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心魔 两个祁雁?
他仰头看着天上那轮诡异的月亮, 玉盘上的阴影忽然动了,一道黑影倏地向他掠来。
苗霜眼前一暗——纵然这里本来也不亮,如果不是地面上的积雪反射着零星的月光, 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你居然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讥诮的声音划过耳畔, 和那阴暗扭曲的影子一样阴冷又粘稠。
……谁在说话?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祁雁,却又不完全像, 毕竟,苗霜从没听过祁雁用这种怪异的语气说话。
“你是何人?”他问。
耳边风声呜咽不止,仿佛将他的声音也埋进雪里,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极不真切。
“我是何人?”黑影轻笑着,在他周身环绕游走时,让人感觉像是在被冰冷的湖水舔舐。
黑影停在他面前,渐渐凝聚出一道人形来,黑色的雾气化作三千青丝,织就成破败的墨色道袍, 最终,一张熟悉的面容从浓雾深处剥离, 慢慢清晰。
“你说我是何人?”黑影扬起唇角,“怎么,许久不见,已经把我给忘了,我的好师弟?”
苗霜:“……”
祁雁?!
他有些难以置信,完全不敢相信祁雁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和曾经那个孤高冷淡的仙尊判若两人,如果硬要说的话,这个祁雁更像是魔尊时期的自己。
看着他怀疑的眼神, “祁雁”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他又上前一步,阴沉道:“当年你身负重伤,神魂几乎碎尽,我拼尽全力才把你救回来,又将你放在识海当中温养千年,而今你终于醒了,却装作不认识我?我的好师弟,你怎可这般薄情?”
那语气又是幽怨,又是愤恼,苗霜看他不像个仙尊,倒像个缠人的男鬼。
泊雁仙尊嘴里绝对说不出这种话,倒是和祁雁将军有些神似,却又比祁雁将军还夸张得多。
“你说我沉睡了一千年?”苗霜问,“你说……这里是你的识海?”
“那不然呢?”“祁雁”阴森地盯着他瞧,仔细看时,苗霜才发现那双眼珠里漆黑一片,竟没有眼白。
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诡异,由雾气凝聚起来的人形也不甚完整,残破的袖管里没有双手,只有不断变换的雾气,黑雾缠绕上他的手腕,顺着手臂向上攀援,森然潮湿的寒意让苗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或许也没有鸡皮疙瘩可起,毕竟他现在也是魂体状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快要被黑雾吞没的手,是半透明的。
“如果这里是你的识海,如果你是祁雁,”苗霜抽回自己的手,指向身后,“那他呢?”
一望无际的雪野当中,有一人正盘膝静坐,雪色道袍一尘不染,冷白的肤色犹如皓月投下的月华,他双目紧闭,那张熟悉的面容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却眉发皆白,浑身上下似乎再找不出第二种色彩。
这方田地之中,竟有两个祁雁。
苗霜能感觉得到,白色的那个确是祁雁的神魂无疑,但黑色的这个,也并非不是。
两道人影都有着极强烈的祁雁的气息,一道清绝神圣不可玷染,一道却如月色下的阴影,阴暗扭曲,污浊不堪。
“他?哈……”黑色的祁雁看着那皓如霜雪的人,面上流露出刻骨的恨意,表情近乎狰狞,“青锋派的掌门,仙道馗首,自诩要庇佑苍生,却是个连自己的师弟都保护不好的废物。”
他狞笑着绕到苗霜身前,挡住他的视线:“是他杀了你,是他害死了你!明明你才是他的至亲之人,可他选择天下苍生独独不选你!他抛弃了你,我的好师弟,你恨不恨他?你一定恨他,道貌岸然的泊雁仙尊,他配不上你一根头发!”
苗霜后退一步,黑影却再度逼近,湿冷的寒意令人呼吸微窒:“凭什么是你,苗霜?凭什么被抛弃的是你,凭什么被选中的是他?!师尊抛弃你,修真界抛弃你,连你最信任的师兄都抛弃了你!”
“你为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又得到了什么?你献上性命,穷尽一生,日日忍受魔气侵蚀,痛苦、混乱,却没人懂你!没人记得你,苗霜,人们只道你是个穷凶极恶的魔头,只为你的死拍手称快!”
苗霜:“……”
“万魔峰上日复一日,你在等他,你等他救你,你对他的承诺深信不疑,可到头来,你却只等到他的长剑刺穿你的心脏。”
黑影绕着他踱步,浓稠的雾气聚了又散:“好疼啊,苗霜,你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剑的滋味,你如此信任他,却换来他的背叛,青锋派又一次拯救了修真界,却是踩着你的尸体,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牺牲的只有你一人。”
“他和历代掌门有何区别?没有,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同门,这样虚伪的仙门居然能当仙道第一大派,哈哈……”
“伪君子们都该死,你说对不对,我的好师弟?”
他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苗霜:“泊雁仙尊心里没你,但我有!只要你我联手,我们一起杀了他,我就能占据他的躯壳!我答应你,我会帮你杀尽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帮你屠了青锋派,让所有负你之人血债血偿!”
苗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终于明白这黑影是什么了。
那的确是祁雁的一部分,或者,叫他“祁雁的心魔”更为准确。
道心坚定如他,竟也会生出心魔。
他偏头看向远处那道苍白的人影,神色复杂。
“……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他?”心魔见他内心毫无波动,不禁有些恼火,“你难道不恨他?是他杀了你,是修真界的所有人一起杀了你!”
