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生死蛊

    这个吻到来得十分突然, 甚至是不合时宜,祁雁浑身一僵,一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心口的剧痛还在身体里肆虐, 注意力却又偏偏被转移到唇间,难以形容的感觉让他的思维也开始混乱, 分不清究竟是舒服还是痛苦。

    苗霜整个人骑在他身上,本就因疼痛而失去力气的身体更是反抗不得, 祁雁甚至不能选择拒绝,只得被迫迎合着这个吻。

    舌下还没完全含化的药被轻轻卷弄,在口腔里制造出一片清凉和苦涩,心口的窒闷开始缓解,却又因加快的心跳而产生丝丝缕缕的抽痛。

    忽然柔软的舌尖从他唇齿间抽离,他还以为苗霜打算适可而止了,却不想下一秒,对方又冲着他颈侧而去。

    青色的血管被用力啃咬,脉搏抵在他齿尖跳动, 又疼又痒,仿佛即将被咬穿一般, 如此致命的部位陷于他人口中,祁雁身体骤然紧绷,好悬才忍住没将对方从身上掀下去。

    很快那啃咬又转移向别处,祁雁察觉到他的动向时已然来不及了,喉结被人含住,边上那颗暗色的小痣被狠狠磨碾。

    祁雁:“……!”

    喉咙里难以自制地溢出闷哼, 剧烈的刺激在脑海里炸开,几乎一瞬间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

    一旁的姜茂观看他们良久,终于没眼再看了, 默默转过身去。

    身体的痛苦和欢愉互相交织渗透,祁雁深黑的眼眸有些失神,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压在身上的人,再次和他纠缠在一起。

    激烈的索吻掠夺着彼此赖以为生的氧气,祁雁按在对方腰间的手顺着他的脊背向上,直到扣住他的后脑,另一只手却被苗霜死死攥住,手指强行塞进了他的指缝。

    十指相扣,祁雁的手背因为用力而凸起青筋,忽然他感到掌心一疼,被吻到失去理智的大脑骤然清醒,他拼尽全力才违背了身体的意愿,强行将对方推开,惊疑道:“你做了什么?”

    异样的感觉嵌进了手心,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急忙甩开苗霜的手,只见掌纹之间出现了一道会动的红线。

    “怎么,不认识了?”苗霜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摊开满是指印的手,掌心赫然是一道同样的红线。

    生死蛊。

    祁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没事又下这个做什么?”

    “你把我派去剑南,让我帮你打仗,我不高兴,万一我死了,就拉你垫背。”

    祁雁:“……”

    “当然,我更不高兴死的是你,”苗霜猩红的眼眸逼视他,轻轻掐住了他的脖子,“都走到这一步了,却想半途而废,那你这一年以来所有的挣扎都算什么?算是笑话?我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又算什么?”

    他手指慢慢收紧:“祁雁,我劝你给我清醒一点,你若是敢死在塞北,那你就死一个试试。”

    祁雁被他掐得不能呼吸,视野一阵阵发暗,他能感觉得到,苗霜是真的生气了,窒息的滋味并不好受,和他性命相连的某人想必也同样不好受。

    “若是我们两个都死了,你不妨猜猜,你的大景会变成什么样子?是有人替代你成为新的明主,还是各自为王,割据天下开启乱世?既然要放手,那就放手得彻底一点,看着人们互相厮杀吞并,流血漂橹苍生涂炭,岂不快活?”

    祁雁快要听不清他说话了,差点被他掐晕过去的时候,对方才终于放手,他捂住自己的脖子,猛地咳嗽起来。

    苗霜从他身上起身,这么做虽然还不至于触发生死蛊,但他的确也不太舒服,此刻感觉有些缺氧,缓了一会儿才好。

    祁雁咳了半天,总算是喘匀了气,他挣扎着坐起身,感觉剑伤已经疼得没知觉了。

    苗霜冲他伸手:“起来。”

    姜茂背对着他们,不敢回头。

    这到底是在玩些什么……

    祁雁抓住苗霜的手,借力站起身来,他感觉十分疲惫,坐在桌边喝了两口水。

    脖子上被掐出的红印慢慢褪去,苗霜靠在一旁,视线看向他的领口,刚刚在地上一番折腾,衣襟已经散开,从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看见心口处隐约露出的伤疤。

    已经过去许多天了,这剑伤却一直没好利索,连苗霜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

    “你这重伤未愈,又要跑去塞北,身体吃得消吗?”他忍不住问,“别还没走到地方就先死在了半道,丢人。”

    “重伤未愈……”祁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放下茶盏,“要的就是这重伤未愈,狄历若不是知道我身受重伤,又怎敢如此仓促地率兵南下?”

    “放心吧,夫人,”他说着抬起头,黑眸重新变得清明起来,“我不会死在半路,也不会死在塞北,但愿夫人别死在剑南才是。”

    “哈,”苗霜冷笑,“除了生死蛊,你觉得世上还有东西能杀死我?”

    他说着向外走去:“我去看看赵戎,趁这最后的一点时间,你好好歇着吧。”

    姜茂抬脚跟上:“我也去看看。”

    祁雁目送他们离去,垂眼看向自己的掌心。

    细细的红线在掌纹间游走。

    同生共死吗……

    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祁雁唇边忽然扬起一抹笑意。

    倒也不差。

    *

    次日一早,兵马开拔。

    祁雁钦点三千精兵作为先行部队,拨六千良驹,一人两马,一匹骑乘,一匹驮少量辎重,交替轮换,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鹿鸣塞。

    他们出发后不久,苗霜给赵戎验看完伤,对姜茂道:“咱们也该出发了。”

    赵戎到现在也没醒来,一夜高烧,今早才退了些。

    看来他是没机会等到他醒来再走了。

    “放心吧,有太医照看,出不了事,”苗霜笑吟吟地看着前来接班的太医,“你说是吧?”

    太医:“……”

    这是造了怎么孽啊。

    前些日子陛下受贯心一剑没死,他们刚保住了脑袋,这又来了个重伤的。

    下辈子不要再当太医了好吗?

    姜茂站起身来,最后看了赵戎一眼:“走吧。”

    两匹快马离开京都,一路南下,而祁雁的兵马正沿着秦古道疾行北上。

    这条路历经千年沿用至今,宽阔平坦,极易行军,三千精兵轻装上阵,快马奔袭,每逢驿站进行一次补给,更换掉状态最差的一批马,继续上路。

    先行出发的辎重部队亦是拼了老命在转运粮草,先前赵戎带着战报回京,沿途驿站便已做好了准备,这会儿倒是为他们减轻了些许压力,但即便如此,时间也相当仓促,几乎是辎重才刚到位,身后便是尘土飞扬,兵马已至。

    五天五夜,昼夜不歇,终于在第六天清晨跑完了这段长达一千五百里的驿道,即便是精挑细选的千里良驹也累死了好几匹。

    鹿鸣塞内,战况焦灼。

    人们已经不记得这是狄历人第几次发起进攻,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九千人,到现在只剩两千人。

    这座小小的石头城内外到处是鲜血和尸骸,里面是自己人的尸体,外面是敌人的尸体。

    短短八天,他们已经弹尽粮绝,箭矢用光,刀剑断刃,最后的武器是这附近随处可见的石头。

    他们捡了许多天的石头,再往手边摸时竟是空空如也,连石头也没有了。

    索性就将那些根本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推出城墙,向外面攀爬的狄历人砸去,也顾不得查看究竟是谁的尸体。

    人们伏在墙垛之后,躲过了新一轮的箭雨,又有人中箭倒地,活着的人却没时间悲痛,只迅速又麻木地收敛着这些得来不易的箭矢,用早已磨烂的双手挽弓搭箭,向城墙下射去,能射死一个是一个。

    “援兵为什么还不来!”有人赤红着双目,不知是愤怒还是绝望,“真的要守不住了!”

    “再坚持一下,援兵……援兵就快到了!”

    “你每天都这么说!”

    已经很久顾不上喝水,每个人的声音都十分嘶哑,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没力气说话,偶尔痛骂狄历人,或是骂着彼此,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还活着。

    身边又有人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没人顾得上管他,绝望的气氛在人们中间蔓延,谁也不知道他们明天还有没有机会说“援兵明天就到”。

    忽在这时。

    关塞后方,第不知道多少次前去求援的士兵策马而回,这一次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快马加鞭,大喜过望,甚至喊破了音:“援兵到了!援兵到了!快开城门!”

    守城的将士们听见这声音,齐齐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真的是援兵?”

    “趴下!”

    又是一轮箭雨,险些就因这短暂的分神而被射死,人们咬着牙继续抵挡,只感觉到地面开始震动,碎石和尘土在脚边跳跃。

    “是援兵……援兵真的到了!”

    黑底金字的“景”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视线尽处黄尘滚滚,数不清的战马向着关塞方向疾驰而来,祁雁一马当先,借内力将自己的声音远播开去:“雁归军何在?!”

    “这声音……是将军,是祁将军!!”

    “是祁将军回来了!是祁将军回来了——!”

    士兵们喜出望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们从没想过自己此生还能再听见祁雁的声音,还能活着等到援军。

    大批兵马迅速接近,顷刻间已至城下,祁雁再次扬声大喝:“雁归军何在?!”

    “在——!!”早已精疲力竭的将士们又因援兵的到来生生激出一丝血性,用嘶哑的嗓子齐声高呼。

    祁雁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径直飞上了城墙:“祁雁在此!全军听令,随我杀敌!”

    第132章 第 132 章 有点想苗霜了。

    祁雁跃上城墙, 御起轻功沿城而走,迅速从城南移动到城北,一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下, 立刻成了移动的活靶子,数不清的箭矢向他射来。

    他手中并没拿武器, 只有一面硕大的军旗,威风凛凛的金龙盘于其上, 龙旗挥动间风声猎猎,飞来的箭矢卷于其中,旋身一振,箭矢便又原路飞回,城墙之下死伤一片。

    祁雁居高临下,望着城墙下满脸惊愕的狄历人,将刚刚的话又用狄历语重复了一遍。

    狄历人就算不认得汉字,却也认得旗子上的金龙,那是汉人天子的象征,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传闻中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的汉天子, 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远赴塞北,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更别提,这汉天子不是别人,正是和他们厮杀了近二十年的祁雁。

    十几年来被雁归军按着打的恐惧几乎在瞬间漫上心头,连刚刚取得大胜的底气都冲淡了,他们甚至怀疑祁雁死后化作厉鬼的传闻不假, 若非厉鬼,怎可能上一刻还命悬一线,下一刻又毫发无伤?

    龙旗迎风而展, 那道挺立的身影犹如永远无法逾越的山峰,狄历士兵一时间被威慑得乱了阵脚,便是这瞬息之间的战局变幻,援兵已悄然登上城墙,埋伏在垛口之间,祁雁一声令下:“放箭!”

    漫天箭雨泼洒向城墙下方寸大乱的狄历人,来不及架起盾牌就被射成了筛子,混乱之中,祁雁避让开狄历弓箭手射来的箭矢,将军旗插在城墙上,伏身藏于墙垛之后。

    感知力无限铺展开去,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迅速锁定了敌方负责指挥本次作战的将领,那人距离远在弓箭射程之外,但也并非不可取之。

    他从怀里掏出之前苗霜给他的毒,这玩意本来是对付季渊用的,可惜并没用上,浪费了可惜,不如送狄历人尝尝。

    他将毒药倒了一点在布上,擦拭箭镞,而后挽弓搭箭。

    弓弦拉到极致,内力灌注其上,他从垛口间冒头,朝着锁定的目标一箭射出。

    那狄历将领见势不妙,已经指挥着手下士兵撤退,自己骑上马就要逃跑,或许是多年厮杀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了危险,猛一偏头,只觉耳朵一凉,有什么东西擦着耳侧飞过。

    远距离飞行的箭矢威力已然不足,很快便无力地跌至地面,狄历将领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想知道是哪个傻子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射死他,不料这一转头,却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人已经从马背上跌下,耳朵上一点微小的血痕被青紫色覆盖,迅速蔓延向整张脸。

    祁雁本来也是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射中了,那将领跌落马下再没起来,狄历士兵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有看不见的厉鬼隔空斩杀了他们的将领,霎时间惊叫连连,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所有来不及骑马跑路的皆被射杀,身边的士兵问祁雁道:“将军,我们追吗?”

    “不追,”祁雁站起身来,“我们一路疾驰,人马俱疲,追不上的。”

    逃窜的狄历人转眼之间已经消失在了谷口,祁雁走下城墙,环顾众人:“你们怎么样了?”

