃的,比他平常吃的伙食香多了。

    或许是他吃得太香,其他几人也看着他直咽口水,景行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也要?”

    众人连连点头。

    内心挣扎片刻,景行还是把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野菜团子分给了众人,少年道士没要他的野菜团子,只递给他一个水囊:“前辈,您喝水。”

    “多谢小友。”

    几人分着吃了东西又喝了水,气氛总算是轻松了一些,那许久没开口的假道士向景行看来:“这位道友好像完全不紧张,莫非道友胸有成竹,有办法对付那无头厉鬼?”

    “哪能啊,”景行急忙将皮球踢了回去,“我学艺不精,师父骂我烂泥扶不上墙,三年前就把我从师门赶出来了,平日里就靠给人看看相算算命,混口饭吃,对付什么厉鬼,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不想死前饿着肚子,就算要死,也得当个饱死鬼吧?”

    山羊胡子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小友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倒确有几分得道之意。”

    “前辈谬赞了。”

    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马车就这样继续向西行进,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梁州,苗霜正在喂养自己的蛊虫。

    他将自己的血滴进虫罐,祁雁忽从旁边靠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别捣乱,”苗霜掰开他的手,“去把那边的药材给我拿来。”

    “好。”

    祁雁帮他取了药材,苗霜将那些药材一一塞进虫罐里,正在这时,探子一路策马而来:“将军!”

    祁雁抬起头:“何事?”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探子十分激动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到他面前,“京都方向果然派兵过来了!”

    “多少人?”

    “声势浩大,约有十万!”

    “十万……”祁雁冷笑了一下,“何人带兵?”

    “是京中禁军统领,熊将军。”

    “知道了,再探再报。”

    “是!”

    探子很快离去,苗霜盖好了虫罐盖子,头也不抬地说:“季渊还真是怕你,你不过带了四万人马,他就要派十万大军,如果我没记错,他手下能调动的禁军总共不过十五万,真是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啊。”

    祁雁:“季渊本就不懂如何打仗,这些年手下将领被他一杀再杀,禁军统领换了又换,有能力者被他认为不忠,忠心耿耿的却又大多是只会阿谀奉承的草包,拿那位熊将军来说,我在京中时也和他见过几面,那时他还没高升,此人并没真正上过战场,纸上谈兵,却自负托大。”

    “你对季渊身边的人了解得如此透彻,我看他也没法不防你,”苗霜笑道,伸手在他胸前点了点,“你落得这般田地,也只能说你咎由自取。”

    祁雁无法反驳。

    若帝王信他,他便俯首称臣,若帝王猜忌,那他也只能弑君,自己称王,他和季渊之间已经不会有第三种结果。

    事已至此,他关注的其实已经不是季渊了,前些日子他派了些人假扮梁州百姓,四处散布阴兵攻城的谣言,而京都百姓真能被谣言蒙骗,可见帝心大乱,已然顾不得命人平息谣言。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瑞王。

    还有个潜在的威胁,河东节度使,范阳兵马赴晏安必惊动河东,河东节度使最会看风使舵,此番定有动作,且看他究竟选择帮哪边。

    祁雁因为想事情出了神,完全没留意苗霜的表情变得有些不悦,对方收回落在他胸前的手:“还没当上皇帝呢,就这么日理万机,等你真坐上那把龙椅,岂不是要忙得找不沾地,连搭理我的时间都没有了?”

    “怎会呢,”祁雁迅速回神,“刚刚明明是夫人叫我别捣乱,怎么这会儿又怪罪起我来?”

    “少给自己开脱。”

    “那不开脱,”祁雁环住他的腰,凑过来吻他,“夫人也不许拒绝我。”

    两人旁若无人地亲热了一会儿,周遭守卫眼观鼻鼻观心,早已经习惯当电灯泡了,就连魏然都对他们的将军滤镜碎了一地,从没想过哪对夫妻竟能如此腻歪。

    祁雁他们在这里悠哉悠哉地谈情说爱,另一边,熊将军带领大军一路急行,赶到斜谷时,却根本没有发现祁雁的踪影。

    “不对劲啊,将军,”前来回报的探子感觉十分邪门,“咱们不是被耍了吧?整个秦岭根本没有大军经过的痕迹。”

    熊将军皱了皱眉:“莫非他们现在还在梁州?”

    下属搓了搓胳膊,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将军,该不会真的是……阴兵吧?阴兵过境,自然不会留下痕迹,他们会不会早已经出谷,往晏安城去了?”

    “胡扯!”熊将军呵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阴兵!祁雁一定是得到陛下派兵的消息,心里害怕,退到梁州去了,他手下不过四万人,怎敢与我十万大军对抗!”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啊?他若待在梁州不出来,岂不是要跟咱们打持久战?”

    熊将军一时也有些犯难,若打持久战,那就是拼粮草,他们背靠关中,粮草自然不愁,而祁雁占据了梁州,梁州所在的平原也是一大粮仓,支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真要是拼粮草,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他们的陛下可等不了那么久。

    “怎么办啊,将军?”

    “迟则生变,得想个办法诱他出来,”熊将军停下脚步,“过秦岭的路不过四条,东边两条山路崎岖,大军不可能通行,只剩西边两条。”

    “斜谷道经过多次修缮,而今最为平坦,而故道上有散关镇守,极难正面攻破,若是你,会选哪一条路?”

    “那自然是斜谷道了,”属下道,“散关那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放三千兵力,能挡住十万人,谁没事会去打啊。”

    “祁雁会,”熊将军脸上露出笑容,“祁雁此人,最擅长打不可能之战,我们只需让他知道,我们把全部的兵力都放在了斜谷,只留六千人镇守散关,你猜,他会不会铤而走险?”

    “将军英明啊!”下属脸上的崇拜之色溢于言表,“等他率大军冲击散关,我们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再乘胜追击,夺回梁州!”

    “不错,”熊将军得意道,“什么常胜将军,从无败绩,今日,我便要提着他的脑袋去向陛下领赏!”

    第113章 第 113 章 夫人,启程。

    “将军!”探子飞马来报, “敌方大军在眉坞附近驻扎,又派了一支精兵支援散关,约莫两千人!”

    祁雁点了点头, 继续帮苗霜捣药:“再探再报。”

    几位将领恰好都在,其中一人道:“驻扎眉坞, 这是打算镇守斜谷?”

    另一人道:“应该是吧,出秦岭的路只有两条可通大军, 斜谷道最为平坦,他们肯定是怕我们从斜谷破关。”

    “可故道也并非走不得,只不过需突破散关,他只调了两千精兵驻守,未免太托大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散关本来就有四千常驻守军,再添两千精兵,那就是六千人,足够挡住二十万大军了, 咱们这四万人,上赶着去送死啊?”

    “二十万大军, 那得是乌合之众,也不看看咱们是谁的兵?”那将领说着看向祁雁,“将军,那姓熊的定是料定我们不敢攻散关,咱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杀他个措手不及!”

    苗霜将药草叶子薅下来, 丢进祁雁的药臼里,祁雁并未抬头,专心致志地捣药, 片刻才道:“魏小将军以为呢?”

    始终没吭声的魏然这才开口:“属下认为……祁将军威名世人皆知,常人不敢打的战役,将军敢打,既然我们知晓,那敌军一定也知晓,他们说不定故意放出假消息,让我们不敢从斜谷破关,引诱我们铤而走险走故道,散关本就极难从正面攻破,我们若真率大军冲关,他们也派大军支援,输的只能是我们,到时候我们兵败而退,他们乘胜追击,极有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可能。”

    听了这话,其他几位将领也觉得有道理,纷纷沉默下来。

    祁雁十分赞赏地看向魏然:“魏小将军年纪轻轻,谋略却已远超常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嗐,”魏然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颇为窘迫地摸了摸后脑勺,“还不是当年随将军围剿南照兵马,将军用兵之奇令人惊叹,我这两年也常常钻研兵法,还是比不上将军九牛一毛。”

    苗霜看了他一眼:“你对祁雁这么心驰神往,彭鸿飞是怎么留你在麾下的?”

    魏然十分尴尬:“这不是……一有机会就被赶出来了吗……”

    几位将领哈哈大笑,祁雁看向苗霜,总觉得他这话有点酸溜溜的,但碍于其他人在,也不好问,还是先说正事:“我在京中时,也曾与熊将军共事过一段时间,他屡次找我探讨战术,相比其他人,他对我的了解的确更深一些。”

    魏然:“所以我没说错,这的确是诱兵之计?”

    祁雁点了点头:“十有八九。”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反将他一军!他料定我们不敢走斜谷,我们偏要走斜谷!”一个年轻将领道。

    祁雁却摇了摇头:“熊威此人,虽自负托大,却不蠢,大军不会只守斜谷,却也不会不守,只要他放个三五万人守关,我们注定要和他血战一场,运气好能一举攻破,若是运气不好,让他反应过来,调兵支援,对我们极为不利,而我们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和禁军决一死战。”

    “说得对啊,”魏然附和道,“这些年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京中能调动的人马本就不多了,这些兵不是季渊的兵,而是大雍的兵,若损失太过,就算将军真取代季渊当了这皇帝,手下也是无兵可用,无力抵挡各方节度使不说,还有那狄历和西蕃虎视眈眈——”

    “这可如何是好?”几位将领顿时犯了难,“不能硬拼,究竟要如何破局?明明这关中已唾手可得,难道要在这种时候困死在这梁州?”

    “诸位莫急,”祁雁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而今,我还有一计。”

    *

    “将军!将军!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熊将军有些不悦地看着闯进营帐的探子,“难道祁雁日行八百里,攻到我大营来了?”

    “那、那倒没有,”探子喘着粗气,“斜谷栈道,被……被烧了!”

    “你说什么?!”熊将军腾地起身,“你再说一遍,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今日天高风急,这火一烧就停不下来,到现在还没灭呢,您快出去看看吧!”

    熊将军沉着脸色,一出营帐,果然看到斜谷方向浓烟滚滚,这异状惊动了军营里的将士,此刻正议论纷纷。

    “……该死的祁雁!”熊将军啐了一口,“这栈道修了多少年才修到今天这般平整,他居然说烧就烧了!”

    麾下将领纷纷聚集到主帐周围,七嘴八舌:“将军,他是不是怕了?先前我们放出消息说大军驻扎眉坞,他定是怕我们从斜谷道南下直取梁州,这才烧了栈道,让我们无路可走!”

    “没了斜谷道,不是还有故道!我看这祁雁也是个怂货,听到我们大军前来,便龟缩梁州不出,将军,反正现在斜谷被烧,我们过不去,他也过不来!我看咱们干脆集中兵力从故道杀进梁州,祁雁手下不过四万乌合之众,何以抵挡我们十万精兵!”

    “混账东西!”熊将军怒火中烧,愤然踹了他一脚,“祁雁此人最为狡诈,若真照你说的办,就中了他的计!”

    “那、那怎么办啊?”一干人等皆是束手无策,“他不肯出秦岭,我们也不敢下梁州,这一来二去,还不是要打持久战?陛下那边催得紧,若是陛下见我们许久没动静,逼我们攻打梁州,咱们更是骑虎难下啊将军!”