“没有谁生来就该死,生来就该被抛弃!想想你的父母,他们送你来仙门是为了避难,如果他们得知你惨死于仙门之手,该有多痛心?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他们为你肝肠寸断?!”
“我的爹娘已经死了,甚至连我也已经死了,”苗霜平静道,“凡人之命不过百年,就算是天道,也不能让三千年前的人死而复生。”
“……”心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所以你就这样认了?别忘了,泊雁仙尊修的是苍生道,你这般爱他,可有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你对他而言,和灵兽仙草也并无区别,仙尊博爱却不偏爱,你为他倾尽所有,也不过换他匆匆一瞥。”
“答应我,和我一起杀了他,”心魔再次缠上来,“杀了他,我便是他!去他娘的苍生道,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道,我之大道只为苗霜一人,苍生只配作衬!若苗霜身死,天下苍生又之于我何?!”
有那么一瞬间,苗霜几乎有些心动。
他自然想当祁雁心中的唯一,可他又清楚地知道,若祁雁心里真的只有他一人,那祁雁就不是祁雁了。
他笑了笑,对心魔道:“如果祁雁不在乎我,那你又从何而来?没有人会为了不重要之物生出心魔。”
“……”
苗霜说完便绕过他向前走,心魔咬牙切齿:“……站住,你给我站住!”
苗霜充耳不闻,他知道这心魔不会伤他,因此更加胆大妄为起来,朝着远处的人影走去。
泊雁仙尊的神魂依旧盘膝打坐,似乎对他的醒来全无所觉。
苗霜抬起头来。
在静坐的祁雁头顶,悬着一柄剑。
一柄足有百丈高的巨剑,一眼望不到尽头,下窄上宽,形似那终年积雪的青锋山。
越是走近,那剑的轮廓便越是骇人,锋利的剑尖闪着寒光,似要刺穿人的眼,万钧之重的剑身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空中坠落,将剑下之人碾为齑粉。
寒意源源不断地从剑上渗透出来,顺着剑尖落下,淌落的白雾化作晶莹的雪粒,被寒风卷向四面八方。
苗霜逆着风雪继续接近,明明这里只是识海,他却感觉自己要被活活冻死了,终于走到祁雁面前时,他看到那雪发素袍的仙人已满头白霜,凛冽的寒气将他笼罩其中,似要将他冻结于此。
苗霜仰起头,从这个角度望去,头顶的巨剑更是压迫感十足,让人汗毛倒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识海内的景象根据主人的心境幻化而成,这里的景色并不是真的,可这有如实质般的巨剑又代表什么?
他曾对祁雁说,让他去做那仙门首座,高高在上地立于山巅,便可号令天下众生。
祁雁早已是仙门首座了。
可那本该匍匐在脚下的青锋山,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
苗霜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心魔还在身后阴暗地尾随着他,却不知在畏惧什么,不敢靠得太近,只阴阳怪气道:“你在怜悯他?废物有什么值得怜悯,你又不是没跟他双修过,难道不知他识海之内是怎样一副景象?”
苗霜有些诧异地回头:“我何时跟他双修过?”
虽然他的确囤了一大堆双修秘籍,却也没能派上用场。
“没有吗?”心魔顿了一下,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那自然最好。”
苗霜:“……”
不想搭理这奇奇怪怪的心魔了,苗霜伸手在祁雁面前晃了晃,对方却没有半点反应。
要怎么才能将他唤醒?
正思考着,寒风吹动地面上的细雪,有什么东西从积雪中露出一角。
苗霜弯腰将那东西从雪中刨出。
这是……一本书?
轻轻拂开书上的雪粒,封皮上几个烫金的大字在他指尖闪过流光。
《大道书》。
苗霜视线一凝。
他对这东西有印象。
大道之书,乾坤之卷,这是仙界至宝,据传是上古之时由天地灵气所化,可自行记录修真界发生的一切大事。
此物数千年来皆由仙门第一大派保管,在青锋派手中已经很久了,祁雁是青锋派掌门,能拿到这书倒也合理。
只是……它应该保存在青锋派的仙宝阁里,为什么会在祁雁的识海?
苗霜将书翻开。
不管了,他或许能够通过这书,搞清楚一千年前他死以后,修真界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第152章 泣血 仙尊难道和那魔头有染?
书页缓缓在面前展开, 起初纸上空白一片,过了一会儿,开始有文字浮现出来。
据说这书会自动根据翻阅者的身份改变字体, 遇到人族则显示人族文字,遇到妖族显示妖文, 不过若是翻阅者境界修为太低,就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几千年前人族修士第一次发现这本书时, 它还是竹简的样子,现在也与时俱进,变成了纸张。
苗霜快速翻了几页,很快发现了有关青冥君的记录,师尊果然没骗他,第一任被杀的魔尊,就是青冥君本人。
后面的内容他没兴趣细看,直接翻到他和祁雁惊天大战的那一页。
他们在万魔峰上打了七七四十九天,落在这书中时, 却不过寥寥数语。
苗霜将手掌按在书页上,凝神静气, 闭眼再睁开,只见纸质书页上泛出水一样的波纹,以他的手掌为中心,一圈圈荡漾开来。
水波从书页扩散到周身,蔓延向整片识海,周遭的景色变了, 一望无际的雪山化作焦土,四野遍地是残砂碎砾——苗霜一眼便认了出来,这里正是万魔峰, 只不过是被他们损毁以后的样子。
彼时的祁雁就在前方,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道袍。
苗霜走上前去。
他看到祁雁怀中抱着“苗霜”——亲眼看到自己死时的画面多少有些诡异,但为了搞清楚真相,他务必要将这些内容看完。
死去的苗霜倒在祁雁怀中,雪色的长发几乎与他的道袍融为一体,苗霜看到“苗霜”微微扬起的唇角,不禁怔住。
原来……那时的自己,是笑着的吗?