    “将军!”幸存下来的士兵们围上前来,皆是热泪盈眶,“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从祁雁被调回京都至今,已有快四年未见,这期间内他们一会儿得知祁雁身死,一会儿又听闻他“化作厉鬼”卷土重来入京称帝,每一步都走在雁归军意料不到的地方,士兵们心情可谓是起起伏伏,直到今天。

    另一个士兵戳了同伴一下:“怎么还叫将军,叫陛下。”

    “啊,陛、陛下。”

    “不必,”祁雁淡笑道,“还叫将军吧,我也习惯了。”

    “对了将军,怎么不见赵戎?”

    “他身上有伤,不宜长途奔波,我让他留在京都养伤了,”祁雁并没说赵戎生死未卜,事实上,他现在也不知道赵戎活过来没有,“你们伤亡如何?”

    一提到这个,士兵们才浮上眉梢的喜悦又迅速退去,有人哽咽道:“狄历人就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发起进攻,您要是再晚来半天,我们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祁雁叹了口气。

    看着这城内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不用问也知道这里的战况究竟有多惨烈,一时间他竟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年轻的士兵红了眼眶,满腔悲愤终于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将军,金孝仁通敌叛国!他跟我们说大雍换帝,狄历必定南下入侵,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整合了全朔方的兵力说要袭击狄历王庭,却把我们引进了狄历人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还有那朔方节度使,也是一丘之貉!他若不派兵给金孝仁,我们又怎会损失如此惨重!我们的装备和战马全部落进了狄历之手!后来赵戎带着我们退守鹿鸣塞,我们请求节度使支援物资,他居然理都不理!他明显就是想让我们自生自灭!”

    “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杀了那姓金的!总好过现在……”

    说着,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祁雁皱了皱眉。

    他早就猜到朔方节度使难辞其咎,以前这职位一直由祁雁的父亲担任,祁雁十六岁正式接过将军之职以后,祁老将军便退守后方,祁雁在前线打仗,父亲坐镇后方提供补给,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直到季渊即位,没过两年便把祁老将军从节度使的位置上撤了下来,美其名曰看他年事已高,让他早日衣锦还乡。

    新上任的朔方节度使祁雁也接触过,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家伙,他要调兵对方都会配合,多年以来,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

    这次多半是金孝仁的主意,但不论如何,朔方节度使为虎作伥,错误的指令致使雁归军全军覆没,其罪难逃。

    现在这人只怕已经畏罪潜逃了,待大部队抵达,便接管节度使府,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来。

    “不怪你们,”祁雁道,“先不说这些了,连日作战,你们都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小夏,把我们带的干粮给兄弟们分了。”

    “哎!”姓夏的小将是祁雁从禁军里提拔上来的,他立刻要去给大家分干粮,又想起什么,“不过将军,咱身上的干粮也不多了,恐怕只够再吃两天的。”

    他们跑得太快,起初补给还能跟得上,后来直接将辎重部队甩在了身后,到今天,马都已经没草料吃了。

    好在鹿鸣塞边上就是一片大湖,水草充足,这会儿,饥肠辘辘的战马已经去湖边吃草饮水。

    虽然青草远远比不上他们精心拌的饲料有营养,但至少也不会饿死,他们不出去追击狄历人,就用不到这些马,可以让它们在这里吃几天草充饥。

    “听我的,分。”祁雁道。

    “是!”

    小夏叫了些人去拿吃的给大家分,祁雁又吩咐道:“还能动的清理战场,清点一下伤亡,所有能回收的装备全部回收,不管是狄历人的还是我们自己的。”

    “军医……城中还有军医吗?给受伤的兄弟们看伤……”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连日奔波让本就重伤未愈的身体雪上加霜,紧绷的精神一松懈下来,人立马就撑不住了。

    耳边最后听到士兵们的惊呼:“将军!”

    与此同时,斜谷栈道上。

    苗霜正骑着马穿越这八百里秦川,忽不知感应到什么,他眉头皱了皱,骂道:“该死的祁雁,你早点死得了。”

    跟在他身后的姜茂:“……?”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骂起人了?

    苗霜却没再说,一夹马腹:“驾!”

    *

    祁雁一连昏迷了两个时辰才醒。

    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被人转移到了营房里,身边围着一圈神色各异的士兵们。

    来自众人的注视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挣扎着坐起身,按了按额头:“我晕倒了?”

    没人应答。

    祁雁缓了口气,感觉气氛十分诡异:“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将军,”有人颤抖着开口,“您……真的还是人吗?”

    祁雁:“……”

    他低头看向自己,上身没穿衣服,胸前缠了一圈绷带,隐隐有血迹渗出。

    “军医说您被一剑捅穿了心脏,”那士兵声音都发抖了,“这样真的还能活吗?将军,难道之前的传闻是真的,您是放不下我们才……”

    他说着竟开始哽咽,另一个士兵攥起拳头,义愤填膺:“将军!您告诉我们是谁伤的您!我们一定砍了他,为您报仇雪恨!”

    祁雁哭笑不得:“倒也不必。”

    他披上衣服起身:“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我确实没死,是苗疆秘术让我活到现在。”

    “苗疆……秘术?”众人面面相觑,“难道是传说中的……赶尸……”

    祁雁:“……”

    越说越离谱了。

    他疲于解释,摆摆手道:“行了,我没大碍,别在这里围着我了,若是没事干,就去休息,养精蓄锐,狄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打来。”

    众人这才散了,祁雁离开营房,来到城中。

    这座小城城墙皆由石片砌成,整座城占地面积并不大,城内只有少量基础设施,他登上哨塔,看到他带来的人已经在城西南的大片空地上扎营,有人在营帐中休息,有人在清理战场,有人在湖边给马刷毛,也算井然有序。

    尸体太多,他们只能在稍远一些,远离水源的地方挖沟填埋尸体,这次是连坟茔也没有了。

    这些守城而死的战士,至少还能入土为安,至于那些死在敌人手里的,狄历人想必不会好心将他们掩埋,或许便曝尸荒野,遭野兽啃食,连副完整的遗骸也找不回来。

    终是什么都不剩了。

    不论是祁家,还是祁家世代培养出来的雁归军。

    他得了这天下,又好像失去了所有。

    祁雁忽然轻轻笑出了声,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这片他们世代守护的土地,承载了一切的青山,而今望去,却唯余苍凉。

    眼底已经流不出泪来,就像心口的伤经久不愈,便也再觉不出疼。

    山谷中一片安宁,狄历人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再次发动突袭,他慢慢离开了关塞,来到湖边。

    受战事搅扰,原本栖息在这里的动物也少了许多,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湖面上只有些许野鸭,先前这湖里还漂着不少尸体,现在也被打捞走了,以免污染水源。

    被血染红的湖水重新清澈起来,岸边的芦苇足有半人高,战马在附近徘徊,偶尔传来几声马嘶。

    他一步步朝着湖中走去,踩进水里,湖水渐渐没过膝盖,没过腰间,没过胸口。

    在岸边刷马的士兵们发现了他,忍不住开口喊道:“将军!军医说伤口不能沾水!”

    祁雁充耳不闻,继续朝湖中游去。

    那士兵放下马刷就要去追他,却被同伴拦住,对方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士兵这才作罢,望着湖面上的人影,叹气道:“你有没有觉得,将军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这么……沉默寡言。”

    “死了那么多人,他心里肯定难受吧。”

    “……该死的金孝仁,要是能抓到他,我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祁雁游到水深处,便用这湖水草草洗了个澡,湖水清凉,让人浑身舒爽许多。

    忽然他感觉水里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出来时,手里赫然多了两条鱼。

    他冲岸边的人喊道:“接着!”

    活蹦乱跳的鱼被扔上了岸,两个士兵急忙去捡,用手拢音道:“将军!多抓几条,晚上加餐!”

    这样抓鱼效率实在太慢,祁雁借着感知力感应了一下水里的鱼,直接将内力凝聚于掌心,再猛地击出,附近的鱼立刻被内劲震晕,接二连三漂到水面上。

    他在前面震鱼,士兵们跟在后面捡,很快就捡了满满一筐。

    祁雁回到岸上,用内力蒸干衣服上的水,天色渐晚,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鹿鸣。

    鹿鸣塞之所以叫鹿鸣塞,自然是因为附近时常能听到鹿鸣,祁雁拆下胸前碍事的绷带,索性连衣服也不穿了,扎在腰间,拿了一副弓箭:“叫两个人,跟我去打几头鹿回来。”

    “来了!”

    他们的口粮已经所剩无几,只能就地取材,万一狄历人再打来,总不能饿着肚子上阵。

    祁雁带着几个人进了附近山中猎鹿,箭无虚发,天黑之时,满载而归。

    营地里升起了篝火,众人分工合作,放血剥皮取肉,将鹿肉穿在树枝上烤来吃。

    没有太多的调料,只有盐,简单处理的鹿肉膻味也没办法完全去除,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人们烤着火吃肉,久违地放松下来。

    火上架了锅,锅里熬着鱼汤,有人盛了一碗递给祁雁:“将军。”

    祁雁伸手接过:“谢了。”

    “您不吃些肉吗?我看您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不必了,我不饿,你们分吧。”

    祁雁就着半块饼子喝完了那碗鱼汤,腥,而且咸。

    和皇宫里的食物简直是天壤之别,并非他吃惯了山珍海味,便吃不下这些粗茶淡饭,只是单纯没有胃口。

    之前是苗霜逼着他吃,现在苗霜不在……便算了吧。

    还能省些粮食。

    吃完了饭,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已经困倦得倒头便睡,其他人也大多东倒西歪,哈欠声此起彼伏。

    祁雁站起身来:“你们都休息吧,今晚我来值夜。”

    “将军……”

    “去吧。”

    人们各自回到营帐休息,祁雁在上风处点了些艾叶,驱散无处不在的蚊虫。

    众人都睡下了,他独自登上城墙,发现蚊虫只在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盘旋,并不来叮他。

    他坐在哨塔上,望着远处蛰伏在黑暗中的群山。

    有点想苗霜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要是祁雁在就好了。

    次日晌午, 辎重终于抵达。

    辎重部队送来了大批的粮草和军备,够他们这五千人用上一阵了。

    狄历没有再向他们发起进攻,想必是得知汉天子御驾亲征的消息, 正在商讨对策。

    此时此刻,祁雁坐在营房里, 也在和麾下将领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

    鹿鸣塞暂时是守住了,有祁雁坐镇, 狄历人很有可能不会再打来,他们仓促集结兵马,这么多天过去,粮草应该也要耗尽了。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是抓紧在漠南草原上放牧,待到秋天马匹骠肥体壮,再继续南下入侵,那时大景正值秋收农忙,国力最弱,狄历可以抢个满载而归。

    祁雁看着桌子上的军事布防图, 眉头紧锁,现在他们的防线已经从大漠收缩到了阴山山脉, 若是再失利一次,河套落入狄历人手中,他们就会失去阻截狄人的天然防线,关中地区乃至整个中原都将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之下。

    虽然阴山防线也没那么容易突破,想翻越连绵起伏的群山,只能寻山间缺口, 沟谷低地,鹿鸣塞算是一处,另外两处在几十里外的双阙塞以及鹿城隘口, 几地之间皆有驿道相连,他们这里行路方便,狄历若想换个地方突破,却要绕过群山,麻烦得很。

    再往东走,就是朔方和河东的交界处,那里是一片丘陵,并无天险可依,因此有重兵把守,河东虽爱看风使舵,但那是大景内部的事,在抵御外敌这件事上不会含糊。

    他若在这些关卡处加派兵力,把狄历拦在阴山以北也不算太难,或许对现在的大景来说,这是最明智的决定。

    可他不甘心。

    祁家没了,雁归军没了,现在连他们世代镇守的漠南也没了,死去的人不会复生,可失去的土地他无论如何也要夺回来。

    不能退让……绝对不能!

    夏天结束之前,他务必要将狄历人赶回漠北去,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将军。”议事刚刚结束,就有人敲响了营房的门。

    祁雁回过神来:“说。”

    “又有几个兄弟伤重去世了,”那士兵微微红了眼眶,“刚刚送来的药品,也还是没能……”

    祁雁:“……”

    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我去看看。”

    城内为数不多的营房全都用来安置伤员,在今天辎重抵达之前,许多伤者甚至分不到药品,现在药品好不容易够用了,却还是姗姗来迟,为时太晚。

    在外面都已经听到了伤者痛苦的呻|吟声,祁雁站在门口,一时竟犹豫着没有再踏入一步。

    里面的人却已经发现了他,失去了一条腿的士兵痛苦地嘶嚎着:“将军!求您了,给我个痛快吧!”