    熊将军焦急地在原地走来走去,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忽有人上前来:“将军,从京都那边送来的道士到了。”

    “一群道士有个屁用!能替我砍下祁雁的脑袋吗!”熊将军骂道,“哄皇帝的玩意儿,皇帝信,你也信?!”

    “这……属下知错。”

    “不行,再等等,”熊将军停下脚步,“我不信祁雁真能止步于此,他谋划至今,不就是为了回京夺权,替祁家被满门抄斩的三百余口复仇?”

    “祁雁此人,狐谋虎胆,谁都会怕,唯独他不会,他定下的目标绝不会变,不出数日,他必有动作。”熊将军做出决定,“或许,他不是在诱我们出兵,而是在诱我们退兵,不如我们将计就计……”

    他将几个将领召集过来,一番安排,众人皆领命而去:“是!”

    *

    梁州营。

    “将军真要率军攻散关?之前不是说这是贼人诱兵之计吗,怎么现在又要自投罗网?”

    “将军的心思你别猜,咱们照做就是了。”

    “我听说咱们‘火烧栈道’后,贼人那叫一个气急败坏,五天来了七次看栈道是不是真的没了,没过两天,原本调去散关那两千精兵又撤了,说是京中有令,让他们班师回朝。”

    “哈?兴师动众来了一趟,一仗都没打又跑了,这不是耍我们吗?”

    “嘘,都别说了,将军来了。”

    祁雁走上高台,俯看营中万千将士,用内力将自己的声音扩散出去:“诸位,祁某需三千人随我突袭散关,谁愿往?”

    麾下将士齐举兵刃,喊声震天:“我愿往!”

    “从古至今,散关乃天险,咽喉要地,易守难攻,此去千难万险,有死无生——谁愿往?!”

    众将士非但不惧,喊声更甚先前:“我愿往!!”

    “好,”祁雁拔出短刀,割破自己的手指,用力按下指印,“祁某今日立军令状,若不能得胜归来,便与诸位共死!”

    军营中的氛围一时间激昂至极:“愿与将军共存亡!”

    祁雁命人搬来几个大箱子:“这里面是三千枚生死牌,一枚不多一枚不少,愿与我同往者,上前领取此牌,在木牌上刻下自己的姓名、籍贯,带在身上,若得胜过来,借此牌换军功一等,若不幸身死,送此牌如送尔归乡。”

    话音刚落,士兵们便一拥而上,瞬间将所有的生死牌一抢而空。

    “祁雁在此谢诸位高义,”祁雁冲众人抱拳,而后转向魏然,“魏将军,余下的人马就交给你带领,依计行事。”

    魏然:“是!”

    进行完了战前动员,祁雁回到营房:“夫人,准备得如何了?”

    “已经准备好了,”苗霜懒洋洋地抱着胳膊倚在门边,“你每次打仗前都搞这么大阵仗吗?吵死了。”

    “雁归军自然不需要我动员,但这批新兵都是第一次跟我,输什么不能输士气,人心一散,作战必败。”

    “你不也去领个生死牌?”苗霜笑道,“若你战死了,我帮你把你的牌子送回故里?”

    祁雁闻言不禁挑了挑眉:“夫人知我故里在何处?”

    “不知,但不重要,你既然和我成亲,那苗寨就是你的故土。”

    祁雁忍不住笑了,凑到他跟前来:“我出生在灵州,但我祖籍其实是原州人,可惜我自幼便在军中,从未回过故土,我若身死,夫人可要替我回去看看。”

    “算了吧,”苗霜才懒得接这种麻烦活儿,“随口一说,你还真信了,你要是死了,尸首不得被拉回晏安让季渊仔细辨认三天三夜,还想送牌子呢。”

    祁雁本来也没指望他真能答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牵住他的手:“夫人,启程。”

    第114章 第 114 章 鬼将鬼马闯天险,百万……

    故道, 散关。

    守关的士兵打了个哈欠,连续多日的戒备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 到如今的精神萎靡。

    “你们说,这祁雁究竟还会来吗?”一人忍不住开口, “我们等了他这么久,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将军说他一定会来, 别懈怠,再等等吧。”

    “我看他是不会来了,”一人不屑道,“自从得到他攻破梁州的消息,我们就在等他,到现在都等了一个月了,但凡他有把握破关,早就来了,龟缩至今, 可不就是怕了?”

    “就是就是,什么大雍第一名将, 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我看,都是吹出来的吧!”

    众人哈哈大笑,正在这时,一个士兵突然揉了揉眼,有些难以置信地向前方望去:“你们看, 那是什么?”

    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官道之上,距离太远,一时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众人定睛细看, 仅仅一个眨眼之间,那团黑影又消失了。

    “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啊,”有人疑惑开口,“这几天精神太紧绷,出幻觉了吧?我看你啊,今天下了值,回去好好休息。”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话音未落,身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那人伸手向前指去:“你、你们看!”

    原本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黑影竟在转瞬间出现在了关城之下,缓缓向他们靠近,那黑影似是一匹马,又似一个人。

    “那到底是什么?!”士兵们睁大双眼,“是人吗?那是人吗?”

    有人大惊失色:“无头厉鬼……是无头厉鬼!”

    无头的黑影骑着战马,在城楼前勒马而停,它一点点抬起并不存在的头颅,向城墙上看来。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座关城,士兵们纷纷抄起武器,全线戒备,守关的将领一声令下:“放箭!”

    数不清的箭矢如雨而下,眨眼将那道黑影射成了筛子,可箭矢从黑影身前穿进,又从身后穿出,竟好似什么都没射中,直接钉入地面。

    “停!”

    弓弩手齐齐停止了射击,那黑影被箭矢打得模糊了些,像是行将化在水中的墨,但紧接着,缭绕周身的鬼气又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比之前更清晰几分。

    鬼马喷着鼻息,碗口大的马蹄不耐地刨着地面,而那无头鬼将依然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没有被箭矢伤到一丝一毫。

    一阵阴风吹过,本已是春天的山坳间却透骨的凉,乌云蔽日,阴云笼罩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鬼气森森。

    任谁看了这样一幕也要吓得肝胆俱裂,已有胆小的士兵开始腿肚子发软,颤巍巍道:“鬼……真的是鬼啊!”

    “快、快去禀报将军!”

    早已等候多时的熊将军闻讯赶来,登上城楼,破口大骂:“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再在这里惑乱军心,小心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赫然看到城楼之下停着一人一马,那人的身形像极了祁雁,而肩颈之上空空如也,竟没有头颅。

    即便是坚决不信鬼神之说的熊将军在看到这一幕后也有些动摇,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将军,先前的传闻都是真的!这无头厉鬼刀砍无用,也不惧箭射,我们要怎么消灭它啊!”

    “怕什么!”熊将军呵斥道,“就算那真是祁雁的亡魂,也不过一人一马,难道还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闯过关隘不成!”

    他说着吩咐手下人:“去!把那几个道士给我绑来!管他祁雁究竟是人是鬼,今日,我熊威务必将他斩于城下!”

    道士们很快被押上了城楼,有人一见那厉鬼状貌,竟直接吓晕了过去,熊将军捏住一个道士的脖子,将他按在城墙垛口间:“给我看清楚了!这东西究竟是人是鬼?!”

    极度的惊惧之中那道士哪敢细看,只瞥了无头黑影一眼,就已经吓得快要尿裤子,大叫道:“是鬼,是鬼啊!凶中带煞,厉鬼无疑!”

    “既然是鬼,就给我除了它!不然要你们这群道士何用?!今日若不能让此鬼魂飞魄散,你们就全下去给我喂鬼吧!”

    道士们惊慌失措,纷纷开始掏自己驱鬼用的法器,景行则躲在角落里旁观。

    刚刚他看到城下黑影时,也被吓了一跳,那东西乍看上去的确很像无头厉鬼,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人……不,这鬼身上并没有祁雁的气息。

    可那鬼影和鬼马都实在逼真,一时半会儿他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只好静观其变。

    不知是谁开口道:“头,快把他的头还给他!”

    道士们壮着胆子,颤抖着取出装着“祁雁头骨”的布包,用力向城楼下丢去。

    布包在地上滚了几滚,恰好停在鬼影面前。

    道士们聚精会神观察着鬼影的反应,有人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念起了超度亡魂的咒文。

    城下鬼影半晌未动,正当众人以为超度起效了时,那鬼马突然嘶鸣一声,抬蹄人立,碗大的马蹄重重落下,一脚踏在布包之上,将里面的头骨踏得粉碎。

    众道士大惊:“搞错了,你们搞错了!那不是祁雁的头!”

    “乱葬岗那么多颗头,谁能分清哪个是祁雁的?!”

    “你们……厉鬼怒了,厉鬼怒了!”

    无头鬼将座下鬼马引颈长嘶,愤怒地喘着粗气,开始一步步向后退去。

    “它要冲城了!怎么办,快想办法!”

    “火攻,用火攻!”危急关头,一个道士灵机一动,“阴邪之物最怕火烧!我这有符,用符射它!”

    弓箭手将火符钉在箭上,弓弦拉满,朝着鬼影一箭射出。

    火符噌一下燃起,火箭流星般朝鬼影射去,可就在即将射中的瞬间,那鬼影却突然消失了。

    下一秒,弓箭手只觉头顶笼罩来一片阴影,他愕然抬头,只见本在数丈开外的鬼影竟已降落在城楼之上,鬼气缠绕的长枪割裂空气,他颈间一凉——

    天地倒转,他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站立的身体,也和那厉鬼一般失去了头颅。

    鲜血从颈项间喷涌而出,弓箭手的脑袋就这样跌落在城墙上,死不瞑目。

    一时间四野寂静无声,所有人惊惧的表情在脸上定格,紧接着,凄厉的嘶嚎此起彼伏,叫喊、求饶、兵刃掉落声混在一起,城楼之上乱作一团。

    捏着火符的道士颤抖着抬起手,冷汗簌簌从鬓边滑落,然而他还来不及将火符催动,一缕鬼气已缠绕上他的手,那几张火符便在他指间化作齑粉。

    道士惊恐到了极点,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守关将士们已被厉鬼吓破了胆,竟没有一个敢上前迎敌,熊将军强压着恐惧勃然大怒:“给我上!都给我顶上!退一步斩!”

    然而自乱阵脚的士兵们哪里还有半点士气,鬼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浓重的血腥味在城楼上弥漫开来,断肢遍地,令人作呕。

    熊将军已经偷偷溜下了城楼,喝道:“都给我上!杀祁雁者,重赏!”

    军令如山,前来支援的士兵们顶着巨大的恐惧,源源不断地涌上城楼,和那无头鬼将缠斗在一起,景行见势不妙,立刻躲进了远离战场的角落。

    血腥味冲得他一阵阵反胃,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刚刚……他听到了。

    就在厉鬼冲上城楼那一瞬间的安静中,他听到了类似虫翅振动的嗡鸣声,从那鬼将鬼马身上传来。

    那厉鬼……是虫子?

    无数只虫子组成的鬼影,今日天色昏暗,的确难以辨别,刚刚的寂静中本已露出破绽,嗡鸣之声却又迅速被尖叫淹没了。

    是大巫。

    大巫也跟着祁雁一起来了!