祁雁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指尖沾染的血却将他蹭脏了,只得胡乱用袖口抹去,一尘不染的道袍被血污浸透,快要辨不出原本的样子。
他又想帮苗霜整理凌乱的头发,可他浑身颤抖得厉害,折腾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反而让头发缠在指间,不小心弄断了几根发丝。
苗霜注视着他,神情复杂。
那时的祁雁还如此笨拙,和他的鸣川师兄一样不善言辞,人们都说他冷淡孤傲难以接近,却不知他只是不懂如何融入人群罢了。
生来便是天上雪,生来便是水中月,真不知道他后来又经历了什么,才能……
苗霜回头向身后望去。
心魔还在附近,他躲在了一处残破的石头后面,只露出半张脸,阴沉地望着他。
……才能生出这样的心魔。
祁雁终于放弃了帮苗霜整理仪容,他视线落在对方心口,那柄长剑还死死地嵌在苗霜心脏当中,鲜血已经开始凝固。
他想要把剑拔出来,却根本不敢下手,只怕剑一拔出,尸体会损坏得更彻底,他伸手握住被血污覆盖的剑柄,许久,却没能把剑拔出分毫。
终于,早已耗尽的灵力再次积攒起来,浅淡的白光顺着掌心攀上剑身,只听铮的一声,那柄雪亮的长剑竟从中间断作两截,剑身嗡鸣不止,似在呜咽。
苗霜愣了一下。
祁雁……竟然亲手折断了自己的本命剑?
这剑是他们拜师时师尊所赠,铸剑所用材料是一块世间罕见的寒铁,乃青锋派珍藏千年的灵宝,祁雁灵根为冰,这剑在他手里,威力翻倍不止。
陪伴了他近两千年的本命剑,就这么被他折断了。
断裂的剑刃从“苗霜”伤口中滑落,祁雁终于能把剑从他身体里取出来,他将断剑扔在一旁,紧紧抱住怀中那具渐冷的尸体,哽咽的嗓子几乎吐不出清晰的字句,只一遍又一遍地唤他:“小霜……”
苗霜叹了口气,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正打算跳过这一段,却远远听到谁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数道由远及近的身影。
合力诛魔的正道修士们再次现身,之前仙尊和魔头的交战他们根本插不进去手,为了不被波及自身,只能有多远跑多远,现在,终于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
隔着老远他们就感觉到万魔峰的魔气散尽了,四野为之一清,毫无疑问,这一次他们又是胜利的一方,邪魔终究难压正道。
修士们笑逐颜开,纷纷向祁雁道贺:“泊雁仙尊又一次救我们修真界于水火,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泊雁仙尊不愧是仙道翘楚,青锋派不愧是第一仙门!这天下第一修士的称号,舍仙尊其谁!”
“是啊,是啊!这魔头好生厉害,我修道三千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魔修呢!多亏了仙尊出手,不然我们这些人,都要成魔修们的养料了!”
“哈哈!不错!”一个身材健硕的赤膊修士拍了拍胸口,“解决了修真界大患,我这心里甚是痛快!此番回去,我牵头,给泊雁仙尊大办庆功宴!我派珍藏的天露酒,拿出来给道友们分了!”
“哎呦!项老怪大手笔!”修士们惊叹道,“听说这天露灵液,乃是天露池被魔气污染之前所酿,到现在,得有快万年了吧!”
“不过项老怪,你们惊霆刀门除了练刀,还练体,莫非也是这天露灵液的功劳?咱们喝了你家这酒,不会也像你似的,练出一身腱子肉吧?”
项老怪双手叉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惊霆刀门如此有诚意,我九棋谷也不能让大家看笑话,”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轻拨拂尘,“我便拿出谷中至宝,万年灵龙的遗蜕,共存龙血八百四十滴,龙骨一千二百块,龙鳞三万六千片,泊雁仙尊想取几何?剩下的,皆分与诸位道友。”
“灵龙遗蜕?!”修士们惊得破了音,“莫掌门此言当真?”
老者轻捻胡须,微微一笑:“落子无悔。”
修士们兴高采烈地商议着庆功宴的事,谈论自己打算拿出什么宝贝来添彩,又暗忖自己能得到什么,一时间人声如潮,竟无人在意那庆功宴的主角,泊雁仙尊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有人注意到祁雁的异常,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向他投去视线。
“仙尊?”有修士上前一步,“仙尊为何久不起身,可是受了伤?在下是医修,仙尊若不嫌弃,可否让我帮您看看?”
祁雁充耳不闻。
“他怎么还抱着那魔头的尸体……”有人小声议论,“那魔头死透了没?”
“死透了,绝对死透了,这附近已经没有一丝魔气,想必魔丹都被仙尊捣碎了吧。”
“可仙尊的剑好像也断了……”
“什么?!”