    祁雁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他走到无人处,看着军医和前来帮忙的士兵们忙碌地进进出出,有时送水和药品进去,有时抬着尸体出来。

    要是苗霜在就好了。

    以他的医术,肯定能抢救回更多人。

    祁雁看着掌心的生死蛊,感觉心口又开始疼了,他明明都能听到“虫语”了,却没办法驾驭它们,他可以受贯心一剑不死,却根本帮不了其他人。

    “将军!”这时又有人叫他,“能搭把手吗?”

    “来了。”

    *

    半月后。

    “祁雁个龟儿子!”剑南节度使彭鸿飞正破口大骂,“借走了老子的兵,还不给老子支援!那是南照和西蕃联军,老子手下就这四万人,让老子拿什么守!”

    果然不出祁雁所料,大景和狄历一开战,西蕃也趁机添乱,向河西发起了进攻。

    好在河西已早有准备,陇右道一时间战况胶着,暂时还没让西蕃讨到好处。

    西蕃一动,早已等待多时的南照也按捺不住了,吸取了上次被祁雁打得落花流水的教训,这次他们直接向西蕃借兵,让西蕃帮他们一起攻打剑南。

    但西蕃已将主力派去河西,一时半会儿也调不回来,见河西恐难攻克,不免又对剑南动起了歪心思,便东拼西凑整合了剩下的部队,借给南照四万人。

    南照自从上次战败就憋着一口气,这次说什么也要在大景身上啃下一块肉来,竟举全国兵力孤注一掷,加上从西蕃借的兵,硬是凑出了十二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向剑南。

    彭鸿飞听到南照发兵的消息,气得是吹胡子瞪眼,这姓祁的真是跟他命中犯克,一跟祁雁沾边准没好事,短短两年时间,剑南一会儿天灾,一会儿人祸,好不容易等到祁雁坐稳了皇位,还没喘口气呢,南照又打来了。

    “可您当时不也痛快把兵给出去了吗,”下属开口道,“那四万人都是流民,自从让给祁……陛下,咱军费也不缺了,不然的话,咱就算有人,也没钱打仗啊。”

    “滚!”彭鸿飞踹了他一脚,“老子能不知道?用你多嘴?”

    他颇为烦躁地一摆手:“去去去,再给我探。”

    “是。”

    下属领命去了,不多时,又有人闯了进来:“启禀大人!府外有人求见!”

    “谁?”

    “来人自称……苗疆大巫,还有先前来过的,姜茂。”

    “什么?”彭鸿飞倏地起身,大喜过望,“难道是祁雁……啊不,陛下派援兵来了?快请快请!”

    很快,外面的两人被请进府中,彭鸿飞亲切地跟他们勾肩搭背:“哎呀,姜兄弟,苗兄弟,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哪!”

    苗霜笑吟吟地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摘了下去:“一别数月,大人可好?”

    “好,好!”彭鸿飞命手下给他们上了茶,话锋一转,“不过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这大雍换帝,新朝初立,边防动荡得厉害啊,这不,南照发兵的消息刚传到我这,吓得我是寝食难安。”

    “好在陛下有先见之明,早早传讯于我,要我早做准备,陛下真是幽默,竟让我独守剑南,还好只是跟我开个玩笑,现在大巫亲自前来,想来是陛下给我派援兵了,之前的消息,定是陛下在考验我,我懂我懂。”

    姜茂喝了口茶,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这位节度使大人好像还没懂。

    “不知陛下此次派了多少兵力给我?”彭鸿飞又问。

    苗霜冲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万?”彭鸿飞嘶了一声,“少是少了点,不过若是两万精兵,或许也差不太多……他们现在走到哪了?可需要我派人接应?”

    姜茂看着他这拼命安慰自己的样子,闷声不响地继续喝茶。

    苗霜:“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彭鸿飞愣了一下,“到哪了?到益州了?我并没收到消息啊?两万人马入蜀,我怎会不知?大巫别跟我开玩笑了。”

    苗霜笑而不语。

    “……难道不是两万?”彭鸿飞脸色微微变了,“总不能是两千吧?”

    苗霜:“两人。”

    “……?”彭鸿飞大惊失色,拍案而起,“两人?!总共就你们两个?!”

    “陛下不是都跟你说了,要你独守剑南,天子一言九鼎,怎会食言?”苗霜笑眯眯道。

    “我日他先人……”彭鸿飞勃然大怒,气得直在屋子里转圈,官话也不说了,益州方言滔滔不绝。

    虽然姜茂不是每个字都能听懂,但也能听出来,骂得很脏。

    他默默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蕃照联军十二万人!”彭鸿飞骂了一圈,终于回到两人面前,“老子就算集中整个剑南的兵力也只能拿出四万!陛下就打算见死不救?他就不怕剑南真丢了?!”

    “彭大人此言差矣,陛下明明是信任你,才放心将这件事交给你,”苗霜不紧不慢道,“而且,大景也的确无兵可拨了,不是陛下不想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

    “别扯这些没用的,”彭鸿飞一屁股坐下来,端起已经不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南照马上就打来了,你就说,这事怎么办?”

    “大人急什么,这不是还没打来吗,”苗霜丝毫不慌,“我已传信黔州,让苗寨款首派苗民前来支援。”

    “你们苗民才有几个人!”

    “苗民虽不多,却都骁勇善战,景、照边境皆为山地,没人比我们更擅长山地作战,大人若不要,那便算了。”

    “……要,要,”彭鸿飞急忙缓和了语气,毕竟蚊子腿也是肉,“不知苗寨能派多少人前来支援?”

    苗霜又伸出两根手指:“两千人,不能更多了,毕竟苗寨也要耕作,总不能为了打仗不吃饭吧。”

    彭鸿飞眼前一黑。

    这不是和没有一样吗!

    他气得咬牙切齿,疯狂喝水,冷冷道:“陛下怕不是见我早有反季渊之心,怕我对他也不忠,故意在消耗我的兵力,就算我能赢下蕃照联军,也要得个惨胜,如此一来,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撤了我的职,换他的亲信顶替我。”

    “……大人这么说,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苗霜的语气也冷了下来,“陛下爱民如子,惜才如命,必不会像季渊一般卸磨杀驴,他非但不想撤你的职,还要继续任用你,毕竟大人通文韬武略,是难得之才,他还说了,若你此番得胜,他便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彭鸿飞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苗霜道,“陛下既然派我来,就是要助你赢下这一仗,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姜茂也附和道:“大巫一人可敌千军万马,陛下虽只派一人,却将手下最强的战力派给你了。”

    彭鸿飞的视线在他们中间来回切换,终于,他换上严肃的表情:“还请大巫指点一二。”

    “把你们的布防图拿来给我看。”

    “这边。”

    布防图就挂在墙上,彭鸿飞掀开上面罩着的布。

    苗霜站在地图前,看着上面错综复杂的山脉和路线,沉思良久。

    ……要是祁雁在就好了。

    领兵打仗这种事,真是麻烦。

    第134章 第 134 章 倒是和祁雁如出一辙……

    彭鸿飞见他半天不说话, 不禁有些心急了,嘴张开又闭上,艰难按捺住已到嘴边的催促。

    许久, 苗霜才放过了那张快要被盯出洞的地图,问道:“现在西蕃和南照的军队走到哪了?”

    彭鸿飞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一点:“大概在此处, 据说西蕃凑齐兵力花了不少时间,南照便多等了几天, 两军汇合后才继续前进,不然还能再快点。”

    “他们应该会顺着这条路进入大景,”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路线来,“这里有我的兵马驻扎,约七千人,怎样,可需要我加派兵力,拦住他们?”

    苗霜看了看他所画的路线,应该大差不差, 附近地形过于复杂,十二万大军想要通行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进入大景可选择的路线相当有限,若是走再北边的一条路,就得向西蕃借道,西蕃已经借兵了,自然不会允许南照大军踏进自家领土。

    “不必,”他想了想道, “趁他们还没抵达,把你的人撤出来,尽快。”

    “……撤出来?”彭鸿飞不解, “你要我把这几个县拱手相让?”

    “那不然呢?剑南兵力有限,就算你把整个益州营都调过去,也才两万人,打得过十二万大军吗?如果被蕃照夹击,腹背受敌,很有可能全军覆没,到时候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进大景来,束手无策。”

    彭鸿飞沉默片刻:“好吧,我现在就传令让当地民众随军队一起撤离。”

    苗霜:“记得,人可以走,东西别拿。”

    “哈?”彭鸿飞眉毛跳了跳,“就这么便宜那群龟儿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便让他们去抢,让他们看到‘大景军队闻风丧胆,丢盔弃甲仓皇而逃’,他们必定觉得大景也不过如此,放松警惕,自负轻敌。”

    彭鸿飞摸了摸下巴,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这是要诱敌深入?”

    “自然,南照不战而胜,一路高歌猛进,那西蕃派来的老弱病残便成了拖后腿的,这时你再派几个人……”

    “你先等等,”彭鸿飞抬手打断他,“你怎么知道西蕃派来的是老弱病残?”

    苗霜有些不悦,没好气道:“陛下说的。”

    “陛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

    “猜的?”彭鸿飞震惊了,“猜测怎能作数?!”

    苗霜目光阴沉地看着他。

    “不过也确实有道理……”彭鸿飞略一思索,“西蕃主力都被派去了陇右,剩下来的就只有老弱病残,但凡还有成规模的军队,也不会这么久才集结完毕——你继续说。”

    苗霜续上刚才的话音:“……你只需要找几个既会说南照话,又会说西蕃话的人,混入蕃照联军,挑拨离间,定能让他们心生隔阂,互相猜忌,趁机将两批人马分隔开来,逐个击破。”

    “大巫这话说得轻巧,我上哪找这样的人去?”

    “彭大人麾下人才济济,找几个人而已,很难吗?”

    彭鸿飞:“……就算我真能找到,混进其中也不容易,汉人的相貌都和他们不同,不是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这不是问题,”苗霜从姜茂背着的行囊里翻出几张面具,“戴上这个,便会被自动认成相识的人,大人应该见识过。”

    彭鸿飞看着那些面具,回想起当时祁雁伪装成姜茂来找他,忍不住又看了姜茂一眼,确定现在这个是本尊。

    “倒是……可行。”

    苗霜将面具交给他,指了指地图上的某处:“这条路可走得?”

    “走是走得,但这是山间土路,无人修缮,大军绝难通行。”

    “那便对了,大军无法通行,轻敌的南照军队也不会提防从此方向来敌,待他们渡过泸水,我便带着族人从此山间土路绕到敌军后方,切断他们的补给,而你率大军在前面等着他们,如此一来,便将他们困死在山中,进退维谷。”

    “嘶……”彭鸿飞琢磨了一下,这个方案似乎还真的可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别说,你还真有点军事天赋,在祁雁身边待久了,也耳濡目染?”

    “哈,”苗霜冷笑,“用得着他耳濡目染?这不是随便想想就知道了。”

    “但我看你这狡诈的用兵策略,倒是和祁雁如出一辙。”

    苗霜:“……”

    笑话,他堂堂魔尊,阴险狡诈浑然天成,还用跟别人学?

    不过说也奇怪,泊雁仙尊光明磊落,怎么现在的这个祁雁,这么诡计多端?

    彭鸿飞:“我这就把将领们都叫来,共同商议一下,若是大家都没意见,那就按你说的办。”

    *

    鹿鸣塞。

    祁雁等人已经在此驻守了快一个月,狄历果然没有再打来,当然,他们也没有出谷追击。

    后方兵马已全部抵达,祁雁第一时间往几处关隘加派兵力,现在三处关口皆有七千以上兵力驻扎,军备齐全,彼此之间可随时支援。

    河东给予朔方的援兵也已抵达,除了祁雁命令他们支援的骑兵,还额外提供了大批战马,大大缓解了朔方被狄历抢走马匹后战马不足的窘境。

    这日,信使前来传信:“启禀陛下!范阳、河东已做好准备,随时可配合朔方出兵!”

    “好,”祁雁道,“告诉他们,五日之后,决战漠南。”

    “是!”