    如此可怖的驭虫之术,竟能将人和马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能模拟长枪砍下人头,这苗疆大巫,还是人吗?

    不过,仅凭这些虫子却也不可能突破十万大军的防线,巫术暴|露是迟早的事,他们应该还有下一步计划吧。

    果不其然,在与士兵们缠斗了一会儿之后,那“厉鬼”渐渐露出疲态,越来越多的攻击搅散了虫群,看眼着快要维持不住人形。

    而就在这时。

    脚下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看!”

    官道之上又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鬼影,成军阵排列,一眼望不到尽头,没人知道它们是何时出现的,也没人分得清这些鬼影究竟有多少。

    “阴兵借道……是阴兵借道!”

    无穷无尽的鬼影向关隘奔袭而来,一道道扑向城楼,化作数不清的虫群,群山之中树影晃动,虫群倾巢而出,遮天蔽日,转瞬之间就将城楼淹没。

    景行急忙封闭七窍,虫群从身上爬过的滋味令人毛骨悚然,城楼上的将士们在漫天虫潮中已经睁不开眼,甚至无法呼救,一张嘴便有几十几百只虫子闯进喉咙,险些将人活活呛死。

    虫群越过城墙继续向前扑咬,才刚刚从鬼将手中夺取的半分优势又因压倒性的攻击而节节败退,士兵们哪里还有余力反击,只顾蹲下身来,拼命护住自己的脑袋。

    还没撤到安全地方的熊将军也被虫潮淹没,他拼命挥手驱赶着这些该死的虫子,破口大骂:“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只是一些虫子,都给我上!”

    一开口就被虫子灌了满嘴,他啐了一口,只得找地方暂时躲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探子顶着呼啸的虫潮前来汇报:“将军!不好了!斜谷被破了!”

    “你说什么?!”熊将军大惊,“斜谷栈道都被烧了,如何被破?!”

    “是阴兵,是阴兵!”探子的叫喊在漫天虫声中也显得微不足道,“那些阴兵身上全都燃着鬼火!正朝这边快速行进!将军,我们要不快撤吧!若是被他们赶到,我们腹背受敌啊!”

    熊将军:“……”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不然,他们怎么能突破早已被烧的栈道,怎么能聚集得起这漫天虫潮?

    脸上突然很痒,他用力拍了上去,一只虫子死在掌心,和血花一并绽开的,还有一张诡异可怖的人脸。

    熊将军一惊,急忙将人脸虫子从手中甩落,内心剧烈动摇:“可祁雁不死,死的就是我!”

    “将军!难道您真要看着十万大军被这些阴兵活活撕碎吗?!这些阴兵何止四万人马,或许百万之师啊!”

    熊将军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路探子又飞马来报:“将军!大事不妙!京都来讯,范阳节度使派出人马进京护驾,说要为皇帝出征清剿叛军,现已兵临晏安城下!”

    “……你说什么?”

    熊将军一时愕然,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终于想通了祁雁的计策,原来这些时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声东击西,为范阳起事争取时间。

    “哈……祁雁……!”熊将军目眦欲裂,“该死的祁雁!!”

    祁雁竟以身作饵,诱季渊派出十万精锐,将他们拖在秦岭月余,而今京中空虚,早已无力抵挡范阳雄师。

    从他向陛下求来兵马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进了祁雁的圈套。

    熊将军双目赤红,几乎要把牙关咬碎,他狠狠闭上双眼:“中计了……晏安有难,撤!”

    熊将军飞身上马,身后早已无力抵挡的将士们兵败如山倒,惶惶然四散纷逃,此时,祁雁所率三千兵马才现出身来,祁雁一马当先,借轻功自城墙飞掠而上:“狗贼,哪里跑!”

    内力将声音远播开去,在山谷间回荡不休,熊将军闻声大惊,仓皇向谷口逃窜。

    士兵们搭云梯、抛飞爪,迅速攻占了城楼,城门大开,余下人马冲杀进来,所有跑得慢的皆成刀下亡魂。

    虫潮开始散去,视野渐渐清明,祁雁随手砍翻了两个敌人,飞身自城楼跃下,一脚将熊将军麾下一个将领踹下马去,夺了他的长枪和战马,策马向谷口急追而去。

    大军随熊将军向东溃逃,魏然率领的“阴兵”正向西而来,远远望去,那一片幽蓝鬼火飞速接近,本就惶恐至极的士兵们更是人马惧惊,阴兵还未到跟前,自己先乱成了一锅粥。

    前有阴兵,后有鬼将,众人已是无路可逃,祁雁一身轻装,骑着战马飞驰而来,直朝乱军之中的熊将军奔袭而去,高声大喝:“熊威!”

    熊将军浑身一颤,下意识回了头,只见那人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枪随人动,雪亮的枪刃凌空向他刺来:“狗贼受死!”

    长枪自他后背刺入,又整个从前心贯出,祁雁握住染血的枪杆,枪尖旋下熊将军的脑袋,将尸身从马背上扫落,他踏马而立,挑着人头的长枪高擎:

    “贼将已死!投降不杀——!!”

    第115章 第 115 章 大巫晕倒了,您快去看……

    熊将军的人头被枪尖高高挑起, 于众目睽睽下威慑三军。

    鲜血顺着断裂的颈项不断滴落,将祁雁半身衣袍染成血红,那身影在血光中骇人至极, 宛如刚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周遭人马纷纷避让,竟无一人敢与他短兵相接。

    “放下武器, 投降不杀!”

    祁雁带来的人在后方穷追不舍,喊声震天, 失去主将的十万兵马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不过多时,便纷纷弃刃卸武,跪地投降。

    魏然率领的人马也已赶到,那一线蓝火从天边烧来,竟吓得已经投降的禁军们抱头鼠窜:“鬼、鬼啊!”

    魏然率人迅速控制住了场面,祁雁跃下马背,将长枪连同熊将军的人头一并插在地上。

    几个士兵押着两人上前:“报告将军!熊威麾下将领杀一人, 活捉两人,如何处置?”

    祁雁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刚杀完人,身上还带着逼人的戾气,吓得那两个将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正欲开口求饶,祁雁的命令却已下达:“杀了。”

    “是!”

    将领被杀,余下的人全部投降, 兵甲扔了一地,祁雁看着跪了满地的士兵们,开口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诸位都是大雍的子民,许多人或许还在我麾下练过兵,我与诸位就算不是朋友,却也绝非敌人。”

    “而今皇帝昏庸,大雍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尔等不光为皇帝而战,更该为国而战!祁雁一生忠君,却遭君主忌惮,被子虚乌有的谋逆之罪构陷,祸及家人,害祁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每每想起,便食不下咽夜难安寝,痛如日日忍受鞭笞凌迟,屡次想以死谢罪,却又苟活至今,为何?!”

    他说着,渐渐红了眼眶,用内力散播出去的声音微微哽咽:“祁雁并不贪图荣华富贵,也非渴慕那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只因放不下这满目疮痍的故土!诸位身为禁军,拱卫皇城,在那繁华帝都苟且偷安,受尽百姓恩惠,却又有几人真正目睹过百姓疾苦?!诸位此番不妨就随我一道,看看若无天下人供养,那偌大晏安城又能支撑几时!”

    此言一出,士兵们纷纷低下头去,有人羞愧,有人畏惧。

    “若是不愿,祁某自然也不会逼你们,”祁雁继续道,“便在此地随你们的将领同去,也算为国捐躯。”

    熊将军的头颅还在地上钉着,惊骇的表情在死的那一刻定格在脸上,血腥可怖。

    士兵们面面相觑,内心已是剧烈动摇,有个胆子大的抬起头道:“将军,您……真的不是鬼吗?”

    这话实在让祁雁啼笑皆非,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鬼,我麾下所率也非阴兵,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人,诸位身为朝廷禁军,却被区区障眼之法吓破了胆,岂不令人笑话?”

    “……我等惭愧,”那士兵单膝跪地,冲祁雁抱拳,“久闻祁将军威名,今日所见,五体投地,愿为将军效力,誓死追随!”

    众人齐齐抱拳:“誓死追随将军!”

    “好,”祁雁叫来几个将领,吩咐道:“你们带些人马,清点伤亡,收拾军备,魏将军,你带剩下的人先行一步,回熊威他们驻扎的营地修整。”

    “是!”

    祁雁又转向刚刚投降的禁军们:“此役不论得胜者或牺牲者,皆为大雍将士,不该曝尸荒野,若阵亡者中有你们认识的人,可自愿留下来帮忙收敛尸首,将随身物品送还家人。”

    有人抹了把眼泪:“谢将军!”

    任务分配完,众人各自领命而去,这时,一人快速跑到祁雁身边,低声道:“将军。”

    “何事?”

    “大巫那边情况有些不太好,您快回去看看吧!”

    祁雁闻言面色微变:“走。”

    两人牵了两匹快马,一路疾奔回到散关,这里的战斗早已结束,留下来的士兵们正在收拾残局。

    满地都是人的尸体,虫的尸体,断肢与鲜血证明着战争的惨烈,冲天血气令人作呕,山谷关隘间一片肃杀。

    祁雁在关城内一处还算干净的营房里找到了苗霜,两个士兵在门口值守,一见他,立马迎上前来:“将军!您总算回来了!”

    “大巫怎么样?”

    “刚刚虫潮散去后就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来!”

    祁雁微惊,急忙进入屋子,只见苗霜蜷缩在床上,眉头紧锁,脸色惨白,不见一点血色。

    他伸手想去抱他,却看到自己满手血污,又急忙收了回来,脱去身上被血溅脏的外袍,又在盥盆里洗了手,擦了脸,身上血腥味淡了些,这才在床边坐下。

    他小心将苗霜抱进怀里,只觉他手脚冰凉,将指尖搭在他手腕上,脉象有些虚浮,但应该并无大碍。

    祁雁这才松了口气,苗霜应该是消耗过度,体力透支才晕倒的,如此大范围的驭虫,几乎调动了附近山脉中所有的虫子才弄出这种阵仗,不透支才怪。

    他不禁有些懊恼,当时他急于去追熊威,竟没停下来多看一眼。

    “你们去弄碗粥来,”他吩咐手下人道,“多放些糖。”

    “是!”

    祁雁将苗霜的手塞进自己衣服里捂着,感觉到他的身体稍微回暖了些,试着轻声唤他:“夫人,夫人?”