众人这才惊觉地上有一柄断剑,谁人不知剑对剑修来说有多重要,折了剑就像丧了命,人们立刻明白了泊雁仙尊状态不对的原因,一定是断了本命剑,悲伤过度。
“仙尊莫伤心,我们惊霆刀门最善铸造,一定帮你打一柄更好的!”项老怪拍着胸脯保证。
“你们惊霆刀门打出来的刀品质是不错,可你们只会铸刀,哪会铸剑?”另一个修士道,“还得是我们万剑宗,全修真界剑修的剑几乎都由我们供应,没一个说不好,这铸剑之事就包在我们身上。”
“你这家伙……”
“既如此,不妨就用我们九棋谷的材料吧,”拂尘老者上前一步,“以龙骨为刃,龙鳞为鞘,龙血淬炼,保证此剑为天下第一利器,正配天下第一的剑修。”
“莫掌门此计妙啊!”
“仙尊你看如何?仙尊?”
祁雁终于慢慢站起身来。
他抱着那具早已冷却的尸体,低哑的嗓音似含着血气,他没有回应任何人任何门派的攀附,只沉声问:“为何?”
“什么为何?仙尊为修真界除此大患,我等自然要答谢仙尊,何谈为何?”
“我问你们……为何违背我们的约定,为何背着我私自讨伐魔尊?”祁雁看着怀中已逝的人,如火的红衣被鲜血浸透,而今血迹干了,那衣袍上的斑驳犹如铁锈。
“我的诸天缚魔大阵,明明只差一点就要成了,”他咬着牙道,“只差一点。”
“……哈?缚魔大阵?”项老怪抱起胳膊,“你还在研究那鬼东西啊,仙尊?我早都说了,你是个剑修,本就不精于阵法,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没有一个阵修能把它顺利地复原出来,那玩意早就失传了,你执着于此有什么必要?”
“说的是啊,仙尊,而今那魔头都死了,您就不必再想那什么大阵了吧?虽然剑断了,我们也为您遗憾,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莫掌门提供的灵龙遗蜕,新打造出来的剑绝对不比您以前的差啊。”
“我怎么觉着……仙尊有点奇怪啊,”有人低声耳语,“他明明能杀那魔头,却为何要用缚魔大阵?他不会根本不想杀他吧?”
“你才看出来吗?我早就想说了,他一直守着那魔头的尸体,不赶紧将其挫骨扬灰以绝后患,反而还抱在怀里,谁家仇敌是这么玩的?”
“嘶,你这么一说……之前我就听闻仙尊和那魔头不明不白,我还以为是谁猎奇瞎编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泊雁仙尊和那无恶不作的魔头有染?不可能吧,我不相信!”
“仙尊,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项老怪沉下脸来,“你难道是在怪罪我们不该讨伐那魔头?你可知千百年来,我仙门弟子有多少人死于魔修之手?你们青锋派因诛魔罹难的弟子也不在少数,你身为掌门,难道要为了一个姘头,弃仙道众生于不顾?!”
“姘头?哈……”祁雁低笑出声,“看来项掌门早已知道了啊,你们此番故意瞒着我前来万魔峰,就是料定了我不会不顾你们的安危,逼我对魔尊出手,对吧?”
他说着,慢慢转过身来,视线却越过项老怪,落在拂尘老者身上:“为天执棋……九棋谷,将我也算计在内了啊,莫掌门。”
苗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看到祁雁那张鲜有表情的脸正含着笑意,可那苍白面容上,却分明沁着两道早已干涸的血泪。
第153章 自罚 话本是祁雁写的?
诸天缚魔大阵……
苗霜对这玩意有些印象, 隐约记得这阵法也是仙道天才青冥君所创,在青冥君以身镇魔之前,一直用这阵法来压制门派中不慎堕魔的弟子。
但随着后来一劳永逸的办法出现, 缚魔大阵便也失传了,青锋派中本就剑修居多, 通阵法者寥寥无几,保存一部早已没用的阵法根本不可能。
祁雁……是打算用这阵法来困住他?
苗霜并不知道缚魔大阵除了缚魔还有什么其他作用, 但至少它叫缚魔大阵,不叫诛魔大阵,想必不会伤他性命。
祁雁果然还是不舍得杀他。
哪怕花上两千年时间去复原一部早已失传的阵法,也不愿意用最简单的方式一剑结果了他,可惜万般努力,最后却败在了自己人手里。
九棋谷这一招可谓是阴到家了,所有化神境以上的修仙者悉数出动,如果祁雁不理会,发狂的魔尊一定会把他们全杀了, 那样的话,正道高阶修士死绝, 平衡被破,修真界必将大乱。
苗霜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是当时的祁雁,一定也要发疯,说不定还要疯得比他更厉害,不怕被对手杀, 就怕被队友坑,这口气他绝对忍不了。
莫掌门将拂尘回拨:“落子无悔。魔尊一日不除,修真界便无一日安宁, 恕老朽无法认可仙尊缚魔之法,故出此下策。”
“好,好一个落子无悔,”祁雁抱着苗霜的尸身从他们面前走过,没有再看莫掌门一眼,而对众人道,“你们所有人,都是自愿前来的,可对?”
“仙尊这话是什么意思,除魔卫道,我等义不容辞,难道还能是被逼的不成?”
也有人察觉他话里有话,后退了一步:“呃……我们孤云阁只是来凑个热闹,几大掌门联手诛魔,咱也不能缺席啊。”
“泊雁仙尊,”一口宽背砍刀突然拦在了祁雁面前,截住他继续向前的路,“你带着这魔头的尸首,这是要去何处?他死都死了,还是快些将他挫骨扬灰,免得这魔体再污染其他地方。”
“项老怪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另一个修士道,“您不就是想说,泊雁仙尊手眼通天,万一趁大家不注意,又偷偷把这魔头复活了,咱们这一趟岂不是白干了?”