    河东和范阳的任务是阻截狄历向东逃窜,狄历战马在草原上跑得飞快,其他兵种根本追不上,祁雁几乎调动了北部边境所有能动用的骑兵和战马,势要和狄历决一死战。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信使刚走,祁雁又听到马蹄声接近,他还以为又是哪里前来传信了,一回头,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军!”

    祁雁诧异看向来人:“赵戎?”

    赵戎策马进入关塞,从马背上跳下来时,似乎牵扯到伤腿,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站稳,快步来到祁雁跟前。

    祁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内心不免惊喜:“你没事了?怎么不继续留在京都养伤?”

    赵戎眼眶有些发红,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杀狄人怎么能少得了我!姜茂不在,我要把他的那份一并杀回来!还有千千万万阵亡的兄弟们,我要用狄历人的血祭献他们的亡魂!”

    “好,好,”听着他如此慷慨激昂,祁雁沉寂了多日的心绪也跟着活了起来,但他还是有些担忧,“可你的腿……不要紧吗?”

    “您放心吧,将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巫给的药就是不一样,往常三个月才能好,现在只要一个月!”

    祁雁点点头:“距离出发还有几日时间,你一路奔波,好好休息一下。”

    “是。”

    赵戎的到来让军营里的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所有幸存下来的雁归军都憋着一肚子火,大仇不报,誓不为人。

    五日后。

    大景军队在谷地集结,战鼓擂动,号角连营,祁雁一身戎装轻甲,站在高台之上,神色肃穆,俯看麾下人马万千。

    将士们振臂高呼,视死如归:“扫平狄贼,不胜不归!”

    “扫平狄贼,不胜不归!”

    军旗挥动,金龙盘舞,祁雁跨上马背:“出征!”

    元兴元年,六月二十,大景天子祁雁亲率兵马出阴山,入漠南。

    得知消息的狄历亦集结兵马与大景开战,景、狄大军便在广袤的漠南草原上兵戎相见,世仇碰面,分外眼红。

    两军主力冲杀,十万人马短兵相接,脚下的土地都为之震颤,一时间人喧马嘶,血肉横飞,场面之惨烈让人目不忍视。

    赵戎率先锋正面冲击狄历大军,以身为刃,强行刺入敌方防线牵制敌军,祁雁则率兵马从侧翼包抄,直接冲散了敌军阵型。

    一时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祁雁手里的长枪进退自如,鬼神莫测,他纵马疾驰,长枪连人带甲扎穿了一个敌军,从后背没入,又从身前拔|出,继而将枪杆一横,格住从身侧砍来的刀,枪身旋举,锋利的枪尖瞬间划断了敌人的喉咙,杆尾又顺势扫向身后,将一个试图偷袭的狄历人拍下马去。

    长枪挥动一次便是一条人命,鲜血将他身上的铠甲都染成红色,人与马处处挂彩,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天子本人都冲在前面,士兵们又有谁肯落后,喊杀之声撼天动地,人血和马血染红了碧色的草原,血腥之气直上云霄。

    狄历人大概也从没见过如此凶悍的汉军,那汉天子竟像是杀不死般,无论怎样猛烈的攻势都不能撼动他一丝一毫,凡近身者皆被撕碎,人马俱亡。

    混战让这片土地血流成河,长时间的激战过后,狄历终于势颓,调转方向,逃窜而去。

    “哪里跑!”祁雁赤红着双眼,催马便追,但狄历战马跑得实在太快,一时半会儿竟追不上。

    狄历残兵一路向东逃窜,等候多时的范阳河东兵马突然杀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被迫向北转移。

    朔方军在身后穷追不舍,祁雁将马催到了极限,在范阳兵马的拦截下,他终于再一次接近了狄历军队,敌方将领进入他的弓箭射程。

    没有任何犹豫,他放下长枪,挽弓搭箭,将内力悉数汇聚于弓弦之上。

    这一箭带着整个中原王朝的怒火,凝聚了八万雁归军亡魂的怨愤,破风而出,力道之大,射断了一个狄历士兵的脖子却不停,又正中那慌张逃窜的狄历主将后脑,生生刺穿了盔甲,自眉心穿出。

    赵戎策马紧随而至,如离弦之箭般冲进敌军当中,长刀挥砍,径直砍下了那将领被箭矢射穿的脑袋,用刀尖高高挑起,扬声大喊:“贼将已死!乘胜追击!”

    鲜血泼洒了他满身,和天边烧红的晚霞连成一线,落在这片世代纷争的草原之上,留下浓墨重彩又微不足道的一笔。

    大批军马自他身边掠过,向着狄历散乱的残兵追击而去:“杀——!!”

    第135章 第 135 章 大获全胜。

    祁雁率兵马在塞北草原上和狄历厮杀时, 远在西南边境,苗霜正带领族人潜伏在深山之中,将南照军队的退路截了个水泄不通。

    一切按照他的计划执行, 彭鸿飞主动弃了边境的两个县,制造出仓皇撤离的假象, 南照果然上当,认为大景军队也不过如此, 之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只不过是有祁雁在罢了,现在没了祁雁的水平才是真实水平。

    反正祁雁正在塞北和狄历打仗,分身乏术,不可能顾得上他们,听说祁雁甚至没派援兵给剑南,想必是大景已经无兵可调,忙于抵挡狄历南下威胁帝都,顾不上这山重水复难入难出的蜀地了。

    此时不打, 更待何时?

    南照军队士气大涨,还没得胜, 先开始庆功,誓要一鼓作气杀进剑南,把那富庶蜀地据为己有。

    南照精锐们高歌猛进,西蕃的军队却有些跟不上了,他们前来支援本就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又是一些老弱病残, 哪里吃得消这般昼夜不停地赶路,不禁抱怨连连,指责南照不把他们当人看。

    对此, 南照也颇有怨气,他们请求西蕃支援,还送了大批财宝,谁成想最后派来的净是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散兵游勇,纵然西蕃主力都被调去攻打陇右,却也不至于拿些残兵来敷衍他们,可见西蕃根本没真心把他们当盟友,他们什么都没说已经很给面子,西蕃竟有脸反过来抱怨他们。

    彭鸿飞派去的人没少在两军之间煽风点火,今天是南照人,明天换身衣服又摇身一变成了西蕃士兵,一来二去蕃照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还没和大景交上手,自己先起了内讧。

    正目中无人的南照顿时不想再伺候这些不出力还屁事多的西蕃人了,反正也是一些老弱,赶路都赶不利索还谈什么打仗,上了前线也是拖后腿,不如他们自己来。

    他们怕大景势强才向西蕃求援,而今看来大景已是强弩之末,面对他们的八万精兵,剑南那点兵力定是一触即溃,既然他们自己就能搞定,凭什么还让西蕃分一杯羹?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南照竟抛下了西蕃援军独自上路,却不知这是敌人设下的圈套。

    此时此刻,这些妄自尊大的南照精锐正被困山中,直到发现后方补给被人截断,本该落荒而逃的大景军队就在前面等着他们,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落入他人彀中。

    但为时晚矣。

    西蕃见南照甩下自己,便也撂挑子不干,竟要打道回府,苗霜趁机带人偷袭了他们的营地,并找了几个会说南照话的人打头阵,“不小心”露出马脚,将自己伪装成“伪装成汉人的南照人”,将他们的军备粮草一抢而空,扬长而去。

    西蕃士兵勃然大怒,大骂南照人不讲武德,背弃盟约还抢他们的物资,并企图嫁祸大景,定是在趁机挑唆西蕃和大景的关系,让两国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好渔翁得利,这样的人绝不可深交。

    西蕃军队便这样退了兵,带着一腔怒火回了国,而困在山中的南照人还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只暗骂西蕃残兵果然是些废物,都不要他们上前线了,居然连后方都守不好。

    被困山中数日,南照军队已然断粮,他们想要突围回撤,却发现自己不停地在山中转圈,像是鬼打墙般。

    人们惊骇不已,甚至搞不清楚截断他们后路的究竟有多少人,不像两千,倒像两万,一入了夜更是鬼影幢幢,漫山遍野似乎全是敌人。

    苗霜带着族人悠哉悠哉地在山里扎了营,他们劫了南照物资,吃喝不愁,在这瘴气弥漫毒虫遍地的深山老林里,倒像是回了家一样自在。

    忍饥挨饿了两天以后,南照终于决定拼死一搏。

    一座吊桥连缀峡谷两侧,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桥南边是南照军,北边是大景军,两军便这样隔桥对峙,谁先上桥,谁便是死。

    南照屡次尝试突破失败,而今走投无路,还是只能上桥,等候多时的剑南将领一声令下,漫天箭矢如雨般向敌军射去。

    南照军队架起盾牌,拼死抵挡,可吊桥晃晃悠悠,站都难以站稳,更别说挡箭了,不多时,桥上士兵死的死伤的伤,一不留神便摔下桥去,粉身碎骨。

    凄厉的哀嚎回荡在山谷之间,苗霜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苗民潜伏在高处,借蛊术隐匿了身形,饶有兴味地看着南照军队负隅顽抗。

    先前这些南照人勾结苗寨款首,害苗寨大乱的事他可还记得,说没点私人恩怨是不可能的,他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人道:“我再给他们添把火如何?”

    苗民们面面相觑,南照军队都已经这么惨了,大巫居然还要落井下石,实在是……干得漂亮。

    话音刚落,附近的树木突然震颤起来,数不清的毒虫毒蛇从山间涌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直朝着南照军队而去,吓得士兵们惊慌失措,拼命逃窜。

    后有虫潮,前有敌军,毒蛇吐信和虫群振翅声不绝于耳,闪着寒光的弓箭排列森然,许多人被虫群逼上吊桥,立刻便被射杀,或于峡谷间坠亡,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自诩所向披靡的南照精锐竟惨死于自己人的推搡践踏,不多时,便操着并不流利的汉话嘶声高喊:“投降!我们投降!”

    白旗高举,峡谷对面的大景军队终于停止了射杀,苗霜稳住虫潮,静观其变。

    “让你们的主将一个人过来!”

    被毒虫叮了满头包的南照主将被迫上前,踩着不断摇晃的吊桥,在无数弓箭瞄准下颤巍巍地抵达了峡谷对岸。

    姜茂猛地将他按倒在地,单手将他制服,南照主将丝毫不敢反抗,只得跪地受缚。

    自此,剑南一役大获全胜,南照主将遭生擒,整支军队悉数被俘。

    虫潮散去,苗霜带着族人与剑南主力汇合,便从跪地投降的南照军队面前迤迤然走过,白发赤眸的大巫似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依然从容不迫,蛇群环绕在他脚边,绑着红绳的脚腕从每个人的视线下经过,却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这时南照人才明白,或许从他们勾结苗寨款首,得罪了这位大巫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今天这一仗会输得彻头彻尾。

    *

    祁雁勒住战马。

    再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杂乱的马蹄印远远向前延伸,剩下的狄历人为躲避追击,全部逃进了戈壁深处。

    他喝止住还欲往前追的部下:“赵戎!”

    赵戎已经杀红了眼,仿佛不知道疲倦为何物,手里的大刀砍豁了几个口,虎口撕裂,鲜血直流。

    他死死盯着狄历人消失的方向,胸膛起伏不止:“我要杀光他们!”

    “够了!你忘了自己上次是怎么在戈壁中迷失的?你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赵戎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沉重的大刀骤然脱手,直插进地面。

    他们追到这里,不论人和马都已经到了极限,回头望去,数万大军而今竟只剩下一两千人,大部分人都在长途奔袭的过程中掉了队,又或被敌人所杀。

    祁雁看着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呼出一口气:“原地休整。”

    众人如蒙大赦,接二连三跳下马背,又或是摔下马背,累得跌坐在地,甚至直接在草地上躺倒。

    祁雁也有些撑不住了,心口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毫无疑问是剑伤又裂开了,身上其他的伤口也数不清还有多少,根本无暇理会。

    忽然,座下战马一声哀鸣,四蹄开始打晃,祁雁一惊,急忙将长枪插在地上,扶着枪杆从马背上滑下。

    大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见他平安落地,战马再难支撑,倒退两步,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祁雁:“!”