    “……别吵,”许久,苗霜才闭着眼睛应了声,“头疼。”

    祁雁急忙噤声,把手放在他太阳穴上,帮他按揉起来。

    相比体力,驭虫更消耗的是精力,同时控制这么多虫子,尤其是控制虫子凝聚成人形,即便是苗霜也已经到了极限,他现在脑子疼得快要炸开,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他其实很想睡觉,但尖锐的头痛让他根本无法入睡,那些家伙以为他在昏迷,其实他只是没力气动弹而已。

    被祁雁按揉了一会儿,对方的体温透过衣服渗透过来,驱散了些许寒意,苗霜终于感觉头疼有所缓解,有力气睁开眼睛了,但还是十分目眩,不大看得清东西。

    睁开眼更晕,索性又闭上了,一直等到下属送来熬好的粥。

    刚盛出来的白粥冒着热气,祁雁接过粥碗,用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吹得不烫了,这才送到苗霜唇边:“多少喝两口。”

    苗霜实在很不想喝,更不想让他喂,但身体透支让他别无他法,再不吃点什么补充一下,他只怕都没办法站着离开这座关城。

    于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抿了口粥,嚼也懒得嚼,直接往下吞。

    白粥放了不少糖,倒是很甜,不至于没滋没味,祁雁喂一口他就喝一口,他半倚在祁雁身上,脑袋靠在他肩头,歪着身子,粥不可能一滴不洒,一不小心顺着嘴角流淌下来,祁雁迅速用手帕帮他拭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就这么看着,皆是目瞪口呆,将军刚在战场上杀完人,回来就给夫人喂粥,这波无缝切换委实让人看傻了眼。

    苗霜把那粥喝掉大半碗,不想喝了,不论祁雁怎么哄都不肯再张嘴,无奈,祁雁只得将他放下,三两口扒拉完剩下的粥,被齁得直皱眉。

    他坐在床边,本想陪苗霜多待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又有人闯进屋子:“将军。”

    祁雁颇有些不耐:“又怎么了?”

    那士兵听出他的不悦,语气也变得小心起来:“所有没逃走的人都生擒了,除了散关守军,还有一些道士,这些人我们该如何处置?”

    “道士?”祁雁冷笑了下,“季渊可真会病急乱投医,都是些无关的人,从哪来送回哪去。”

    “是。”

    士兵领命去了,没过多一会儿,竟又折返:“将军,那些道士里有个人说想见您。”

    祁雁耐心彻底告罄,眉头一压:“不……”

    “不见”二字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苗霜碰了碰他的手,对方没睁眼,只道:“是景行,你去吧,我不要紧。”

    他声音还是有气无力,但相较之前已经好了许多,祁雁拧紧的眉头这才慢慢舒展:“那好吧,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他帮苗霜掖好了被角,起身出门:“你们照看好大巫,别让其他人进来。”

    “明白。”

    祁雁离开营房,看到已经等候在门口的景行:“道长,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景行见了他,不禁瞪大双眼,惊叫出声:“啊?!”

    祁雁不解:“怎么?”

    “你、你怎么站起来了!”景行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怀疑自己是真的见了鬼,“你的腿,不是……”

    “是夫人给我治好了。”祁雁道。

    “这样还能治好?”景行感觉不可思议,“大巫真是妙手回春,再世华佗!”

    “……”祁雁十分无语,听不出他究竟是在夸苗霜还是在损自己,没接他的话茬,“之前赵戎他们告诉我,道长留在了普州,怎会出现在此处?”

    一听这个,景行脸上的表情顿时垮了:“唉,别提了,我刚从普州回到道观,才给祖师爷上了炷香,就被人绑进京城,说什么最近‘无头厉鬼’‘阴兵借道’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陛下怀疑那无头厉鬼是祁雁的鬼魂来找他索命,于是把我们这些道士强行抓来前线,让我们做法驱鬼——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呢!”

    “真是荒唐,”祁雁皱起眉头,“你们都可还好?可有伤亡?”

    “这……”景行沉默了下,“我们当中,有个前辈七十多了,这一路奔波,来的路上就不行了,刚刚一番混战,许多人都受了伤,有几个伤重不治……”

    他没把话说完,祁雁却已知道结局了,他闭了闭眼,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为了尽量减少伤亡,才派人散播阴兵借道的消息,打攻心之战,却又因此连累了一些无辜的人,害本该独善其身的道士们枉死沙场。

    世事终难两全。

    “带我去看看吧。”他道。

    景行带着他来到一处空地,这里已经堆积了许多尸首,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们还在往空地上搬运,许多尸体缺胳膊少腿,裹尸的白布都不够用了,只能露天摆放。

    这样的场面祁雁见过太多,与其说不痛心,倒不如说是麻木,他跟着景行来到最角落,看到四五个道士聚集在此,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地上,守着一具尸体,无声哭泣。

    祁雁看着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你们可知死去的人籍贯哪里,我会派人把他们的遗骸送回家乡。”

    “不必了,”那少年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眼泪,“前辈为保护我,已羽化登仙,留在凡间不过遗蜕,于何地飞升,便葬于何处。”

    “……好吧,”祁雁尊重他们的选择,“等伤亡清点完毕,我会负责安排。”

    “哎,大家都别难过了,得道飞升,这是好事,咱们该高兴才对!”景行抽了抽鼻子,终究是没拆穿那位为保护少年而死的“前辈”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咱们来都来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做法事的家伙事儿大家也带了,这里这么多亡魂,咱们可有的忙了,快快,大家都行动起来吧!”

    “没错,”另外几人也点了点头,对祁雁道,“祁将军,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好,那就辛苦诸位了。”

    没受伤的道士们在景行的号召下行动起来,超度的咒诀响起,负责搬运尸体的士兵们肃然往来。

    祁雁走到城楼上,看着人们泼洗城墙上的鲜血,将视线投向前方,远眺九州万里。

    血染的江山,依旧苍翠如濯。

    第116章 第 116 章 时隔一年零三月,终回……

    祁雁离开城楼, 回去找苗霜。

    收拾残局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他准备先带苗霜回大营,一来这里尸体太多, 血腥味太冲,不利于休养, 二来大营那边有刚刚投降的十万大军,他若太久不去坐镇, 恐生事端。

    再次进入营房时,苗霜已经坐起身来,他看上去比之前好了许多,但脸色还是十分苍白。

    “夫人,”祁雁来到他跟前,轻声询问,“头还疼吗?”

    苗霜恹恹地“嗯”了声。

    “那我再帮你揉揉?”

    “不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正所谓医者不能自医,苗霜被蛊王咬过成为大巫, 百毒不侵的同时,所有药物也不对他起效, 若是蛊虫也无法为他治愈的病症,比如头疼,那就只能等待自愈。

    祁雁抿了抿唇,很想帮他,却又无计可施,只得道:“我们回大营吧, 到了以后你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一晚。”

    “嗯。”苗霜应了声,慢慢站起身来, 谁料刚一起身,就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东西,也就是祁雁,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

    祁雁急忙将他扶住,见他这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实在很是担忧,转头吩咐门口的守卫道:“去找辆马车来。”

    马车很快停在了营房门口,祁雁伸手在苗霜膝弯处一捞,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苗霜沉默了下:“放开,这两步路我自己能走。”

    “夫人还是别逞强了。”祁雁坚决不肯,不顾他的反对,强行抱着他上了马车。

    周遭士兵们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祁雁驾着马车,把苗霜带回了大营,找了处空营帐将他安顿下来。

    军营里的将士们正各司其职,随行军医在给伤者进行治疗,后勤开始准备晚饭,营地各处飘出袅袅炊烟。

    祁雁回到主帐,一进去,就被众将领团团围住:“将军,您回来了!”

    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小将们还很兴奋,七嘴八舌地同他讨论起来,魏然道:“将军,您可真是神了,您不知道我带人去冲击他们大军主力时,他们脸上那表情,活像见了鬼啊!”

    “可不就是见鬼吗,”另一个将领道,“他们估计做梦也想不到,已经被烧毁的栈道居然还能走人吧!”

    众人哈哈大笑,祁雁冲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打扰大巫休息。”

    苗霜就在隔壁,这营帐的隔音效果可实在不怎么好。

    将领们立刻住嘴,纷纷压低了声音:“将军,我们真是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是大巫的功劳。”祁雁道。

    之前,苗霜趁夜色在斜谷栈道靠近北端的一段上布下幻阵,第二天一早,祁雁又派人在山谷内焚烧秸秆,浓烟滚滚,制造出栈道被烧的假象。

    至于鬼火,则是祁雁让大军前锋高举毡布,提前将毡布用植物汁液和酒浸透,再点燃时,便可让火焰呈现出蓝色,远远望去,犹如幽蓝鬼火。

    不过这种办法也有一定危险性,如果不能在湿毡布烧干之前结束,就很有可能烧伤自己,而且不能在太明亮的地方使用,他们特意选择在光线昏暗的阴天开战,一是为了虫群模拟的“鬼影”更逼真,二是为了“鬼火”能被肉眼看见。

    不过说到底,也都是一些障眼法而已,但凡熊威认真一些,都能察觉出破绽,他们分明带了道士,却没用在正确的地方,如果让道士们看看“被烧”的栈道,说不定就能勘破苗霜的幻阵。

    总而言之,敌人的麻痹大意让这场心理战大获全胜,战争永远残酷,一步错,步步错。

    “将军说得对,若是没有大巫帮忙,咱们肯定少不了和他们一番血拼,说不定咱们几个都不能一个不少地站在这里。”

    众人纷纷赞同,魏然道:“刚刚听说大巫因为体力透支晕倒了,他现在还好吗?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缓过来了些,但还是需要休息,”祁雁想了想道,“营地里粮草还够吗?”

    “够,我们刚刚清点了一下,禁军们带了大批粮草,至少够我们再吃半个月的。”

    祁雁点头:“可看到有肉?”

    “有腊肉,怎么了将军?”

    “弄点出来炒菜,”祁雁又道,“魏然,把你的辣椒也匀点出来。”

    魏然闻言大惊:“您怎么知道我带了辣椒?!”

    祁雁笑而不语。

    最终,魏小将军只得贡献出自己珍贵的辣椒,和腊肉一起炒了盘菜,可惜缺点蕺菜,只能用其他菜代替了。

    祁雁端着饭和炒腊肉进了苗霜的营帐,苗霜正打着哈欠坐起身来,刚刚他小睡了一会儿,头没那么疼了。

    鼻端闻到饭菜的香气,感官渐渐苏醒过来,他看了一眼那盘炒腊肉,有些惊讶:“军营里能吃上这么好的饭?”

    这一路行军,除了经过补给点时能吃上几口新鲜的蔬菜和肉,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干粮、酱菜,看着就没胃口。

    祁雁递给他一双筷子:“都是从禁军的军粮里找来的,夫人,快吃吧。”

    “这禁军的伙食就是不一般,”苗霜轻挑眉梢,从炒腊肉里夹起半颗干辣椒,“这也是禁军的军粮?”

    “这是让魏然忍痛割爱换来的,这小子出蜀时偷偷带了一罐辣椒,却不知道拿出来给大家分,太不懂事,我已经骂了他。”

    苗霜被他逗笑了,将那颗辣椒放进嘴里:“蜀民无辣不欢,你要他让出辣椒,比杀了他还难受。”

    从蜀地带出来的酱菜都是辣的,可惜出蜀以后就吃不到了,久违的辣味在口腔里燃烧,苗霜瞬间就有了食欲。

    祁雁又拿来一坛酒:“夫人,来口?”