有人阴阳怪气地开口:“说的就是,我看仙尊还是不死心那什么诸天缚魔阵,放不下你那老相好,且不提你那缚魔阵是否真的能成,就算真成了,仙尊就没想过它能坚持多少年?您已是半步合道,想必不久就要破碎虚空而去,留这祸患继续待在修真界,若有一日他破阵而出,又让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如何啊?!”
“不错!斩草要除根,仙尊还是快些毁了这魔头的尸首以绝后患吧!若是您不忍心,我们也可代劳!”
“铲草除根!挫骨扬灰!”
苗霜:“……”
真是演都不演了。
不过是看祁雁此时灵力耗尽,才敢蹬鼻子上脸,换作平常,连个屁都不敢放。
看着这些正道修士们丑恶的嘴脸,时隔千年,他竟只觉得好笑。
“仙尊都听到了吧,可不是项某故意为难仙尊,实在是你该给道友们一个交代,”锋利的刀刃缓缓指向祁雁,“你身为仙道首座,却和魔尊私下往来,念在青锋派几千年来为修真界做出的贡献,我们不说什么,只要你交出那魔头的尸首,今日之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回去依然给你大办庆功宴,若是不么……”
他晃了晃刀背上的骨环,咧嘴笑道:“人们都管项某叫老怪,长相怪、规矩怪、品味怪,但最重要的嘛,还是脾气怪。”
“我这刀,非化神以下修士不杀,非五千年道行妖族不杀,每杀一个,就用他的脊骨磨成环穿在刀上,如今九环大刀还差一环,若能取泊雁仙尊之骨填这一环,项某死也无憾了啊。”
他紧紧握住刀柄,目光炙热地看着对方,轻舔嘴角,那笑容扭曲又狰狞:“忘了告诉仙尊了,就在不久之前,项某刚刚破关,现在已是炼虚初期,仙尊和魔头一战耗尽灵力,对项某来说也算公平,不如你我打一架如何?”
祁雁淡淡地看着他,面上笑意已散,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样子,冷冷道:“让开。”
“我若说不呢?”
宽背大刀破风而来,挥舞间似有电闪雷鸣,雪亮的刀刃直朝着祁雁颈项间砍去,而祁雁长剑已断,手无寸铁,甚至还抱着苗霜的尸身不愿撒手。
刀刃即将砍上他的脖子,却在离他仅有三寸远时堪堪停下,项老怪手臂上青筋暴起,灵力在刀身上疯狂涌动,却无论如何不能再近分毫。
似有无形的屏障将刀势阻隔开,紧接着,刀刃上的一点开始凝出冰霜,冰凌迅速向外扩散,空气为之冻结。
项老怪面色一沉,急忙想收回刀,却不想大刀竟被牢牢冻住,白霜顺着刀身飞速蔓延,眼看着就要攀上他虎口,不得已,他只得弃刀而退,飞身后掠。
祁雁没有再看他一眼,只径直从众人身前走过,每踏出一步,便留下一个霜雪凝成的脚印。
修士们纷纷召出武器法宝,谁都知道此时的泊雁仙尊是最虚弱,若想取他性命,必须趁现在,也只能趁现在。
无数道攻击向他袭来,祁雁终于暴怒:“都给我滚!”
气浪随着他的话音骤然炸裂,裹挟着寒风与冰碴,苗霜都仿佛感觉到了那铺天盖地的威压,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了脸,然后才想起这只是大道书回溯出的幻象,又表情复杂地放下了。
所有修士被这凛冽的气浪齐齐炸飞出去,项老怪那柄上斩神佛下斩妖邪的大刀居然就在这气浪中碎成了渣,风雪呼啸,天地之间笼罩上一层阴霾。
祁雁仰头看着白茫茫的天,唇边再一次浮现出笑意,那笑容越来越深,越来越猖狂,直至大笑出声:“苍生道……哈哈……这便是苍生道,这便是我守护的苍生!”
血泪自眼底涌出,润湿了早已干涸的泪痕,顺着下颌滴落,数不清的冰川在这片早已夷为平地的魔域拔地而起,从四方向中心合拢,直至遮蔽苍穹。
脚下的土地剧烈震颤,修为稍低的修士皆被气浪炸得口吐鲜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险些被地底下冒出来的冰凌扎成刺猬,人们狼狈逃窜,地动山摇之中连飞行法宝都难以召出,脚屡次陷进地裂缝隙,又差点被冰霜冻结,所有能拿出来的手段全部用来逃命。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不慎殒命,时至今日,他们终于真正体会到半步合道的威力。
侥幸活下来的修士们远遁千里,没有一个敢多停留片刻,四方合拢的冰川终于对撞在一起,轰的一声,尘埃落定。
冰川中心留下了一个空腔,祁雁站在这寒意弥漫的方寸之地,周遭数不清的冰壁上皆倒映着他的脸,一张张面容在凹凸不平的冰面上扭曲变形,或哭或笑或惊或怒,诡异至极。
人声退去,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白光闪过,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口冰棺,祁雁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抱着的人放进冰棺里,靠着冰棺缓缓跌坐下来,似是精疲力竭。
“小霜,我是不是错了?”他轻声问着,“我所证之道,真的正确吗?如果是,为何我总是护不住最想护住的人?”
无人回应他。
只有回音层层叠叠,似是叹息。
即便隔着千年,苗霜也能感觉得到,祁雁的道心开始动摇,大抵就是在那个时候,心魔趁虚而入。
“能不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明明已成仙门首座,却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
祁雁声音渐小,他慢慢合上双眼,疲惫和绝望让他意识昏沉,渐渐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光点从他身边飞过,他骤然惊醒过来,只看到冰棺里的尸首竟开始消散。
祁雁愣了一下,有些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拼命用手去拢,可那些光点却径直穿过他的手掌,在他身边打着旋,而后离他远去。
“不……别走,别走!小霜!!”