    他挣扎着扑到战马身前,威风凛凛的黑色大马此刻正气喘吁吁,它身中数箭,血流汩汩,雪白的四蹄上满是鲜血和泥土,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为了追求速度,他所率队伍不论人马只覆轻甲,交战之中一片混乱,根本来不及顾及其他,现在才发现马身上的战甲早已被利刃砍碎,伤痕纵横其上,血都快流干了。

    握了一天枪的手此刻止不住地颤抖,祁雁伸手慢慢捧住马头,用额头在它眉心轻抵,战马最后看了他一眼,仰颈长嘶,抽搐气绝。

    他帮死去的战马盖上眼睛,周遭传来啜泣之声,不知是谁倒下了便再也没能站起来,是人,又或是马。

    残阳将远处的戈壁映成血红,祁雁跪在战马身前,久久不语。

    “……将军,”赵戎来到他身边,解下身上的水囊给他,“喝口水吧。”

    祁雁一言不发,只拔开塞子,倒了一点水在战马嘴里,青草和清水落在它口中,它什么都不缺了。

    他将剩下的水还给赵戎,自己却没喝一口,只撑着长枪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天黑之前,找到合适的地方扎营。”

    他随便牵了一匹还能行动的马,似乎是狄历人逃亡途中遗落的,便这样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赵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那匹倒地不起的战马。

    他们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掩埋自己的伙伴。

    将士们休息了一会儿,睡过去的再也没起来,还能起来的也解下水囊,自己却不舍得喝,都喂给了马。

    越来越多的人起身跟上祁雁,马已经跑不动了,只能牵马而行。

    祁雁艰难脱下身上的甲胄,随意地弃在地上,顶着烈日征战了一天,铠甲早被晒得滚烫,浑身大汗淋漓,将伤口蜇得疼上加疼。

    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他的感知力畅行无阻,他能够感知到风中微微潮湿的气息,前方不远应有水源。

    但这个“不远”对此时的他们来说无比漫长,祁雁咬牙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掌心的血和汗终于让他再也握不住枪,手一滑,整个人脱力地倒了下去。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将军!”

    第136章 第 136 章 将军不会又要死了吧?……

    祁雁一头栽倒, 赵戎被他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唤道:“将军!醒醒啊!”

    祁雁双目紧闭, 毫无反应。

    赵戎连忙拿出自己的水囊要给他喂水,拔开塞子往祁雁嘴边送时, 却发现水囊里早已经没水了。

    他拼命倒也只倒出两滴,惊慌大喊:“水……你们谁还有水?!”

    众人哪里还有水, 许多人的水囊早不知在交战中丢到哪去了,刚刚喂过了马,又互相分着喝了几口,此刻已是一滴都不剩了。

    有人颤抖着道:“将军他……不会又要死了吧?”

    “什么叫‘又’?!”

    赵戎急得满头大汗,甚至动了杀马放血的念头,忽在这时,刚刚被祁雁牵着走了一路的马焦躁地刨着马蹄,它像是发现了什么,再也等不及, 小步向前方跑去。

    不知是谁眼尖,指向马匹跑去的方向:“快看!”

    赵戎回过头, 只见视线尽处隐约可见一线波光,似乎是一片湖。

    “太好了!有水了!”

    人和马都激动起来,疲惫至极的将士们又因这片湖的出现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赵戎将祁雁背了起来,把他的枪和自己的刀都挂在了马鞍上,扶着马背吃力地往前走去, 过了许久,远在天边的湖泊终于到了眼前。

    人和马都迫不及待地冲到湖边喝水,赵戎将祁雁放在地上, 把自己的水囊按进水中,灌满了,喂到祁雁嘴边。

    许是因为他们口渴难耐,这湖水喝起来便格外清冽甘甜,被喂过水后,祁雁终于悠悠转醒。

    “将军!”赵戎扶他坐起来,“您还好吧?”

    祁雁艰难撑住身体,只感觉头脑昏沉,疲惫不堪,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失血过多还是体力透支,又或二者都有。

    他环顾四周,太阳已经落山,最后一抹斜晖打在湖面上,将整片湖泊映成暖色。

    “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吧。”他道。

    “哎。”

    打了一天的仗,人们早已经饥肠辘辘,此刻便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湖水吃了起来。

    人吃饭,马吃草,一时间附近只有咀嚼之声。

    祁雁强撑着站起身来,拖着伤腿走到湖边无人处,跪在地上,掬了把水洗脸。

    他满身血污,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自己都分不清伤口在何处,体内的蛊虫似乎受到失血过多影响,帮他治疗的速度变得十分缓慢。

    他慢慢脱下衣服,清洗着身上的伤口,赵戎一抬头看向他,登时吓了一跳:“将军!”

    祁雁并不知道他在大叫什么,见他近乎惊恐的表情,这才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腹部的伤口正在流血,一截箭杆还嵌在身体里。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箭,现在才隐约记起,似乎是他随手将箭杆折断了,以免妨碍他作战。

    但不知是他折的时候没注意,还是刚刚赵戎背他又不小心把箭杆怼得更深,总之,现在露在外面的只剩一小段木茬,貌似取不出来了。

    赵戎急忙来到他跟前,愧疚道:“对不起啊将军,我刚刚没看到……”

    “没事。”祁雁头脑发昏,最先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如果他不取这箭,蛊虫能不能把箭吃掉,但想想木杆或许可以,可箭镞是铁的,还是太为难虫了。

    于是他将手指从伤口边缘探入,试图将箭杆抽出来,但被他这么一搅弄又流出了更多的血,又黏又滑,根本抓不住。

    赵戎在旁边急得脸都红了,想帮忙又帮不上忙,只得道:“将军,要不咱先不取了,等回去以后让军医给你取!”

    祁雁没答,艰难将所剩无几的内力集中于一点,强行将箭杆从身体里逼出寸许,用力攥住,猛地拔|出。

    赵戎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带着倒钩的箭头被强行扯出,生生勾下一块肉来,大量鲜血从伤口中涌出,祁雁将断箭弃在地上,用力捂住伤口,不知是因疼痛还是虚弱,他面色惨白,额头冒出了冷汗。

    许久他才将手掌移开,血渐渐止住了,他用水冲洗了伤口,接过赵戎递来的绷带,慢慢将伤处包扎起来。

    身上的伤实在太多,绷带却也不够用了,只得包扎了最严重的几处,腹部、大腿,以及心口反复开裂的剑伤。

    在附近吃饭的士兵们忍不住向这边偷看,那眼神又是担忧,又是敬畏,大概在想“将军伤成这样了还能活”“苗疆蛊术恐怖如斯”。

    祁雁折腾了半天,总算处理完身上的伤口,在湖边洗净双手,赵戎忙递给他一块干粮:“将军,吃口东……”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祁雁身形一歪,再次昏倒在地。

    赵戎:“……”

    *

    草原上昼夜温差很大,白天热,晚上却冷,他们出来打仗,轻装从简,也没带太多东西,说是扎营,实际不过人和马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祁雁这次一连昏迷了数个时辰,醒来时,天色已蒙蒙亮了,周遭一片安静,累极了的士兵们还在昏睡。

    也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他身边三丈之内没有蚊虫,一个两个的全往他身边凑,祁雁只感觉自己快要被挤得喘不过气,好处是有这么多人给他充当人肉暖炉,在大草原上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地睡了一宿,居然没觉得冷。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油纸包,貌似是赵戎塞给他的,一偏头,赵戎就睡在旁边,帮他护着身上的伤,以免被其他人压到。

    一天没吃东西,胃都饿得有点疼了,即便没有胃口也不能再不进食,祁雁打开水囊,就着冷水啃那块又干又硬的饼,啃了许久才吃完。

    刚用水顺下最后一口,他动作便是一顿,他能感觉到通过地面传来的细微震颤——有人正骑着马往他们的方向而来,不止一人。

    祁雁几乎在瞬间警觉起来,他并无法判断来的人是谁,可能是自己人,也可能是逃进戈壁又折返回来的狄历人,如果是后者,他们就相当危险了。

    他立刻推开身边人起身,高声道:“都起来!”

    睡得正香的众人一个激灵,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本能地摸起随身携带的武器,进入备战状态。

    祁雁披上衣服,拿起插在地上的枪,紧紧盯着来人的方向。

    片刻,一支小队出现在视野当中,对面明显也发现了他们,勒马遥相对望。

    距离太远,谁也看不清对面是什么人,祁雁尝试着感应了一下,觉得对方应该没什么敌意,可能是自己人,便扬声道:“来者何人?!”

    对面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禁十分惊喜:“将军?是你们吗?!”

    “小夏?”

    终于认出彼此,双方都长舒一口气,小夏将军纵马而来,停在他们跟前,喜出望外:“真是你们!我们找了你们一宿,天太黑了,到处也找不着,还以为你们追进戈壁去了呢!”

    虚惊一场,还没睡饱的士兵们纷纷跌坐下来:“吓死我了,还以为狄历人又打来了……”

    “我若不拦着,有人就要追进戈壁了,”祁雁瞥了赵戎一眼,又把枪立在地上,“怎么样,你们那里情况如何?”

    先前他派了一支小队,由夏将军带领,趁他们和狄历主力交战,往后方偷袭狄历牙帐。

    “全杀了,”小夏将军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我们到时,他们竟在喝酒庆功,好像笃定自己会赢似的,我们一杀进去,他们方寸大乱,没过多久就被全歼了,一个都没让他们溜掉!”

    “干得好,”祁雁点头,“牙帐中有何人?”

    “除了他们的主帅,似乎还有个狄历王室,哦,附近营地还有不少战马、牛羊,我们都抢回来了。”

    “可有见到金孝仁?”

    夏将军愣了一下,看向身后的人:“你们可有见到金孝仁?”

    众人摇头:“不曾。”

    “不曾?”赵戎猛地上前一步,“金孝仁不在牙帐?他跑去哪儿了?!”

    他恨恨一咬牙:“该死的,当时我就该追上去!就算死在戈壁里,我也要杀了他给兄弟们报仇!”

    “你冷静些,”祁雁道,“我们和狄历主力交战了那么久,也没看见金孝仁,以他的性子,必然不可能冲在前线厮杀,想必早已逃到了漠北,就算你追进大漠,也杀不了他。”

    “是啊赵戎哥,我特意留意了,真没看见姓金的,”有人附和道,“将军说得对,你追上去也杀不了金孝仁,还白白送上性命。”

    “可雁归军八万兄弟们,”赵戎攥紧拳头,红了眼眶,“就……这么算了?就让他这么跑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将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祁雁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他抓回来,活着抓回来,让他用自己的血给所有惨死的兄弟们谢罪。”

    赵戎用力用袖子擦掉眼泪,别过头去。

    祁雁回过头,看向前方。

    一望无际的草原倒映在他眼中,似要被那深黑的眼眸吞没,那双眼依然疲倦,却有汹涌的暗潮翻搅。

    终有一日,他要让这片土地,让整个漠北,让狄历王庭——

    都成为大景的一部分。

    第137章 第 137 章 向苗霜告将军的状

    在湖边休息了一宿, 众人恢复了些力气,又有伤员需要治疗,不能再过多停留了。

    祁雁翻身上马:“走吧, 回营。”

    之前的几处营地都被狄历攻破了,现在还得逐一修缮回来, 好在他们又从狄历手里抢回了不少东西,单论物资, 损失不算太大。

    但人员伤亡十分可怖,他们一路走,一路找回了许多失散的士兵和战马,但更多的是尸体。

    才过去一宿,许多尸体已被野兽啃食,看痕迹大约是狼群出没,他们昨日的交战血气冲天,不吸引野兽是不可能的,祁雁只能安排人尽可能掩埋尸体, 若实在来不及,便也只能便宜了这些野兽。

    回到营地的众人皆是精疲力竭, 还能行动的在修理倒塌的帐篷,军医忙前忙后地给伤者治疗,祁雁让手下杀了几头从狄历人手里抢的羊来吃,又煮了一些牛乳和鱼汤给伤员,算是庆功。

    才刚消停下来没多久,便听说有人求见, 他出帐一看,发现竟是陆暄。

    相比战况激烈的朔方军,负责帮忙的范阳军队就清闲多了, 陆暄甚至有心情跑到他们的营地里闲逛。

    “你怎么来了?”祁雁问。

    “在京都都没能见面,还不准我过来看看?”陆暄环顾四周,“你们这一仗赢得还真惨烈,造反时省下来的兵,全都献祭在这儿了吧?”

    “……”

    陆暄来到他跟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都当皇帝了,还敢亲自上阵杀敌,你胆子也是真大,看你这一身伤,啧啧,没少吸引火力吧?”

    祁雁皱了皱眉:“你是专程过来说风凉话的?”

    “当然不是,除了来看看你,还给你送人来了。”

    “送什么人?”