    苗霜拿起酒碗:“来。”

    他们之前从梁州运来的酒都在“鬼火阵”中用完了,这酒也是从禁军营地缴获的,这帮人不光有肉吃,还有酒喝,也不知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福的。

    日子过得这么滋润,打败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两人就着一盘炒腊肉扒拉光了米饭,又喝了半坛酒,没喝完的祁雁拿出去给手下人分了。

    吃完了饭,头也不怎么疼了,苗霜离开营帐出去透了会儿气,被将士们团团围住,魏然吸了吸鼻子,仿佛还在闻肉的香味,馋得眼睛都要冒绿光:“大巫,炒腊肉香不香?”

    “香,”苗霜笑道,“但比炒腊肉更香的,是魏小将军的辣椒啊。”

    一听“辣椒”二字,魏然登时崩溃了,对着祁雁大声控诉:“将军,您还我辣椒!”

    将士们的笑声响彻整座军营,将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祁雁面色坦然,毫无愧色:“魏小将军,人不能这么抠门,咱们拿了禁军兄弟们的肉和酒,总得回报点什么吧,正好让大家尝尝‘蜀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说是吧?”

    他说着转向不远处聚在一起吃饭的禁军们,抬高音量:“大家觉得这菜里加点辣椒,味道如何啊?”

    “好吃!”禁军们纷纷竖起大拇指,“饼子都多吃了三个!”

    “我就说饼子怎么没得这么快,原来是被你吃了!”

    “哈哈!谁让你手慢!”

    “蜀地的辣子算什么,”提起辣椒,最有发言权的还要数苗霜了,他抱着胳膊,“等有机会,请你们尝尝我们黔地的辣子。”

    众人围着他打听了一大堆关于辣椒的问题,军营里的氛围前所未有的欢快,一罐辣椒消除了两支军队间的隔阂,人们渐渐打成一片。

    战事终于结束,这晚,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苗霜和祁雁在同一个营帐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便恢复了精神,还帮军医医治了几个重伤的士兵。

    前去清点伤亡的人也已返回,来到营帐向祁雁汇报:“报告将军,此次战役,我方共阵亡247人,轻伤416人,重伤39人。”

    另一个禁军士兵道:“禁军共阵亡2581人,轻伤566人,重伤117人。”

    这个数字倒是在祁雁的预期之内,他点了点头:“辛苦各位了。”

    “将军,所有的生死牌均已收回,都在这里了。”

    一个箱子摆在了面前,里面是许多枚木牌,有不少都染了血,有的甚至已经残缺不全。

    祁雁沉默下来,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论战争胜或败,有些人注定是回不来了。

    “魏然,把这些收好,”祁雁道,“此地距离晏安城已不过三百里,都走到这儿了,无论如何也要带他们去帝都看看,等看过了帝都繁华,再回家也不迟。”

    魏然眼圈一热:“是!”

    众人也皆是眼中有泪,而今天气转暖,尸体若是不及时处理,很有可能腐烂引发瘟疫,他们又不可能带着这些尸体一起进京,只能选择就地掩埋。

    能带回去的东西,也不过一些随身物品而已。

    士兵们开始在附近挖坑立坟,让阵亡的兄弟们入土为安,苗霜也帮忙医治了伤员,伤重不治者大大减少,不论缺胳膊少腿,也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大军又在营地停留了两日,准备启程前往晏安了。

    祁雁留下了三千人驻守散关,伤者乘船随渭水顺流而下,其他人则跟随大军一起行动,包括已经超度完亡魂的道士们。

    十四万大军浩浩荡荡前往晏安,前路已是一片坦途,畅行无阻。

    渭水自身侧奔流而过,巍峨都城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祁雁坐在高头大马上,极目远眺。

    苗霜骑着白马跟在他身旁,身后是声势浩大的兵马,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时隔一年零三月,他们终于又回到了这座繁华兴盛的晏安城。

    第117章 第 117 章 这皇位祁雁坐得,难道……

    数日前, 帝都晏安,皇宫。

    “……你说什么?”季渊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来传讯的小太监,“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跪在地上, 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是……范阳节度使听闻祁雁率阴兵攻破梁州, 震怒,遂派出兵马前来支援, 愿替帝出征,助陛下平叛……”

    “荒谬,荒谬!”季渊勃然大怒,猛地把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价值千金的茶具瞬间摔得粉碎,“谁准他自作主张?!没朕的命令,谁准他擅自出兵?!”

    小太监深深把头埋低,浑身抖如筛糠。

    季渊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他手下人马现在何处?”

    “已、已经……攻占了东都……”

    “……河东道呢, 河东道在干什么?速命河东河南出兵把他给朕拦下来!”

    “河东……已经出兵了,”小太监吓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河东节度使听闻祁雁起兵反叛的消息,亦震怒,也派出兵马支援,现与范阳兵马两军合一,十万余众,不日将抵达潼关……”

    季渊:“……”

    “好, 好啊!”他怒极反笑,脱力般跌坐下来,“看来朕这皇位, 谁都想坐,那就让他们来,让他们来!”

    “陛下,”青书上前一步,“潼关天险,易守难攻,现在当务之急,是派人守住潼关,保帝都无恙。”

    “派谁,你告诉朕,朕还能派谁?”

    “……”青书沉默下来,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你退下吧。”

    小太监匆匆离去,季渊忽然抓住青书的手,抬头看着他:“青书,朕是不是真的错了?这些年来,朝中将领被朕杀了十之八九,到头来,朕才发现朕手下已无人可用……朕是不是错了,你告诉朕。”

    “陛下……没错,”青书咬了咬牙,“是他们对您不忠,忘恩负义,该杀。”

    他也陪季渊坐下来,轻声安抚:“陛下,不知熊将军那边战况如何了,若他能及时赶回,镇守潼关,兴许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青书,”季渊拉着他的手,“他要走朕的十万精兵,害京中无人,让范阳河东趁虚而入,你又怎知,他不是祁雁的同党?说不定现在,朕的禁军已经成了祁雁的人。”

    青书:“……”

    “朕现在能信任的只有你了,青书,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若潼关失守,晏安必陷,陛下,不如……我们早做打算,离开京都,暂避锋芒。”

    “你让朕逃?”季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西有祁雁,东有范阳,朕还能逃去哪儿?”

    “陛下可以南下,”青书劝道,“趁现在两路兵马未至,离京还来得及,等他们进入晏安,说不定自己就会打起来,到时候陛下再坐收渔利,择日返京,这天下还是您的。”

    “不,”季渊松开了他的手,“朕不逃。”

    “陛下!”青书有些焦急起来,“范阳河东十万雄师,潼关顶不住啊!若现在不走,一旦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

    “朕是皇帝!”季渊陡然拔高音量,站起身来,“仓皇出逃,颜面何存?!”

    “陛下,生死攸关……”

    “这皇位,是朕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若想取而代之,那就从朕的尸体上踏过去!”季渊突然笑了起来,“这晏安城,也是朕的晏安城!欲得朕位,先破晏安,若朕身死,又要这晏安何用?就叫这晏安城为朕陪葬!哈哈哈哈——!!”

    青书目光震动:“陛下……”

    季渊放声大笑,神色已然癫狂,他赤着脚在寝殿里走动,又忽然冲向青书,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青书,你也为朕陪葬如何?有你作伴,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孤单。”

    青书一惊,急忙双膝跪地:“奴婢一介宦身,恐配不上陛下。”

    “……连你也要弃朕而去?”季渊倏地变了脸色,掐着他手腕的五指用力,将他腕间皮肤掐得泛白,“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给朕陪葬?!”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染指皇陵!陛下九五之尊,自有天佑,而今时局未定,陛下也不必如此悲观,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你们究竟为何不愿给朕陪葬?”季渊弯下腰来,侧过脸来看他,“朕赏你们荣华富贵,这京中百姓,哪一个不是受了朕的恩惠,才能享安逸富足!朕给了你们这么多,怎么反过来要你们付出一点,就如此推三阻四?!”

    “……”

    “既然不愿,那就去死吧,”季渊拿下摆在架子上的佩剑,猛地拔剑出鞘,“朕已经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青书闭上眼睛。

    锋利的剑刃贴上他的颈侧,立刻擦出一道血痕,他脸上却并无惧色,只将脊背挺得笔直:“能死在陛下手中,是奴婢的荣幸。”

    季渊:“……”

    “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

    最终,季渊调集了手下仅剩的兵力和将领赶赴潼关,可惜依然是杯水车薪,范阳河东的兵马一路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大雍121年,天庆八年,三月廿九,十万大军围城,帝都晏安危在旦夕。

    原本车水马龙,商贾往来络绎的晏安城此刻城门紧闭,城外黑云压城,城内愁云惨淡。

    城外大军扎营处,主帐之内,一场谈判正在进行。

    河东行军统帅张晋嘬了口茶,颇觉没滋没味,他放下茶盏,对坐在对面的人道:“陆兄弟,我看咱们也没必要等祁雁吧,这围城多日,粮草消耗可是不小啊。”

    陆暄轻轻摇晃着茶盏里的茶,眼皮也不抬一下:“张兄若是等不及,不妨率先攻城,陆某为你殿后。”

    张晋一听这话,连连摆手:“陆兄弟这就见外了,河东河北素来亲如手足,范阳起事,我们立刻支援,陆兄弟可不能卸磨杀驴,用完就扔啊。”

    陆暄瞥他一眼,心说他怎么不知道两道何时亲如手足了,支援……说得好听,不过是看皇帝势颓,趁机插上一脚,分一杯羹。

    “可大人给我的命令,是此番围城不攻,陆某无权和张兄商议其他。”陆暄不咸不淡道。

    “陆兄弟话别说得这么死嘛,”张晋向他靠近,凑过脸来,压低声音道,“你我都已多次侦察,这晏安城里所剩禁军寥寥,一群乌合之众,敌不过咱们一击啊,咱们与其在这里干等着,白白消耗粮草,还不如速战速决。”

    他说着攥起拳头,仿佛已将晏安城攥在手中:“百年帝都,唾手可得,都走到这儿了,陆兄弟和你家那位大人,难道就不想图谋一二?”

    “大人什么想法我不知,他三顾茅庐来请我,我也只能拿钱办事,张兄若想询问大人的意见,不妨自己给他传书一封,陆某可不会越俎代庖。”

    张晋嘬了下牙花子,这姓陆的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祁雁再过几日只怕就要到了,一旦祁雁抵达,他们就要错失良机。

    他还是不死心,又道:“陆兄弟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而今这局势,谁先进京,谁就是皇帝,这皇位他祁雁坐得,难道你我就坐不得?陆兄弟乃范阳陆氏,名门之后,别说一小小幕僚,就是位至宰相也未尝不可啊!陆兄弟,难道你就真的甘心屈居于人下?”

    陆暄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屈居人下吃你家大米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敢在这对我吆五喝六。姓张的,我警告你,你想攻城,我不拦你,你想当皇帝,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别想拖我下水,想驱虎吞狼也先照照镜子,这皇位你坐得,却不一定坐得稳,别坐了两天就被祁雁从龙椅上踹下来,丢人现眼。”

    “你!”张晋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我好声好气同你说话,你怎的这般无理!”