他苦苦哀求,冷峻的面容在此时近乎悲怆:“别走……求你……”
苗霜皱了皱眉。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他们这种道行的修真者,就算是神魂俱灭,肉|体也没那么容易消散才对。
他的尸身很快便散得什么都不剩,祁雁浑身颤抖着去收集那些飘散的光点,那是苗霜已经碎成无数片的神魂,他用仙术一点点将它们拢在手心,试图再将它们捏合起来。
他先前召出的冰川隔绝了空间,倒是在这种时候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冰壁阻拦了神魂的逸散,将所有神魂碎片封锁起来。
如果不是这样,他根本不可能将苗霜复活。
也不知道他收集这些碎片花了多长时间,苗霜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将书翻过一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倒是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他的神魂都碎成渣了,居然还能重新拼起来,这世上除了祁雁,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看来之前他的猜测没错,祁雁果然是逆天行道复活了他,只是……那后来他们又为什么会穿进话本?
苗霜继续往后翻,想再从大道书里得到些答案,却不想这么一翻,书页突然哗啦一下,散落满地。
苗霜一愣。
这……上古至宝这么不禁碰,翻一下就坏了?
不能够吧,他现在只是法力散尽的魂体状态,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散落的纸页,却发觉上面的字体和先前不同,而且这字迹十分熟悉,貌似是祁雁的。
这纸……倒确实是大道书里的纸无疑,但看起来不像是刚掉下来的样子,断口处十分平整,隐隐能感觉到仙力遗留的痕迹。
大道书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更不容任何人更改,什么样的修为才能从上面撕下纸页,还能在纸上写字,祁雁当真是半步合道,快能与天道比肩了。
苗霜仔细阅读纸页上的文字,一目十行地扫下来,内心忽而一惊。
这是……!
他蹲在地上,开始一张张翻看,每一张纸上都是一个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无一例外,全部是他和祁雁。
所以他记忆中看到的话本子,是祁雁自己写的?!
这个消息让苗霜不可谓不震惊,他快速翻找着,果不其然,很快就找到了眼熟的那一张,上面写着的,正是他们在凡间经历的种种。
但奇怪的是,这个故事除了第一行,下面的文字竟全被划去,被划掉的文字已经变成了灰色,是祁雁写的,而新生成的黑色字,是大道书本身的笔体。
黑字便是他们最终的结局,灰字的内容却与苗霜记忆中完全不同,在祁雁原本的构想中,他的造反计划居然并没成功,他被季渊以莫须有的谋逆之罪株连九族,亲眷枉死,沦为废人,又和苗疆大巫成亲,他日日忍受来自大巫的折磨,拼尽全力,却在即将成功时功亏一篑,被大巫一剑捅死,而后大巫杀了季渊成为皇帝。
……这都什么跟什么!
苗霜差点被祁雁写的鬼东西气死,心道还好这结局改了,不然他死了都要被气活过来。
他有些烦躁地在地上继续划拉,捡拾掉落的纸张,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将那玩意从雪中抽出,抖了抖,发现那竟是一条雪白的狐狸尾巴。
这个气息……是妖王?
狐王的尾巴为何会在此处?
他看着手里的狐狸尾巴,又看了看纸页上的字,总算明白了什么。
狐生千面,善幻术,九尾狐的尾巴也有同样的功效,若以狐尾为笔,在纸上写出的文字便可组成一个幻术空间。
那么,如果这纸是从大道书上撕下的纸,就能让虚假的幻术变成真的。
这每一张纸页中,都是一个完整的芥子世界!
这样的方法……亏祁雁想得出来。
苗霜按捺下心中的震撼,又捡了半天,终于捡起最后一张,不多不少,刚好三千张。
三千个芥子世界,三千个不同的故事,三千段不同的人生,这些故事的走向无一例外,全部以悲剧收尾。
所有的“祁雁”都历经千难万险,受尽百般折磨,遭人背叛,失去所有,最终死于“苗霜”之手,被贯心一剑夺去性命。
像在偿还曾经犯下的罪孽。
苗霜抬起头,看向那个盘膝静坐的人。
他终于明白了,这些故事……是祁雁的自我折磨,是他在一遍又一遍鞭笞自己的神魂。
大道书的书页无穷无尽,只要他想,他可以再创造更多的芥子世界,三千个,三万个,三千万个。
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自罚。
第154章 苏醒 欢迎回来,鸣川师兄。
时至今日, 苗霜终于记起了一切。
千年前他死在祁雁剑下时,便已了却心中遗愿,他死而无憾, 死得其所,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再醒来, 也从没有任何想要活下去的信念。
或许正因如此,他的尸身才会消散得如此快, 没人能留住一个自愿赴死之人,可偏偏的,祁雁不信这个邪。
祁雁强行将他碎成渣的神魂拼凑起来,修补完全,苗霜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但那仙术无疑已经堪比神迹,根据他神魂现在的完整程度来看,祁雁当年的复活仪式应该并没有什么破绽。
可死而复生的苗霜却没有醒来,并非他不能醒, 只是他不愿醒,和魔念对抗太久, 早已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疲倦让他陷入一场永恒的长眠,十年,百年,千年……他或许就要这样沉睡到时间尽头,直至大道崩毁。