    陆暄冲远处招招手,立刻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朝这边跑来,祁雁正疑惑军营里哪来的小孩,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谁,惊讶道:“……卢小满?”

    “祁哥哥!”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跑到他跟前,“我和爹爹都好想你!”

    卢方正在营地里帮忙,此刻抽不开身,只远远地冲祁雁打了声招呼。

    祁雁点了点头,看到这父女两个,他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还在将军府的时候。

    他弯腰把女孩抱了起来,对陆暄道:“你怎么还把小孩带到军营里来了?”

    “有何不可?你把她送到我那儿,让我教她习武,不就是培养她有朝一日能替你征战?我提前把她带进军营,让她熟悉熟悉,不好吗?”

    “那你也不能在交战的时候……”

    “上了战场就是为打仗的,提前见识一下战争的残酷,免得以后怯场。”

    祁雁:“……”

    “祁哥哥,我不怕的,”卢小满开口道,“只是昨天看到好多死人,有点想吐……但现在已经好啦!”

    祁雁叹口气,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问:“这段时间可有好好习武?”

    “当然!陆哥哥给我找的师父,好严格,不准我偷懒,他教我骑马,教我射箭,现在我已经射得很准了!”

    “好,”祁雁笑道,“小满很有天赋,和我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祁哥哥,”卢小满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担忧,“你……你是不是有心事呀?”

    “嗯?”祁雁微怔,“为什么这么问?”

    “陆哥哥跟我说,祁哥哥腿好了,我特别高兴!可是……可是今天见了祁哥哥,总觉得你还不如我高兴,而且,你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

    祁雁沉默。

    都说小孩在某些方面比大人更加敏锐,竟是真的。

    他笑了笑道:“是吗,那一定是小满太久没见我了,产生的错觉。”

    “才不是错觉!”卢小满生气地叉起腰,“肯定是祁哥哥你没有好好吃饭,我要去和苗霜哥哥告状!”

    “你知道苗霜哥哥在哪里,就要去找他告状?”

    “我……我不知道,但我可以……”

    她说着拼命挣扎,祁雁只得把她放了下来,卢小满跑到陆暄跟前,抱住他的腿用力摇晃,仰头道:“陆哥哥!我要找苗霜哥哥告状!”

    陆暄正抱着胳膊在一旁看戏,闻言把白眼一翻:“我可不认识什么苗霜,要找找别人,别找我。”

    “什么!我才不信!”卢小满死缠烂打,“陆哥哥上次明明跟我说,在饭桌上被苗霜哥哥下毒,怎么今天又不认识了呢?”

    陆暄:“……”

    “哦?”提到和苗霜有关的话题,祁雁似乎来了些精神,“在饭桌上被下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童言无忌,小屁孩说的话能当真吗,”陆暄坚决不肯承认自己遭过别人的“暗算”,把卢小满从自己腿上扒拉下去,对祁雁道,“人我给你送回来了,以后你自己教吧,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准备回去了。”

    他说着,颇为不满道:“因为你这一道诏令,害我又得在外面多待两个月,再不回去,某个人真要发癫了。”

    祁雁“嗯”了声,道:“你可以回去,不过你带来的人得留下。”

    听了这话,陆暄登时皱起眉头:“我带来的可都是精兵。”

    “正因为是精兵才更要留下,雁归军全军覆没,必须要及时补充兵力,重新招兵买马时间太漫长,从范阳河东匀些精兵过来填补空虚正好。”

    “……当了皇帝,演都不演了是吧?”陆暄没好气道,“什么填补空虚,不过是想趁机削弱我们的势力,这仗才刚打完你就卸磨杀驴,不合适吧?”

    “若错过这次,再让你们交兵,你们更加不愿,”祁雁神色坦然,“狄历已败,周边各国短时间内不会再轻举妄动,边境暂时安全,兵没了你们可以再练,此时交兵,不影响什么。”

    陆暄:“再练了你再收,到时候全天下的精兵都成你的,朔方节度使已死,关内一道你已收回,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我们。”

    “而今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我若不收回,一时的平衡太过脆弱,迟早有一天埋下的隐患会全面爆发,若真到了那时,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祁雁道。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对方:“陆暄,别让朕难做。”

    “……”陆暄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惊讶。

    他一直觉得祁雁当了皇帝也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直到现在,感受到那道黑沉的注视,以及言语之间的压迫感,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终究是变得不一样了。

    不再是普通朋友,而是君与臣。

    陆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没说,只不耐烦地一摆手:“罢了,给你就给你,我一个人回去,还能走快些。”

    祁雁微垂眼帘:“如此便好。”

    陆暄负气,转身便走,祁雁抿了抿唇,也没留他,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叫来赵戎:“不日我就要回京了,你可要和我一起走?”

    赵戎摇了摇头:“金孝仁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走!不杀了他给兄弟们报仇,我死都难瞑目!”

    祁雁又低头问卢小满:“你可要跟我回京?”

    “不要!”卢小满又不知从哪掏出她那把木头小剑,遥遥指向北方,“狄历都是坏人!和害死我娘亲、打伤我爹爹的家伙一样坏!我要杀了他们!只要杀了他们,就可以保护千千万万人!”

    “哪里来的小屁孩?”赵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还杀狄历人,就你这小身板,连马背都上不去吧?”

    “胡说!我会骑马射箭,射得可好了!”

    “真的假的,不如你射给我看?”

    “射就射,谁怕谁!”

    “行了,”祁雁打断他们的斗嘴,“既然都不走,那从今往后,赵戎,小满就交给你了,由你负责教她习武。”

    “啊?!”赵戎大惊,“我可不会照顾小孩啊!”

    卢小满挺胸抬头:“我才不是小孩,也不需要你照顾!”

    “嘿你这小屁孩……”

    “就这么说定了,”祁雁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又去不远处正在忙碌的人群里找到了卢方,“您……”

    “见过陛下,”卢方急忙停下手头的工作,“小女顽劣,给陛下添麻烦了。”

    “谈不上麻烦,小满说要留在军中,我还是要问问她父亲的意见。”

    “这孩子主意正得很,我管不了她,只能随她去了,陛下若不嫌弃,我也可留在军中做些杂事,虽上不了前线,但后勤还是没问题的。”

    祁雁点点头:“军中吃穿用度,粮草开销之类都需要人打理,先生精于记账,正适合此职,有您在,我也不怕有人在账目上造假了。”

    卢方听了这话,感动得便要跪下:“能得陛下赏识,我和小女三生有幸啊!”

    祁雁扶了他一把:“不必多礼,还望先生莫嫌军营生活辛苦才是。”

    卢方连连摇头:“我这年纪也不小了,能谋个一官半职,高兴还来不及,何谈辛苦?”

    祁雁笑了笑:“那你们忙吧。”

    “哎!”

    交代完卢方,祁雁一回头,就看见刚刚还说不会照顾小孩的赵戎已经和卢小满聊上了,还有几个正在养伤的伤员也围了过来,用还完好的手脚跟她比划起了剑招,赵戎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出招的方式不对,寻了根树枝,亲自演示起来。

    军营里的气氛似乎因这小孩的到来而活跃了一些,所有人都有了事情做,便也没空再去想别的。

    祁雁呼出一口气,心情久违地轻松起来,正想坐下吃口东西,余光忽然看到某个本该离开的家伙又回来了,不禁奇怪道:“你怎么还没走?”

    陆暄之前离开营地,却越想越气,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吃了这亏,这会儿又去而复返,相当不客气地坐在了祁雁对面:“怎么,用得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兵都交了,还不准我吃口饭再走?听说你们今天杀了羊庆功,怎么说我们范阳也出力了,这庆功宴该有我一份吧?”

    祁雁无奈摇头,吩咐手下人道:“拿些羊肉来。”

    很快一大盘烤好的羊排就摆在了陆暄面前,还有煮好的羊奶,祁雁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范阳的大功臣,吃吧。”

    “这还差不多。”

    祁雁也拿了块饼,就着羊排吃:“所以你究竟是怎么被苗霜下毒的?”

    陆暄:“……”

    正吃着,忽然有个士兵跑到祁雁跟前:“将军,我们刚又找回了一些走散的伤员,还有战马,但营地里安置伤员的帐篷不够用了,是让轻伤的腾位置,还是……?”

    祁雁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指尖沾到的饼渣,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两人迅速离去,陆暄看着他才咬了两口的食物,沉吟片刻,叫来卢小满道:“小满,你过来。”

    卢小满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跟前,吸了吸鼻子:“好香的羊排!我可以吃吗?”

    “吃吧,小赵兄弟,你也一起吃。”

    赵戎愣了一下:“你是……?”

    陆暄冲他抱拳:“范阳陆暄。”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位心高气傲,要节度使亲自三顾茅庐……”

    话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当面说人家坏话,尴尬一挠头:“总之……久仰大名。”

    陆暄却也不恼,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小赵兄弟,坐。”

    “哎。”

    赵戎拿起一块羊排就开始啃,啃得满嘴是油,正吃得津津有味,就听陆暄又道:“小赵兄弟,认得姜茂吧?”

    赵戎立刻停止了咀嚼:“当然!对了,我突然想起,之前将军让姜茂去送信,就是送给你吧!他现在人在何处?你还把他扣在范阳呢?”

    “小赵兄弟这是什么话,我早把他送回京都了,怎么,你们之前没见上面?”

    “什么?”赵戎惊讶道,“我送战报回京,并没看见他啊?”

    “据我所知,他和大巫一道,被陛下派去剑南了,或许你们错过了?”

    赵戎回忆了一下,他把塞北的消息告诉祁雁以后就晕了,昏迷了好多天才醒过来,想必那时候姜茂早已出发,对方应该看到了他,他却没能醒过来和他说句话。

    后来他急于返回塞北,也没顾得上问姜茂的情况,就这么擦肩而过。

    赵戎倍感可惜,陆暄看着他懊恼的表情,不紧不慢道:“小赵兄弟若是肯帮我一个小忙,我就跟你分享些关于姜茂的消息,你看如何?”

    赵戎不禁眼睛一亮:“什么忙?只要不违反军规,你尽管说!”

    陆暄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又转向卢小满:“小满是不是想向苗霜告陛下的状啊?”

    卢小满用力点头:“是!”

    陆暄笑得不怀好意:“哥哥今天心情好,就帮你这个忙。”

    第138章 第 138 章 夫人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赵戎一头雾水:“告状?告什么状?”

    陆暄四下张望一圈, 确定祁雁没有回来,这才压低声音:“小赵兄弟,这段时间, 你可发现陛下有什么异常?”

    “异常?”赵戎不是很理解,“你指什么方面?”

    陆暄一指祁雁放在旁边, 没吃完的饼和羊排:“就比如,经常不吃饭?”

    “……你一说这个, 确实啊!”赵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光不爱吃饭,还不爱睡觉,话也少了!将军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就说不是错觉!”卢小满道,“祁哥哥明明就是瘦了,比坐轮椅的时候还瘦!”

    赵戎挠头:“倒也没那么夸张吧……”

    陆暄:“既然如此,那就请小赵兄弟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那位大巫。”

    “写信当然可以写,但我们怎么绕过将军的视线把信交到大巫手里?要是被将军看到我们偷偷向大巫告状, 他肯定会把信扣下的吧?”赵戎问。

    “绕是肯定绕不过的,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 ”陆暄冲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我们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祁雁又在营地逗留了几日,期间,河西传回战报, 西蕃听闻狄历兵败的消息,也跟着退了兵。

    幸运的是这一仗大景成功保住了西域,不幸的是, 那位河西老将在战事中旧伤复发,不治而亡。

    祁雁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深呼吸,用力闭了闭眼。

    “厚葬。”他道。

    信使策马而去,祁雁最后回望了一眼塞北一望无际的草原和万里无云的蓝天,沉声道:“班师回朝。”

    他将带来的部分禁军留在了朔方,加上从范阳和河东扣下的人,勉强重铸起塞北防线,此刻,剩下的兵马整装待发,准备启程回京了。

    “将军,”赵戎来到他跟前,“那个……能不能请您帮我个小忙?”

    “什么事?”

    “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姜茂,”赵戎小心翼翼地将信封递来,“上次在京都没见着,这次我又不回去了,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就写了封信给他。”

    祁雁接过信封,见他这左顾右盼的窘迫样,不禁轻笑起来:“只有信?不送别的了?”