    “就是无理,怎样?我们范阳陆氏,心高气傲,我能自降身份和你共处一帐,已经是给你面子。”

    张晋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的鼻子,忍不住破口大骂:“我看你是怕了,不敢与祁雁两军对垒!什么范阳陆氏,不过如此!”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蠢才,陆某最讨厌和蠢人说话,你若不怕和祁雁兵戈相向,那你就去。”

    “你真当我怕?!祁雁手下不过四万杂兵,我河东兵力不输朔方雁归军,就算真与他兵戈相向,又能如何?!”

    “说你蠢你还真来劲了,他出蜀时是四万杂兵,难道现在还是?你真以为他在秦岭磨蹭这么久,是和禁军血拼去了?你猜猜他抵达晏安时,麾下究竟是四万人,还是十四万人?”

    张晋:“……”

    陆暄站起身来,看不爽他许多天了,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嘲讽的话倒豆子一样蹦个不停:“既然你们河东这么强,倒是去把狄历灭了,给咱们大雍壮壮国威,你姓张的这辈子杀过几个狄历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吗?同样是大雍子民,不想着共御外敌,倒是会四处添乱,兵不少练,派上用场的却没几个。”

    张晋:“…………”

    “多少年来狄历觊觎关中,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大雍换帝,狄历必有动作,这龙椅就是把烫手的山芋,谁接了,谁就得收拾季渊留下的烂摊子,既然河东有意,那我们范阳就不奉陪了,陆某先在这里祝张兄马到成功。”

    陆暄说着,十分敷衍地冲他一抱拳,转头就往外走:“拔营——”

    张晋吓得一激灵,急忙把他拦了回来,赔笑道:“别别别,陆兄弟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这里给陆兄弟赔个不是。”

    陆暄把眼珠一翻,不搭理他。

    “陆兄弟说得在理,是我莽撞,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提。”

    “算你识相,”陆暄没好气地坐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就老老实实地在这等祁雁来。”

    第118章 第 118 章 开城门,迎新帝。……

    祁雁的兵马在晏安城西郊驻扎, 两批人马加起来共计二十余万,将偌大晏安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晏安为一国之都,人口甚众, 城内百姓生活所需基本都靠从城外运输,而今城门一关, 供给断绝,不出三日, 城内已是人心惶惶,百姓叫苦不迭。

    而城外驻扎的大军没有一点要攻城的意思,两批人马甚至相安无事,探子每天来来往往,看看就走,若是赶上饭点,还要邀请对方的探子进营帐坐坐,吃口饭再走。

    攻城的不急,急的只能是守城的, 晏安城不仅百姓众多,更有无数达官显贵, 大军一来,他们来不及撤离就被关在了城里,这些人金贵骄横,哪里受得了困城之苦,个个破口大骂,要求打开城门放他们离去, 京兆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才困城几日,城内粮价已是飞涨,一米难求, 更别提新鲜肉菜,所有肉肆菜摊通通断货,西市之内一片萧条。

    京兆府尹焦头烂额,却是束手无策,困城多日,他每日忙得脚不跟地,嘴皮子都磨得起了一圈燎泡。

    别看他是晏安城最高官,实际上一举一动处处遭人掣肘,一怕皇帝,二怕权贵,三怕禁军,给哪位爷伺候得不满意了都要掉脑袋。

    上辈子杀人,这辈子当京兆尹。

    刚刚劝走了一波前来闹事的官家恶少,京兆尹两眼放空,站在院子里,望着晏安城上空湛蓝的天,觉得自己这颗脑袋是指日可掉。

    他精疲力竭,正打算休息片刻,手下官吏又匆匆来报:“大人,瑞王来了。”

    京兆尹愣了一下:“谁?”

    “瑞王殿下。”

    京兆尹咽了口唾沫:“快,快请!”

    自从季渊称帝,皇室血脉便杀了又杀,死了又死,而今还硕果仅存的也就只剩下这位瑞王殿下,皇帝对这个最小的弟弟还算宠爱,时常给些赏赐,兴致来了,也叫他进宫作陪。

    既然皇帝喜爱,那他们这些在天子脚下当官的,自然得把瑞王伺候得舒舒服服,瑞王此人胸无点墨,又好附庸风雅,养了一大堆门客,天天吟诗作赋饮酒行乐讨他开心,今日打叶子牌,明日又跑去击鞠,府中名马、美人不计其数,还爱看胡戏,可谓是夜夜笙歌,挥霍无度。

    而今城一封,瑞王的享乐生活遭到破坏,自然难以忍受,京兆尹冷汗都下来了,急忙来到府衙门口亲自接待,满脸堆笑:“哎呀!这是什么风,把殿下您给吹来了!”

    门外停着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车帷由丝绸和金线织就,点缀各式宝石珍珠,连拉车的马都穿金戴银。

    马车前后跟着三四十个随从,马车一停,便迅速放下脚踏,小心翼翼地扶车内的人出来。

    从车里下来一位俊逸非凡的青年,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和季渊完全不像,生着一双标准的狐狸眼,一笑起来可谓是风情万种,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他手持一柄名家提字的折扇,唰地展开来,上面是“名士风流”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自顾自地扇了扇,这才不紧不慢地托了一把京兆尹的手,笑眯眯道:“大人这么客气做什么,不必多礼。”

    京兆尹腰都要弯断了才被他开恩,暗骂了一句这假惺惺的王爷,脸上依然是职业假笑,伸手比了个“请”:“殿下,快请进府内一叙。”

    京兆尹恭恭敬敬把这位王爷迎进府中,正要吩咐手下人端茶倒水,就听瑞王的随从开口道:“大人不必忙,我们来就好。”

    随从们行动迅速,先擦了桌椅供瑞王坐下,又掏出自备的茶叶和茶具,烹茶倒茶,按肩揉腿,好不忙碌。

    京兆尹眉头跳了跳。

    “大人请,”瑞王季澜很大方地和他分享这京都官员一年俸禄都买不来一两的茶叶,“对了,大人姓什么?”

    京兆尹眼皮也跳了跳:“回殿下,敝姓邹。”

    “哦,原来是邹大人,幸会,”季澜收起折扇放在一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本王来此,也没什么要事,主要是近日大军围城,城门关闭多日,实在很影响本王的生活哪。”

    邹大人早就猜到他是为此而来,脑子里斟酌已久的说辞还没到嘴边,就听对方又道:“封城前本王答应了和朱家二公子去打马球,这一连多日,谁也出城不得,本王被困在这晏安城里,快要憋出病来了。”

    邹大人:“…………”

    城内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这位王爷想的居然是封城耽误他出城打马球。

    “大人可有什么对策,这城门还要关到几时?”

    “呃,这……”邹大人为难道,“这皇帝不发话,下官也没什么办法啊,不如烦请殿下进宫一趟,问问陛下,这困城之危究竟该如何解?”

    “但凡皇兄肯见我,我还会来找大人吗,”季澜叹了口气,“这些天想要进宫面圣的臣子一茬接着一茬,可陛下一个都不见,本王也是无可奈何,才来这京兆府的。”

    “这……”邹大人额头的汗越出越多了,“兴许……陛下正在想办法,要么就请殿下再多等几日?”

    “就算我等得,这城里的其他人又还等得吗?”季澜唇边的笑意忽然淡去,“大人,当断则断,我知大人身在这个位置,需八面玲珑才能明哲保身,不卷入任何党争,也不与任何人为敌,但而今大军围城,皇兄大势已去,大人若再不及时做出选择,恐城破之日,第一个被献祭的就是你这京兆府尹啊。”

    邹大人蓦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认识瑞王也有多年了,还从没听他谈论过关于朝堂局势的话题,瑞王平素里只顾享乐,对这些东西毫不过问,今日竟然……

    “当然了,这些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季澜展开折扇摇了摇,“我与那祁雁也算有过几面之缘,想必他不会对我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痛下杀手,有我在,季雍皇室血脉尚未断绝,他这个皇帝也能当得轻松些,我相信祁雁是个聪明人,你说呢,邹大人?”

    邹大人看着他笑眯眯的表情,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觉得这位瑞王长得像个狐狸。

    瑞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皇帝大势已去,改朝换代就在眼前,并且新帝十有八九就是祁雁。

    如果是以前,邹大人是万万不信的,也万万不能做出任何悖逆皇帝的举动,可事到如今,皇帝闭门不出,不见朝臣,对京中混乱不闻不问,让人实在没办法再对他寄予希望。

    这皇帝……该不会是想拉整个晏安城给他陪葬吧。

    以季渊的性子,还真做得出来。

    邹大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思绪电转:“就算我有意助殿下一臂之力,这城中禁军却不肯哪,禁军只奉陛下之命行事,我这个京兆尹,实在没有话语权。”

    “大人莫要妄自菲薄,这京中治安由京兆府、禁军金鹰卫、左右巡三方共同管理,左右巡隶属御史台,好巧不巧,和我约好去打马球的朱二公子,正是御史大夫家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再加上京兆尹大人您,以及本王,您说这个面子,禁军卖是不卖?”

    邹大人:“……”

    这瑞王殿下看似玩世不恭,却对京中局势了如指掌,将御史大夫家没脑子的小公子拉入彀中,又借此来说服他这个京兆尹,看来他们全都小看了瑞王,此人当真深不可测,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在隐藏实力罢了。

    若非如此,早就死在了季渊手里。

    “大人若是决定好了,就陪我走一趟吧,可别让朱二公子等太久。”

    邹大人赔着笑脸:“是,是……都听殿下的。”

    两人离开京兆府,各自上了马车,向城门而去,不多时,又有一辆马车靠上来,与他们并驾齐驱,车帘拉开,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冲着季澜的车驾吹了声口哨:“澜哥,你还真把府尹给绑来了?”

    季澜也撩开车帘,对那人道:“怎么能叫绑呢,这叫‘请’,府尹大人可是心甘情愿帮我们的。”

    邹大人汗流浃背,暗自叫苦。

    马车很快抵达了城门,果不其然被镇守的禁军拦下:“站住!陛下有令,城门封锁,不得出城!”

    “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朱二公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嚣张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御史大夫朱成功!识相的就给小爷滚开!”

    “这……”那禁军守卫一听来人大名,态度不禁放缓了些,“原来是朱小公子,不是下官不愿放小公子离去,实在是大军围城,这城门开不得!还请小公子通融通融,再忍耐几天。”

    “几天几天,小爷都忍了几个几天了!”朱二公子怒道,“大军围城又如何,姓祁的敢伤小爷一根毫毛吗!你们赶紧给我让开,小爷今天务必、一定要和瑞王殿下出城去打马球!”

    那守卫大惊:“瑞、瑞王?”

    这时,季澜才从马车上下来,对他道:“本王无意为难你们,若你做不了决定,那就去请你们的大将军来吧。”

    那禁军一听,如蒙大赦:“是,下官这就去!”

    大将军很快赶来——如今城内禁军只剩不到两万,已无人可用的禁军换将比翻书还快,现在掌管金鹰卫的大将军竟是个比瑞王还年轻的生面孔,才上任几天,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瑞王都下车了,京兆尹也不能躲在旁边看戏,他好声好气地劝道:“而今晏安困城已久,粮价竟已涨到百文一斤,连京兆府都三天没吃上蔬菜了,再这样下去,你我如何活,城中百姓如何活啊?”

    大将军面露难色:“可陛下有命……”

    “唉,”邹大人叹了口气,“大将军,您有多少日没见过陛下了?”