但最终, 他还是苏醒了,只因他在沉眠中感受到了痛苦,那不是他的痛苦, 而是祁雁的。
最初的五百年,祁雁尝试用各种方法将他唤醒,却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无数次的失败终于将他的理智磨损殆尽,他认为苗霜再也不会醒来了,于是往后的五百年,他开始折磨自己。
或许对那时的祁雁来说,唯有痛苦能暂时抚平内心的愧悔,就像将长剑捅进心口时会觉得畅快,他拿起了那支狐尾笔,在一个又一个芥子世界中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因那是从大道书上撕下的纸页,每一笔每一画皆为真实,哪怕在芥子世界中的只是神魂的投射,本体依然会承受与之等同的痛苦。
这样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连处于沉睡中的苗霜都看不下去了,他为了阻止祁雁的疯狂举动而醒来,却发觉祁雁早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由他亲手创造的世界终于困住了他自己,来自三千个世界的杂音在耳边混响,以至于他根本听不见苗霜的呼唤。
心魔在悔恨和疯狂中蔓生,道心近乎破碎,天上那轮皎月行将被黑暗吞噬,最后一抹光亮消散之时,便是彻底入魔之时。
苗霜不敢想象,祁雁这种家伙如果入了魔,修真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真像那心魔所说,他要屠尽苍生为他陪葬。
苗霜想阻止他,可神魂受过重创的他根本无力使用狐尾笔,去改变大道书上的结局,情急之下他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也将自己的神魂投射到芥子世界中,试图在世界当中唤醒祁雁。
可他力量稀薄,三千世界只能选择一个,又不知为什么,进入的第一天就忘了自己的任务,或许是修补过的神魂太过脆弱,受到冲击而记忆错乱,他全然不记得被祁雁复活的事,只把那大道书上的内容记成了看过的话本,以为自己还在一千年前,刚和祁雁结束惊天大战,被他一剑结果性命。
阴差阳错地,他并没能唤醒祁雁,却改变了那个世界的结局,原本绝不可能更改的大道书被重新书写,祁雁创造的悲剧结局被他强行扭转。
按理说,逆天行道一定会惊动天道,降下天谴,对于这三千个芥子世界来说,祁雁就等同于天道,他改变世界结局的行为无异于逆天行道,这么大的变动,祁雁一定会察觉,甚至比在世界当中尝试唤醒他还要有效。
苗霜将纸页夹回大道书,缓缓放下书和笔,注视着面前的人。
祁雁应该就快醒了。
等了这许久,他也有些心急,不妨再刺激他一下。
苗霜弯下腰来,把脸向他凑近,正在这时,徘徊在远处的心魔突然消失,一闪过后已经出现在他身边,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苗霜瞥他一眼,这心魔尾随他许久,却又不肯离祁雁的本体太近,似乎在抗拒什么,这会儿倒是又克服了本能,跑过来捣乱。
他不理心魔,只低头轻轻在祁雁唇瓣上吻了吻,神魂之间的亲吻感觉十分特别,凉凉的,像是在触碰一汪水。
这便是神交的滋味?
还没跟祁雁双修过,双修秘籍没了可以再找,如果有机会,他定要试试。
心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亲吻祁雁,身上缭绕的黑雾突然爆发,腾地一下蹿起,原地表演了一番什么叫“火冒三丈”。
还是鬼火。
“谁准你吻他?!”心魔气得咬牙切齿,黑雾在瞬间将苗霜包裹,“他杀了你,是你的仇人!他该死,他不配你的喜欢!”
苗霜并不挣扎,任凭雾气将他淹没,反正这玩意又不敢真的伤他,不慌不忙道:“你若不想看到我亲他,那你就去杀了他取而代之。”
“我若有足够的力量杀死他,还用得着求你帮我?!”
“这还真是稀罕,我头一次听说心魔取代本体需要借助外力,”苗霜似笑非笑道,“究竟是你力量不足,还是你根本就没办法?还记得我在将军府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人不能掐死自己,在这片属于你们的识海,你也没有办法杀死你自己,取自己而代之。”
他说着伸手捧住祁雁的脸,再一次吻了上去,他肆无忌惮地在那冰凉的唇瓣上磨碾,在他的唇舌间索求,即便那山岳般沉重的巨剑就悬在他们头顶,仿佛随时都会坠落,让他们湮灭于此。
他便将这当做生命中最后一次亲热,生与死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重要,黑雾在他们身边暴涨,发出刺耳的尖啸,心魔不再维持人形,如烈焰般冲天而起,黑焰烧遍整片识海,将天上的月亮遮蔽殆尽。
周遭更晦暗了,几乎再见不到一丝光,可苗霜却并未停下,他吻得有些忘我,不知是祁雁神魂的滋味令人着迷,还是濒死时更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他闭上眼睛,不再聆听呼啸的风雪,不再关注心魔的搅扰。
他的世界里便只剩下祁雁,只剩下这个吻。
皓月最后的一丝光边也被淹没之时,祁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便在一瞬间收束,他惨白的虹膜再一次有了颜色,霜发重新化为青丝,黑如泼墨。
笼罩于皓月之上的阴影悉数退去,四野亮如白昼,风雪止歇,绵延千里的雪山在皎洁月光下闪闪发亮,如梦似幻。
祁雁因惊愕而收缩的瞳孔慢慢恢复正常,渐渐清晰的视野中,率先映出的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苗霜便站在那皎月之下,身披清辉,冲他微微笑道:“欢迎回来,鸣川师兄。”
第155章 出关 我们回家吧。
祁雁看着面前的人, 一时怔住,像是不敢相信,出口的询问都变得小心翼翼:“……小霜?真的是你?你醒了?”