    “别的也没什么可送,送吃的路上就得坏了,算了,就这封信吧。”

    祁雁将信封收起:“嗯,行。”

    “您一定要交到他手里啊,”赵戎又叮嘱,“也千万别……偷偷打开什么的。”

    “怎么,我在你眼里是那种人吗?”祁雁一挑眉梢,“还是说你这信里写了什么见不到人的东西,怕我看见不成?”

    “……将军!”

    “好了,”祁雁不再打趣他,翻身上马,“这便走了,你们保重。”

    “将军保重!”

    “一路顺风!”

    士兵们依依不舍地冲他道别,许多人红了眼眶,声音都哽咽起来,卢方将卢小满扛在肩上,女孩朝他挥手,清脆的声音渐渐远去:“祁哥哥保重!”

    黑底金纹的龙旗迎风而动,祁雁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整齐列队的兵马浩浩荡荡。

    元兴元年,七月十四,大景天子祁雁得胜还朝,此役大景大获全胜,全歼狄历主力,狄历远遁漠北,动荡的北部边境重归安宁。

    塞北大捷的消息传回京都,晏安城的百姓们夹道迎接天子凯旋的队伍,京中一时间万人空巷,满目欢腾。

    祁雁骑在马上,看着攒动的人潮,听着这鼎沸的人声。

    上次入京,是大逆不道的反贼,这次入京,又成了英明神武的天子。

    *

    祁雁得胜还朝时,苗霜也准备启程了。

    倒不是他想在剑南逗留这么长时间,实在是脱不开身。

    南照举全国之力孤注一掷,而今大败投降,边防亏空,难以为继,西蕃国君没能拿下河西,又闻剑南战事失利,自己好心借出去的援兵,南照不好好珍惜还强抢军备,不禁勃然大怒,扬言要和南照决裂,蕃照两国的关系一下子紧张起来。

    南照面临着西蕃的怒火,兵又在大景手里扣着,左支右绌,随时有亡国的风险,不得以,南照国君向大景递来降书,希望大景能冰释前嫌,施以援手,南照愿降于大景,从此对大景俯首称臣。

    这事剑南节度使自然决定不了,只得上报朝廷,一来一回,一个月过去了,苗霜便也只能留下来,等事情彻底结束了再走。

    扣着南照的兵,又不能不给他们吃饭,这么多战俘,光靠剑南一道哪养得起,彭鸿飞看见这些人就烦,干脆把他们发配去做苦役,等什么时候朝廷发了话,什么时候再考虑还给南照。

    大景这边不急,南照却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生怕投降得晚了西蕃打过来,那样他们连大景的臣民都做不得,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西蕃河西一战损失也不小,放话要跟南照决裂,却没真的开战,南照紧赶慢赶终于顺利将自己归入大景版图,自此,南照国灭。

    大景归还了一部分兵力放在蕃照边境,边境线发生变动,又借此机会赏赐了苗民,将黔州以南各州县设为羁縻州,从此以后,这些区域便由苗民自治,不再向大景缴纳赋税。

    等一切尘埃落定,苗霜终于回到京都时,已是深秋了。

    他和姜茂两人两马,慢慢悠悠地晃进了京城,姜茂忍不住想要催他:“大巫,您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着什么急?该着急的是祁雁不是我,我能回来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苗霜冷哼一声,“知道我回来都不出来迎接,我看他也不怎么着……”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忽自身前闪过,姜茂一眨眼,面前就只剩下一匹马。

    他和马面面相觑,终于他叹了口气,牵过缰绳,继续往前走。

    这还叫不着急吗?

    要不是身为皇帝诸事繁忙,他们的陛下早去剑南抓人了吧。

    忽然,前方赶来了一队禁军,为首的那个十分眼熟,好像姓魏。

    魏然停在姜茂面前,挺胸抬头:“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入宫……怎么只有一位?”

    姜茂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来晚了,另一位已经被陛下亲自抓走了。”

    魏然:“??”

    *

    苗霜刚一进城门就被人从马背上抓下来,一路抓进了皇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某人就这么抓着他在房顶上疾走,竟然没人阻拦。

    也是,谁敢阻拦他们的皇帝陛下,寻常百姓看不清他的身影,最多只发出一声“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禁军中就算有人能看清,却也不敢拦。

    被抓着飞了一路,苗霜只感觉头晕目眩,庆幸自己早上没吃饭,紧接着,他就被人扔在了龙榻上。

    柔软的床榻将他吞没,继而又被人整个压住,祁雁将他死死按在龙榻上,深黑眼眸目光灼人。

    他嗓音很低,低得几乎有些嘶哑,直勾勾地望着他道:“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苗霜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手腕被用力按在头顶,完全挣脱不得,只好维持这个姿势:“不是你自己把我派出去的吗?”

    “朕只要你协助剑南,战事结束你就可以回来,为何迟迟不归?朕屡次三番给你传信,你全都置之不理?”

    “陛下何时给我传信了?”苗霜故意装傻,“我去苗寨给你借人,战事结束了,我总得把他们送回去,族人热情,自然留我吃饭,圣子许久没见了,黏着我不让我走,我也是诸事缠身呢。”

    “……”

    “你也知道黔地偏远,收不着你的信,实属正常,我本来都打算过完苗年再回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祁雁已经忍无可忍,狠狠地吻了上来。

    他本以为苗霜会和他前后脚返回京都,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他差点就要亲自南下抓人,被范青书劝了半天才劝住。

    寄去的信苗霜也不理会,要不是还有姜茂给他回信汇报行程,他都要怀疑苗霜真打算留在苗寨不回来了。

    他甚至想了好几种办法,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把人绑回京都,最终却一条也没实施,生怕惹苗霜生气,对方彻底消失给他看。

    若是换作别人,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有信心把人抓回来,可苗霜不一样。

    就凭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蛊术,他想逃,谁能奈何得了他?

    祁雁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发疯一般在他嘴唇上亲吻啃咬,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让他彻底跑不掉才好。

    苗霜连日赶路,已经相当疲惫了,其实不大想和他亲热,但看某人这么热情,便也半推半就,随他去了。

    衣带被解下,下一秒,却绑住了手腕,系在床头。

    苗霜的眼神变得有些危险,姓祁的竟敢把他绑在床上,就要放几只蛊虫咬断带子,却感觉祁雁的手掐住他的腿根,强行分开来。

    指节探入,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苗霜皱了皱眉,总觉得今天的祁雁体温有些高。

    不过这家伙的体温一直都比他高,或许是太久没亲热了,少了一些习惯成自然,他被祁雁吻得快要喘不过气,也无暇顾及更多。

    祁雁并没给他太多适应的时间便强行闯入,细微的疼痛让苗霜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好烫。

    第139章 第 139 章 别离开我,好吗?

    苗霜忍过那一阵不适, 仰头在他唇角啄吻:“我怎么觉得你瘦了?”

    祁雁又进寸许:“夫人不在,我终日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怎能不瘦?”

    “哈……”

    灼烫感烙在体内, 带来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胀痛,一别数月, 早已熟识的身体又变得有些许陌生,需要重新习惯,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初遇之时,回到了那个新婚之夜,只不过那时是他强迫祁雁,而现在成了祁雁强迫他。

    苗霜被他绑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体起起伏伏,完全分不出心来操纵蛊虫,竟也难得体验了一把祁雁当时的感觉,只能被动承受的滋味实在让人很是难受。

    可被找对了位置,又实在舒服……他便在难受与舒服之间摇摆不定, 一时竟形容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猩红的眼眸渐渐变得有些迷离,他忍不住绞紧了祁雁的腰, 可祁雁竟不肯把衣服完全脱掉,碍事的布料阻隔在他们之间,拦住了对方的体温向他身上渗透。

    苗霜实在很想把他扒了,用不了手,就干脆用嘴,他咬住对方襟前的带子, 随着那节奏一点一点抽开,就在即将成功之时,祁雁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又将快要散开的带子塞了回去,低头吻住他的唇,彻底封死他不安分的唇齿。

    这令苗霜暴躁更甚,报复般狠狠一绞,便听祁雁轻抽一口冷气,差点颜面尽失。

    他艰难忍住了,低哑的嗓音落在苗霜耳边:“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声带的振动带来丝丝麻意,苗霜终于有机会能换口气,没好气道:“在被你做。”

    祁雁顿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在他颊边轻轻蹭了蹭:“那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苗霜动了动手腕:“你放开我,我就高兴。”

    “明明是夫人不肯放开我,”祁雁也动了动,“我若给你解开,你又跑了怎么办?”

    苗霜被他反复摩擦,难受得想哼哼,呼吸有些急促:“都被你钉死在这了,还怎么跑?”

    祁雁却不肯上他的当,手掌贴住他的腰身,用力揉搓他柔韧的皮肤,掐出几道泛红的指印。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苗霜只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直觉告诉他今天的祁雁绝对不对劲,可彼此都兴致正盛,谁也不愿在此时终止。

    滚烫的东西将他的身体搅得天翻地覆,快要把他捅穿了,体内体外全都是祁雁身上的热度,苗霜被他戳得意乱情迷,只得狠狠咬住他的颈窝,反复啃咬那一小片从衣服中露出的皮肤,在上面留下层层叠叠的渗血的牙印。

    祁雁并不阻止他,疼痛的感觉带来鲜活和真实,无数个日夜的思念在这一刻凝成实质,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在疯狂的研磨之后喷薄而出。

    苗霜被热流灌了满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忍不住蜷起脚趾,体内过了许久兀自抽颤不休。

    祁雁又待了一会儿,直到尾韵散去才撤离,他小心解开苗霜手腕上绑着的衣带,将他擦干净了,用被子裹住,自己则换掉身上弄脏的衣服,转身离去。

    苗霜眯着眼睛,餍足过后,懒散得不想动弹,过了好半天才克服身体的本能,打了个哈欠,艰难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叫来明秋,让明秋帮他拿了身干净衣服,又吩咐他收拾床榻,自己则离开房间去找祁雁。

    腿还有点发软,甚至残留在体内的东西也没清理,但他现在不想管这些。

    祁雁已经回到了前殿,苗霜走了半天才找到人,有时候难免痛恨这皇宫太大,姓祁的有轻功傍身倒是跑得快。

    姜茂也已经抵达了皇宫,向祁雁复命,祁雁顺手把桌上的信封交给他。

    姜茂接过那信封,看到上面的狗爬字,一眼就认出是谁写的,不禁有些诧异:“赵戎竟会写信了?”

    “说许久未见,有些想你,便托我给你稍封信——看完记得回。”祁雁道。

    姜茂满怀期待地把信封拆开,里面的内容却让人哭笑不得,赵戎提刀的手拿起笔来估计怎么都别扭,字迹歪歪扭扭,错字连篇,句子也是啰里吧嗦狗屁不通,还不如找代笔来写。

    中心思想无非是“想你了,什么时候能见面”,这么简单的内容居然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一张纸竟还没写完,后面还有一张,姜茂看得眼睛疼,但还是耐着性子看完,不料才翻到第二张,他的表情就变得古怪起来。

    后面这半封信……好像不是写给他的啊。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祁雁,皇帝陛下正在浏览一封同样狗屁不通的奏折,看起来对信里的内容全无所觉。

    听说他们七月份就回京了,这信一定也是那时候捎回来的,在祁雁手里放了两个月,他竟没把信拆开看看。

    赵戎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怎么看也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主意。

    姜茂拿着这张薄薄的信纸,莫名感觉信纸烫手,正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背刺将军,余光就扫见一道身影进了殿内。

    能不通报就进来的,必定是大巫无疑,果不其然,苗霜直奔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祁雁,你……”

    不等他把话说完,姜茂火速上前,将烫手山芋脱手:“大巫,这是赵戎给您的信。”

    苗霜愣了一下:“给我?”

    正在和奏折斗争的祁雁也抬起头来,诧异道:“你说给谁?”

    回想起赵戎特意叮嘱让他别偷看,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个闪身到了苗霜跟前:“拿来我看。”

    苗霜眼疾手快把信纸抽走,祁雁只觉手腕传来细微的刺痛,那是体内的蛊虫被苗霜强行操控的征兆。

    虽然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滋味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停住动作,便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苗霜已经开始阅读那半封信。

    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这笔烂字,写得很好,下次别写了。

    他努力辨认着赵戎的字迹,只见信上写道:“大巫,你快管管将军啊!这两个月来他整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整”字糊成一团,“寐”字还写错了。

    “一天就吃两块饼子,人能受得了吗!我起的时候他已经起了,我睡下了他还没睡,我都怀疑他到底合没合眼。”

    “将军最近很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但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大巫你医术好,你给他看看!”