    “这……自封城日起,就再没见过。”

    “那不就结了,陛下俨然已经不想管城中百姓死活!听闻近日已有民众饿死,尸首也无处掩埋,只能草草用席子裹了,露天摆放,风吹日晒,臭不可闻!而今夏天将至,尸体腐烂迅速,若是再过几天,死得人更多了,蚊蝇满城,恐瘟疫横行啊!晏安城人口百万,这疫病一闹起来,别说百姓,便是你我也难逃一死,到时候这巍巍国都,恐成人间炼狱!”

    大将军内心剧烈挣扎:“可而今大军围城,这城门一开,晏安必陷!”

    “大将军,您还不懂吗?”邹大人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已是老泪纵横,“陛下已弃民众于不顾,如此残暴昏庸之人,怎堪当人君?!皇帝不仁,难道我们还要对他持节守义?!”

    大将军:“这……”

    三人争执期间,已有不少百姓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接二连三走上街头,往城门方向而来。

    饥肠辘辘的人们自发地聚集起来,他们手无寸铁,在兵甲齐备的禁军面前似乎不堪一击。

    “大将军,快做决定吧!”邹大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晏安百万人口,饿死之前,必将起义,仅凭城里剩下的这点禁军,又如何拦得住啊?”

    已有百姓走上前来,靠近了他们的车驾,不知是谁先开口:“开城门!”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大街小巷间人头攒动,呐喊之声一呼百应:“开城门!开城门!!”

    晏安百姓纷纷向城门聚集,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神情或绝望,或愤慨,但不论他们身份为何,家住何处,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攥着拳头,高声疾呼,城门之内沸反盈天。

    “够了!别再上前了!”大将军拔出刀来,大声喝止,“城门一开,叛军进城,没人能保护你们的安全!”

    他的声音淹没在鼎沸人声里,完全无人在意,只剩一声高过一声的:“开城门——!!”

    群情激愤,禁军已无力维持秩序,大将军转过身:“开城投降,速速开城投降!”

    城楼之上竖起白旗,守卫们移开了拒马,开始合力打开沉重的城门。

    季澜回到马车上,对朱家二公子道:“贤弟,可敢与我一起,做第一个出城的人?”

    “有何不敢?!”朱二公子也跳上马车,“这天底下就没有小爷不敢的事!”

    他说着吩咐车夫:“听好了,小爷要和瑞王殿下一起出城,不准有任何一人抢在我们前面,否则的话,小爷砍了你们的脑袋!”

    城门缓缓开启,车夫一挥马鞭:“驾!”

    城外。

    探子第一时间发现了晏安城的异动,祁雁亲率人马来到城下,只见城楼之上白旗高悬。

    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魏然高声道:“弓箭手准备!”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要提防这是敌军诈降之计。

    数不清的箭矢对准了城门方向,紧闭多日的晏安城门终于再次开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

    马车不紧不慢地自城门而出,箭矢的瞄准方向也随之移动,紧随其后的还有另一辆马车,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还真刺激啊!瑞王殿下,你是这个!”

    他冲前车比着大拇指,高喊道:“打马球去喽!”

    季澜伸手挑开车帘,看了看后方兴奋雀跃的朱二公子,又将视线投向远处,遥遥和祁雁他们目光相接。

    游刃有余的笑意挂在脸上,像只得逞的狐狸。

    魏然:“将军!他们……”

    “放他们走,”祁雁看着那辆马车,一直目送他们离去,“明秋,那可是你家殿下的车驾?”

    明秋颔首:“是。”

    祁雁:“殿下就这般出城,随从也没有,太不安全,你们几个跟上去,天黑之前,护送殿下回来。”

    几个士兵骑上马,追着瑞王的车驾而去。

    魏然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弓箭手们纷纷放下了弓箭,步兵持刀上前,威慑蠢蠢欲动想要出城的百姓。

    苗霜的视线还停留在瑞王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此人……”

    “怎么了,夫人?”

    “没什么。”

    匆匆一瞥间,莫名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看错了。

    祁雁没再追问,高声道:“敌军已降,诸位,随我进城!”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夫人可别趁我不在偷偷……

    天庆八年, 四月初十,晏安困城十日,弹尽粮绝, 开城投降。

    祁雁手下兵力迅速控制了城楼,所有禁军跪地受缚, 等待发落。

    民众们退至两侧,让出道路供大军通行, 祁雁骑着高头大马,俯看城中百姓万千。

    犹记得他被一纸诏书发配黔地,离京时遭到百姓夹道“送行”,辱骂之声不绝于耳。

    人们骂他乱臣贼子,今日,他还就真当了这个乱臣贼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旧时人们拿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砸他的车马,而今, 却是连烂菜叶子和臭鸡蛋也要抢而食之,不过十日围城, 高傲的帝都人民便低下了他们的头颅,跪在道路两侧,瑟瑟如惊弓之鸟。

    祁雁收回视线。

    祁雁的兵马自西门入,范阳河东的兵马自东门入,两拨人马在皇宫门前狭路相逢,两相遥望, 皆驻足不前。

    “我就不随你进宫了。”苗霜开口道。

    “为何?”

    “季渊身上有蛊王血,虽然我也不能确定影响范围有多远,但我离他越近, 影响就越深是肯定的,我若进了皇宫,只会给你添乱。”苗霜道。

    祁雁还记得他命蛊反噬时的样子,自然也不忍心让他再承受一次,点点头道:“那等我斩了季渊,再来接夫人进宫。”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往宫门而去,又有些不太放心:“夫人可别趁我不在偷偷溜走。”

    苗霜一哂:“这城里城外到处都是你的人,我能跑到哪去?放心吧,就算要跑也不是现在,我还得替你会会对面那两位。”

    祁雁严肃起来:“什么时候也不行。”

    苗霜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干正事,一夹马腹,望向对面的人:“两位,何不上前一叙?”

    祁雁带了人马进宫,负责守卫宫门的禁军已被制服,陆暄坐在马背上,冲身边人道:“张兄,怎么不随祁将军一起进去?帝王之位唾手可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张晋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陆兄弟莫要折煞我了!”

    陆暄这才策马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苗霜:“你就是那位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苗疆大巫?白发赤眸……这模样还真是让人一眼难忘。”

    “活死人肉白骨不敢保证,但毒死人化白骨是信手拈来,怎么,陆大人想试试?”

    “哦呦,好吓人呢,”陆暄啧啧称奇,“我和祁雁也算旧识,怎么不知道他好这口?”

    “我也不曾听闻,范阳节度使酷爱三顾茅庐。”

    两匹马就在原地绕起圈来,马背上的两人谁也不肯退让,一旁的张晋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这是?”

    苗霜:“姓祁的将死时,要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们范阳,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范阳究竟有什么资本让他如此信任,远隔数千里却能打配合,你这白衣幕僚,有何过人之处?”

    “什么将死?托付什么?”陆暄疑惑了下,“大巫说话怎的如此难懂,莫非是陆某智力不足,不配和大巫同台共语?”

    张晋:“……”

    他身后的随行队伍里,一个独臂士兵正一言难尽。

    大巫说的那封“遗书”,到现在还在他手里,没能送得出去,他又不知道藏在哪里安全,只好一直带在身上。

    姜茂离开队列,快步上前:“两位大人,不如属下给二位订下酒楼,边吃边聊。”

    苗霜和陆暄同时向他看来,看清他是谁以后,苗霜道:“你还活着啊。”

    姜茂:“……”

    “那好吧,看在你平安无恙的份上,就听你的。”

    陆暄:“我也有些饿了,第一次来京都,不认路,前面带路吧。”

    战场莫名其妙从宫门转移到了酒楼,张晋还是一头雾水,只得带人在后面跟着。

    姜茂帮他们订了城里最好的酒楼——之前晏安封城多日,酒楼也早关门了,现在掌柜的掌厨的跑堂的又被强行从家里抓来,被迫开张,连菜都是大军刚从城外带进来的。

    酒楼里一干人等头大如斗,用仅有的肉菜做了一顿看上去还算丰盛的午饭,掌柜的亲自侍候:“几位大人,请慢用。”

    苗霜扫了一眼那菜色,已是皱起眉头:“一点辣都没有,这菜如何吃?”

    陆暄大惊:“若是加了辣椒,这菜如何吃?”

    掌柜的:“呃……”

    只有张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品尝:“我觉得还不错啊。”

    两道视线冷冷看向他。

    张晋莫名其妙:“我又说错什么了?你们看我做什么?”

    掌柜的偷偷擦了擦额头冷汗:“几位大人,小店……暂时没有辣椒,不过若是大人需要,小店马上引进!等下次大人再来,小店一定为大人奉上让您满意的菜!”

    苗霜也懒得刁难一个酒楼掌柜,摆摆手道:“这不需要你了,你下去吧。”

    “是,是。”

    掌柜的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陆暄也屏退了闲杂人等,现场只剩下苗陆张姜四人。

    姜茂也打算溜走,却被苗霜叫住:“你留下。”

    姜茂只得停步。

    “如果我没记错,祁雁那封遗书是交给了你,拿出来。”苗霜道。

    姜茂转过身,在衣服里摸了又摸,才摸出那张已经折成一点点大的信纸,交到苗霜手里:“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巫还记得。”

    苗霜将信纸展开,推给陆暄:“上面都写了什么?念。”

    陆暄翻了个白眼:“你让我念我就念?”

    苗霜眯了眯眼:“你刚刚喝的酒里,我已经下了毒,若想得到解药,念。”

    陆暄:“……”

    正在喝酒的张晋:“噗——”

    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呛了个昏天黑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陆暄拿起信纸,开始念,“子昭兄,见字如晤:兄近来可好?一别经年……”

    “没让你念这个,”苗霜打断他,“念密文。”

    陆暄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晋。

    苗霜一抬手:“他现在听不见了,念吧。”

    张晋茫然道:“啥?”

    陆暄将那封信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神色渐渐沉重:“这还真是遗书,你们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真被南照奸细暗杀了?”

    “自然没有,但祁雁差点死了是真,别问那么多了,快念。”

    张晋:“你们怎么光张嘴,不出声啊?哎?喂?”

    陆暄没搭理他,给苗霜念了信,而后冷笑道:“姓祁的也真会给人找事,陆家的确欠他祁家人情不假,但帮他也得看事大事小,范阳虽兵力众多,可若想孤军取关中,却没那么容易,还有河东这个墙头草,禁军势众,他们自然要帮禁军。”

    张晋:“喂!是我聋了,还是你们哑了?”

    苗霜不耐烦地一抬手:“吵死了。”

    这回张晋只能光张嘴不出声了,陆暄撇下信纸:“再给我几年时间或许能行,但狄历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更何况皇帝那位子又不是谁都想坐,如今的大雍就是个烂摊子,我们范阳并不想接手。”

    苗霜:“还有呢?”

    “还有什么?”

    “信里就只有这些内容,没别的了?”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

    苗霜从袖中摸出一个瓶子,笑吟吟道:“解药。”

    “……”陆暄只得又把信纸捡回来,不情不愿道,“他还说,若实在不能成事,就让我们想办法保住苗疆大巫和他的族人,祁雁时运不济,没能保护天下苍生,甚至护不住枕边人……跟我扯这些干什么?”

    他一脸嫌弃地把信纸撇开,冲苗霜伸手:“信我念完了,解药。”

    苗霜看上去心情甚好,笑眯眯道:“没在酒里下毒,这是泻药。”

    陆暄:“…………”

    苗霜随手解开了张晋身上的毒,将手里的药瓶递给他:“解药拿好。”

    张晋终于又能听见,又能说话了,惊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也不疑有他,急忙将那瓶“解药”干了。

    陆暄起身就走。

    “怎么走了?”张晋问道,“饭不吃了?”

    “不吃了,急着回去交差,出来得太久,某个人要发癫了,要吃你自己吃。”

    张晋急忙扒拉完碗里的饭,起身追上他:“那也好歹等到祁雁回来再走吧?要是他真称了帝,咱们好讨点赏赐,这一路消耗的军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是他不小心死在了季渊手里,咱还能捡个漏不是。”

    陆暄一阵无语:“跟你这种蠢人真是没话好讲。”

    他回过头,最后对苗霜道:“记得帮我转告祁雁,陆家欠他们祁家的人情已经还清,自此以后,两不相欠。”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张晋的声音渐远:“我这肚子怎么突然有点疼……”

    苗霜挑了挑眉,看着这一桌菜,还是没动筷子,只将桌上的信纸收走了,对姜茂道:“过来吃饭。”

    姜茂沉默地坐在他对面,听话地开始吃饭。

    吃了一会儿,他又抬头:“大巫不吃吗?”

    “不爱吃。”

    “可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要不……我叫几个兄弟上来一起吃?”

    “随你。”

    姜茂叫了人上楼吃饭,苗霜则站在窗边,向远处眺望。

    这家酒楼不愧是城中最好的酒楼,位置相当优越,从此处远望,皇宫的轮廓若隐若现。

    就在这里等祁雁回来吧。

    第120章 第 120 章 杀真龙,成天子。……

    祁雁带着人杀进了皇宫, 和宫内仅剩的禁军短兵相接,晏安已降,城门已破, 这最后一道防线也已经没什么斗志可言,而祁雁带来的人正是士气高涨, 一路势不可挡,杀人如同砍瓜切菜。

    太监宫女吓得四处逃窜, 祁雁并无意伤及无辜,只叫手下人威吓警示,高喊投降不杀。

    瑟瑟发抖的人们跪了一地,祁雁踩着染血的青石路,来到他们跟前,问道:“季渊现在何处?”

    手里刚砍过人的刀还在滴血,跪在地上的人们大多噤若寒蝉,只有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为他指明方向:“在、在蓬莱池喂、喂鱼……”

    祁雁眯了眯眼。

    这种时候了, 季渊居然还有心情喂鱼。

    他一招手,一队人便尾随他往蓬莱池而去, 而今正值春夏之交,蓬莱池正是绿意盎然,任凭外界如何血雨腥风,这里依然是一片祥和宁静。

    湖中假山嶙峋,怪石奇景间流水潺潺,亭台水榭, 回廊拱桥,碧波绿水间倒映着柔荑嫩柳,美不胜收。

    许多尾锦鲤正聚集争抢, 季渊站在桥上,毫不吝啬地往水里撒去鱼食。

    祁雁来到他身后。

    只见那些锦鲤个个被喂得膘肥体壮,憨态可掬,晏安城内已有人饿死,这些皇宫里的锦鲤却腹胀如鼓。

    “祁雁啊,”季渊一边喂鱼,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为何总是阴魂不散?夜夜在梦里对朕纠缠不休,而今甚至敢在白天出现,究竟想要朕如何?”

    “陛下心里有鬼,才会在夜里见鬼,”祁雁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桥,拿过他手里的鱼食,“再喂,这些鱼就要撑死了。”

    “……”季渊终于回过头来,看向那张让他恨之入骨的脸,怨毒和愤怒令他面目扭曲,“这是朕的鱼,朕想喂就喂,你是朕的将,朕想杀就杀!朕杀你一次不得,杀你两次不得——事不过三!”

    他说着,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架在了祁雁脖子上。

    祁雁随手用刀柄拨开了他的剑尖,缓缓下压:“剑乃君子器,陛下不配用。”

    内力凝聚于刀身,这轻轻一拨竟重逾千斤,季渊拼尽全力也无法再让剑尖抬起分毫,佩剑在手中剧烈颤抖,终于无力垂下。

    季渊眉间抽跳,已是怒不可遏,祁雁却并不看他,只望向水中还未散去的锦鲤:“几条鱼,贱畜耳,几个百姓,贱民耳,几位将领,贱官耳,陛下自以为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生杀予夺,可随意处置任何人任何物,却不知,若无贱畜,何以为食?若无贱民,何以为天下?若无贱官,何以治家国?!”

    他说着,忽然向季渊看来,那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冷峻眉目凛冽如霜,逼人的压迫感让人遍体生寒。

    季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先有民,后有君,”祁雁再次向他逼近,“民为重,君为轻,陛下既心无百姓,又何得百姓爱戴?既心无朝臣,又何令朝臣忠君?陛下所图谋不过一把龙椅,一身龙袍,可若陛下脱下这身龙袍,又与贱民何异?”

    “你……你……!”季渊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指向他鼻子的手颤抖不已,“荒唐!朕是皇帝,朕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又如何?”祁雁微微笑了,他缓缓拔刀出鞘,刀刃划向季渊价值连城的龙袍,“祁雁这些年所杀之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难道真龙天子杀起来比兵强马壮的狄历人更难些?若是,我就认可陛下比贱民更尊贵,若否……”

    刀刃自季渊襟前轻轻划过,季渊持剑去挡,手中之剑竟断作两截。

    他忽然感觉胸前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襟前绣着的盘龙被一斩两半。

    紧接着,他从那破损的龙袍中看到了一抹红,那红色顺着刀痕一线渗出,迅速蔓延,直至喷薄如泉涌。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身体里流出的血,引以为傲的武艺在祁雁面前竟然不堪一击,那条被血染红的金龙便这样踉跄着向后倒去,于石桥之上轰然坠落。

    真龙砸进池水,惊起涟漪无数,游鱼仓皇逃窜,鲜血染红碧波。

    祁雁站在桥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翻腾的鱼,笑道:“看来陛下,确与贱民无异哪。”

    生机盎然的蓬莱池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开口,禁军的尸体横在路上,皇帝的尸体沉在水中,金碧辉煌的皇宫似成人间炼狱,而那位刚从炼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正在尸山血海间穿行,衣袍擦过尸体,不慎沾上血迹亦浑然不觉,长刀上几滴鲜血滑落,那刀刃仍雪亮如新。

    他还刀入鞘,环顾四野:“还愣着干什么,这宫内如此凌乱,难道要朕亲自收拾?”

    太监宫女们齐齐一抖,匆忙起身开始打理战场,有些人竟已跪软了腿,站不起来。

    祁雁吩咐手下人去帮忙搬运尸体,自己则走向跪在不远处的人,那人已跪了许久,两个士兵正守在他左右两侧,其中一个上前来,冲他抱拳:“将军,不……陛下,此人是季渊的贴身内侍,他说他叫……青书。”

    祁雁停在青书面前,那太监看上去二十四五,相比年老体衰的祝公公自然是俊秀无比,早就听闻季渊好男色,即位至今八年不立后,不纳妃,也无子嗣,后宫男宠成群,喜欢了今日宠幸,不喜欢了明日杀,换人比翻书还快。

    这太监……

    青书跪在地上,并不开口,也不抬头,祁雁注视他良久,对身边护卫道:“你们先退下。”

    “是。”

    屏退了左右,祁雁在那太监面前蹲身:“你就是瑞王在宫中的内应?”

    太监一语不发。

    “为何不说话?”祁雁不解,“你若求情,我便放你一命,此番我能顺利进京,瑞王帮助良多,你既是他的人,我也不会为难你。”

    青书仍未抬头,而是一叩至地:“范青书以色侍君,承欢献媚,欺君罔上,为虎作伥,罄竹难书,但求速死!”

    祁雁愣了一下:“范青书?”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不过也只是略有耳闻。

    他不太确定道:“你莫非是……那位十七岁高中探花的探花郎,范青书?”

    青书并未回答。

    他这反应更加坐实了祁雁的猜测,他不禁有些愕然,因为那位少年探花郎,应该早已死了才对。

    那是季渊即位后第一届科举,也是他在位期间唯一的一届,皇帝钦点的探花,却又亲自撤了,原因是有人揭发科考中有人作弊,而那位作弊的学子正是范青书。

    当时科考舞弊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牵连甚广,负责主持科考的吏部一众官员皆被革职,至于作弊者本人范青书更是让龙颜大怒,杖责之后不治身亡。

    今日却告诉他,范青书……还活着?

    并且净身入了宫,成了季渊的贴身内侍?

    ……何其荒唐。

    祁雁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季渊一定是在殿试时看到了范青书的容貌,想将他留在身边,可既点探花,日后自是一路晋升平步青云,季渊需要的不是满腹经纶的臣子,而是能供他亵玩的男宠。

    至于科举本身,也不过是他排除异己的工具,所有中举者九成为内定,而范青书只是个偏远县城靠真才实学考进来的穷酸学子,怎样拿捏他全看皇帝心情,皇帝说他作弊,他就是作弊,既能让他假死收进后宫供自己玩乐,又能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换血京中官员,翦除异党,何乐不为?

    人命轻贱如草芥,范青书本人境遇如何,谁又会在意。

    祁雁沉默半晌,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才道:“你……”

    “奴婢冲撞龙颜,罪无可赦,但求速死!”范青书冲他磕头,额头一下下磕在青石地面上,很快便磕出了血迹,“求陛下赐死,赐奴婢凌迟腰斩,死无全尸,扔进荒山野狗分食!”

    “……你这又是何苦?”祁雁向他伸手,强行将他扶了起来,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找不出一字半句。

    还是只得道:“来人,扶他下去休息。”

    范青书突然抬头,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已是双目赤红:“求陛下赐死!家母因奴婢科举作弊,椎心泣血,悬梁自尽!家父遭邻里唾骂,击鼓鸣冤,却被官府杖责之后丢出门外,病死街头!奴婢已无颜苟活于世,日日承欢帝榻,只待昏君身死,新帝当立,便于九泉之下向父母谢罪!”

    他说着,竟然来抢祁雁的刀,祁雁当机立断,直接点了他的穴道。

    两个士兵上前来,直接将范青书扛起,找地方安置他,范青书死死瞪向祁雁的方向,脖子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陛下!为何不杀?!”

    嘶喊声渐渐远离,祁雁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手下的士兵见了这一幕,也有些目不忍视,许久才开口问:“您……为何不成全他算了?”

    祁雁看了他一眼。

    对方立刻低下头去:“属下多嘴。”

    “该死的是季渊,而不是他,”祁雁叹了口气,“早知道季渊行事荒唐,没想到竟荒唐至此,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咱们现在该干什么?”

    “事已至此,”祁雁抬脚向前走去,“先去找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