    苗霜看完了信,缓缓抬起头来。

    祁雁站在对面,警惕地看着他:“赵戎跟你说了什么?”

    苗霜却不答,而是一指旁边的坐榻:“你给我坐那。”

    祁雁看着他的表情,感觉不妙:“到底怎么……”

    话还没说完,手腕又开始疼,这回连腿都在疼了,他急忙妥协:“我坐便是。”

    苗霜坐到他对面,命令道:“手给我,两只。”

    祁雁乖乖伸手,放在床桌上,苗霜将指尖搭上他的手腕,仔细给他诊脉。

    这脉象乍一看倒没什么异常,只是比平常略快,但他能感觉到祁雁手腕上的皮肤也在发烫,这绝对不是他的错觉,定是某人的体温本就高得不正常。

    他看了对方一眼,道:“把内力撤了。”

    祁雁:“……”

    他没撤内力,苗霜也没收回手,两人一时间陷入僵持。

    在一旁观望的姜茂感觉气氛不对,唯恐自己再待下去会被战火波及,他果断后退两步,转身就跑。

    苗霜指尖微微用力,对方腕间的筋络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冷冷道:“是太久没尝过被蛊虫控制的滋味了,心里痒痒?”

    “……”手腕上的刺痛已经到了极限,开始有脱离掌控的感觉,祁雁叹了口气,慢慢撤去了护体的内力。

    终于摸到真实的脉象,苗霜忍不住眉头跳了跳,怒极反笑:“用内力改变脉象骗过我,能耐了你?”

    祁雁沉默,别开眼不看他。

    苗霜却猛地冲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是觉得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知道是吧?我不问,你就不打算说?之前是谁向我承诺不会再隐瞒我任何事?是不是你,我的陛下?”

    祁雁瞳孔微微收缩,被他逼得身体向后仰,直撞上坐榻的后靠,木头硌着他的脊背,不知碰到哪处旧伤,浑身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苗霜一把扯开了他的衣服,只见那具劲瘦躯体上随处可见暗色的伤疤,大抵是在外征战时受的伤,他并不意外某人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也没期望他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但唯独没猜到两个月过去这些疤痕竟还没从他身上消失。

    祁雁身体里的蛊虫会主动帮他修复这些伤痕,但蛊虫干活也要消耗气血,现在蛊虫罢工了,只能说明某人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了支撑不起蛊虫消耗的地步。

    赵戎在信里说祁雁常常不吃饭不睡觉,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穿着衣服尚且不显,一旦把衣服脱了,就能立刻发现他消瘦了许多,比当初刚从大狱里放出来时也不强多少了。

    还好意思骗他是因为太想他才瘦的,亏他说得出口。

    苗霜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几个月没盯着他,就又能把自己作践成这样,他这辈子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

    “这就是你跟我做都不肯脱衣服的原因?”他死死瞪着他,“是觉得不被我看见就万事大吉?那你又抓我回来做什么?只要我不回来,你就能一直瞒下去,没人知道你这个皇帝哪天活活把自己饿死。”

    祁雁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该如何辩解,最终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腰:“苗霜,我想你了。”

    苗霜扣住他的手腕,就要将他的手掰开,却听他又道:“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只有你,我不想连你也丢下我。”

    “别离开我,好吗?”

    第140章 第 140 章 别走,求你。

    苗霜落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一顿。

    那皮肤上的温度愈发烫了, 撤了内力以后,他似乎更加无法阻止伤病的蔓延。

    苗霜终究是没忍心掰开他的手,内心的愤怒犹如渐退的潮水, 最终剩下的唯余叹息。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他问。

    “不知道,”祁雁抱着他不肯撒手, 把脸贴在他身上,有些疲倦地合上眼, “可能很久了。”

    回京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靠内力压制身体的不适,现在被迫收了内力,浑身的疲惫和酸痛开始疯狂上涌,变本加厉地想要将他吞噬。

    苗霜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和眼底的乌青,又问:“多久没睡过好觉了?”

    “有几个月了。”祁雁轻蹭他的手掌,对方指尖的凉意冰得他很舒服,能给他发热的头脑降温。

    “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你不在身边以后。”

    “……”苗霜倍感无语, 刚登基那几天他就感觉祁雁状态不对,捅了自己一剑, 他还以为他过去那个劲儿了,给他把脉也没再看出太多异常,便以为他只是暂时心情郁闷,过一阵子就会好。

    谁料非但没好,还越来越严重了,雁归军的事终于彻底将他击垮, 他用生死蛊强行让他振作也无济于事,可当时时间紧迫,他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一直以来都对祁雁抱有太高的标准, 总觉得他不会真的倒下,却忘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极限,会有支撑不下去的那天。

    就算是泊雁仙尊,也会有精神崩溃的时候,一向孤绝冷淡之人也会露出绝望的表情,会嘴唇颤抖地求他不要死。

    又何况是现在的这个。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竟敢隐瞒病情欺骗于他,他扣住对方的下颌,迫使他抬头看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不想让夫人担心。”

    “……”

    现在倒是坦诚了,但这迟来的坦诚并不能让苗霜就此放过他,冷冷道:“你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事情败露的那天,我就不担心了?”

    “事情败露,你会生气。”

    “……所以呢?”

    “生气了就会折腾我。”

    “然后?”

    “就没多余的心思用来担心了。”

    苗霜:“……”

    真想拧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水。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摸向对方额头,果不其然,烫得要命。

    不光装了水,还烧开了。

    不然怎么能说出这种胡话。

    他没好气道:“还能站起来吗?回寝殿。”

    “不回,”祁雁竟拒绝了,“朕还有奏折没批完。”

    苗霜才压下去的怒火又噌地一下蹿了起来,眉头一皱:“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批什么奏折?”

    “朕没病,”祁雁坚持,“用内力本来能压制住,是你非要我撤了,我再重新压制下去,你别管我。”

    苗霜:“…………”

    祁雁松开抱着他腰的胳膊,居然还真尝试去用内力压制,却不知为何浑身没劲,这内力一散,就再集中不起来了。

    “压制啊,”苗霜在一边看戏,皮笑肉不笑道,“不是没病吗,不是用内力就能治好吗?快原地痊愈一个给我看看,我的好陛下?”

    祁雁尝试了半天也没成功,身体绵软无力,头脑也昏昏沉沉的,他有些狐疑地看向苗霜:“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我可什么都没做,”苗霜把手一摊,以证清白,“你这么厉害,还需要我做什么?我这个医师全无用武之地啊,你自己就能搞定一切。”

    祁雁百思不得其解:“可我压制不了了。”

    “废话,”苗霜终于神色一凛,“自己病成什么德性了自己不清楚?自欺欺人别真把自己骗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寝殿?!”

    陡然拔高的音量让门外候着的太监们齐齐一哆嗦。

    居然让陛下“滚”……也就只有大巫敢说这种话了吧。

    祁雁愣了一下,好像终于意识到内力并不能治病似的,撑住坐榻扶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这一起身更是晕得厉害,路都走不稳了,苗霜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喊来明秋帮忙,两人半拖半架地总算把人弄回了寝殿。

    祁雁被按在龙榻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苗霜扶他躺好,吩咐明秋道:“你看着他点。”

    明秋点头:“是。”

    苗霜转身便要离开,却又被祁雁抓住了手腕,对方滚烫的掌心烙着他的皮肤,却没有几分力度,只勉强做出挽留,虚弱道:“别走……”

    “我去给你配药,听话,安静躺一会儿。”

    苗霜尝试掰开他的手,却引起对方更大的抗拒,祁雁拼命抓住了他,一只手力气不够,就两只手,苦苦哀求:“别走,求你。”

    苗霜:“……”

    明秋适时地开口道:“大巫,要不您将药方写下来,奴婢去抓药吧。”

    “也罢,”拗不过缠人的病人,苗霜叹了口气,“去拿纸笔。”

    明秋迅速为他摆好笔墨,苗霜一只手还被祁雁抓着,对方怎么都不肯松手,他只得坐在床边,就着这个难受的姿势单手写完了药方:“速去,煎好了送来。”

    “是。”

    明秋快步离去,苗霜轻轻握住祁雁的手,感受着他愈发虚浮的脉搏,又唤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去帮忙打了盆冷水进来。

    苗霜将毛巾用冷水浸湿,拧得半干后放在祁雁额头,浑身高热的祁雁被冰得一个激灵,就要挣扎。

    “别动,”苗霜按住他的手,“再不降温,想烧成傻子?”

    虽然本来也是个傻子了。

    祁雁这才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怎么还不睡觉?”苗霜问。

    “睡不着。”祁雁嗓音低哑,虽然脑子很沉,身体很累,精神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可就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等下喝了药就能睡着了。”苗霜道。

    “嗯……”祁雁思索了一会儿,高烧让他思维迟缓,“朕不喝药。”

    苗霜:“?”

    “朕还有奏折没批完。”祁雁说着,竟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好像完全忘记刚刚这个话题已经进行过一遍了。

    苗霜一把按住他,又按住差点从他额头滑落的毛巾,耐着性子道:“批不完明天再批。”

    “明天有明天的事,明早还要会见朝臣……”

    苗霜眉头跳了跳:“帮你告假。”

    “不能告假,最近朝中事务繁多,朕没空休息。”

    他说着又要起身,苗霜深吸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他果断接管了祁雁身体里的蛊虫。

    “……唔!”祁雁只感觉浑身一阵剧痛,手脚瞬间不听使唤了,整个人跌回原位,他拼命想要挣扎,却动弹不了一丝一毫。

    苗霜取下已经温热的毛巾,重新浸凉以后狠狠按回他额头,阴沉沉道:“不想休息一天,那就休息一辈子,我现在就取了你的性命,省得你病死还要多花时间,多浪费药材抢救你,你就当这个即位五个月就病死的皇帝,也算是载入史册了,你看如何?”

    祁雁感觉到他的攻击性,慢慢地抿住唇,不敢再吭声了。

    苗霜冷笑道:“怎样,还折腾吗?”

    祁雁摇了摇头。

    苗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听话就对了。”

    白蛇从他袖子里爬出来,在祁雁身上游走,冰凉的蛇鳞擦过他滚烫的颈侧,带来一阵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凉意。

    祁雁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动不了又睡不着,别提有多难受,向苗霜投去求助的眼神,想请他高抬贵手,对方却视若无睹。

    不知第几次更换毛巾,明秋终于端着煎好的药回来了,苗霜接过药碗,舀了一勺,轻轻吹凉后送到祁雁唇边:“喝。”

    祁雁乖乖张开嘴,喝下了药。

    苗霜拿出自己两辈子的耐心,亲自喂他把一碗药喝完了,明秋收走空碗,退出房间。

    药力很快上涌,没过多久,祁雁就感觉到汹涌的困意,意识在名为疲倦的海洋中漂浮,挣扎着不愿下沉。

    昏睡过去之前,他最后道:“你不准走。”

    “我不走,”苗霜轻声道,“我保证你醒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我。”

    笑话,药都喝了,什么时候醒来还不是他说了算。

    祁雁似乎有被安抚道,合上已经灌铅的眼皮,沉沉睡去。

    苗霜长舒一口气。

    总算睡着了,以前生病却也没这么缠人。

    他给祁雁盖好被子,终于能暂时离开,叫明秋进来照顾着,心情有些烦闷地出去透了口气。

    刚好在门口碰上姜茂,对方往屋里看了一眼,隔着屏风,感觉室内一片安静,低声询问:“将军他怎样了?”

    “喝过药,睡下了。”苗霜道。

    “病得严重吗?当真如赵戎心中所说,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差不多吧,”苗霜有些头疼,“病得不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是表症,根源在于长时间的心绪郁结,已经开始影响到身体,估计要调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姜茂回忆了一下:“我记得在苗寨时,他便有几次说心口疼,和这有关吗?”

    “嗯,”苗霜点头道,“后来用蛊虫帮他重塑了经脉,我还以为他这毛病已经好了,谁想到得知雁归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以后,竟又再次发作。”

    “那经久不愈的剑伤,也与这有关吗?”姜茂又问。

    “这我还真说不好,”苗霜皱了皱眉,“按理说,不应该……”

    但这伤他的蛊虫都治不好,连他也无法解释了。

    或许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祁雁并非与他一起误入书中世界。

    他濒死时静止褪色的时空,以及这本不该发生的,脱离“原著”的剧情。

    可祁雁现在记忆全无,没人能为他解答疑惑。

    苗霜狠狠一咬牙:“该死的祁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