苗霜刚要回他一句“这话应该我来问你”, 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裂痕在那巨剑之上迅速蔓延开来。
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但苗霜并没打算躲,一来这东西太大太沉, 他根本来不及跑,二来……
巨剑在顷刻间碎裂,数不清的碎块掉落下来,犹如山石崩毁,就要将他们掩埋其中。
千钧一发之际,那些碎石又在瞬间分崩离析,化作绵绵细雪,从高空簌簌而下,轻落满头。
二来, 这本就是祁雁的识海,周遭的一切皆由心念所化, 这剑已经悬了一千年都没掉下来,现在突然破碎,大概只是因为某人太激动了。
苗霜伸手拂去身上的雪,余光却扫到祁雁眉头一压,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紧接着剧烈的失重感袭来, 苗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听“啪”的一声, 一根足有大腿粗的冰锥在半空中炸开,冰碴溅落满地。
苗霜仰头看了看那根冰锥的位置,赫然悬在祁雁头顶正上方,不禁眉尾一挑,揶揄道:“泊雁仙尊一世英名,差点毁在自己冻出来的冰川上。”
祁雁:“……”
当然这只是句玩笑话,像祁雁这种修为境界的修真者,肉|体强度强悍得可怕,青锋山倒下来都不一定能把他砸死,就算真被冰锥击中,碎的也是冰锥不是他。
但那画面还是太滑稽了。
苗霜想象了一下,有些忍俊不禁,索性转过身去环顾四周。
他们已经不在祁雁的识海了,如果他所料不错,这里应该就是当年祁雁用仙术分隔出的那片空间,位于冰川中的空腔。
光线不算很好,但也不至于一片漆黑,有少许阳光经过透明的冰壁,层层折射进来。
苗霜伸手触碰冰面,指尖感受到了阻力,结界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如水般泛起涟漪。
“小霜……”身后传来祁雁颤抖的声音,许是太久没开口了,嗓子哑得厉害,他起身上前,向他张开双臂。
却扑了个空。
他的手臂径直穿过对方半透明的身体,祁雁一愣,苗霜却笑出了声:“刚刚在识海里你不抱,现在才想起来,太晚了吧。”
祁雁抿了抿唇:“那我们回去。”
“不,”苗霜果断拒绝,“我都被你放在识海里养了一千年,好不容易能出来了,让我透口气。”
“你现在魂魄不稳,还是不要在外面待太久了。”
“哪里不稳?我感觉挺好的,”苗霜道,“至少在你这结界里不会有事,放心吧。”
他都这么说了,祁雁也不好再强行把他收回去,识海对于修真者来说是非常私密的地方,除了双修时,极少会对他人开放。
把别人的神魂放进自己的识海里养着,这种行为其实十分冒犯,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当时苗霜的魂体过于脆弱,他必须要找一个绝对安全且安静的地方安置他,他的识海无疑是最佳选择。
不知是太久没见了,还是刚刚得知自己这一千年来的所作所为已经被苗霜翻了个底朝天,此时的祁雁看上去颇为局促,他很想回避视线,却又不想苗霜离开他的视野,便只能时不时偷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肯开口。
苗霜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主动,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你就不想解释点什么?把自己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千年,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很好玩吗?很痛快吗?”
祁雁低垂眼帘,一言不发。
“还有那条狐狸尾巴,你又是从哪得来的?你把妖王砍了?”
“没,”祁雁终于开口,“是他主动找到我,提出跟我合作,狐尾是他给我的报酬。”
“哈,自混沌初开时人与妖就势不两立,现在却又联起手来,这位妖王还真是与众不同。”苗霜凉飕飕道,“他给你狐尾,就是为了让你写那些该死的话本子折腾自己?我是不是该去找他算算账,他这算助纣为虐吧?”
“……是我主动向他讨的,原本我是打算用狐尾笔直接改写大道书,我想着如果大道书被改写,现实或许也会发生改变,尝试后才发现根本办不到,大道书不容更改,就算我拼尽全力把字写上去,也存留不下来。”
“后来我一怒之下想要直接毁掉它……当然,还是失败了,却意外发现空白的书页可以撕下,以狐尾笔在上面书写成篇,就能创造出一个芥子世界来。”
“修真界的历史能轻易被你改了还了得?”苗霜感觉他是疯了,自己当魔尊的时候都没他疯,至少他不会觉得自己能改写大道书,“然后你就开始折磨自己玩?那你为何又要封住自己的记忆?”
在芥子世界里,他一直以为祁雁失忆是意外,现在想来,恐怕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除了祁雁自己,也没人能封得了他的记忆,让他遗忘得如此彻底,甚至在他告诉他祁雁将军、鸣川师兄以及泊雁仙尊都是同一个人时,他也依然没能想起来。
祁雁不敢看他,低声道:“我只是想试试。”
“试什么?”
“试试在完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被迫承受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苗霜:“……”
他一时愣住了,愣了好几秒,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祁雁。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
祁雁在复刻他作为魔尊时的经历。
那时的苗霜被魔气侵蚀太久,记忆早变得支离破碎,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当魔尊,为什么要与修真界为敌,一次又一次击退前来讨伐他的正道修士后,他也曾疑惑过,自己分明待在万魔峰闭门不出,这些人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这般针对。
他轻轻扯了下嘴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真是……”
“但我没想到你也会进入芥子世界,”祁雁又说,“其实你进去之后不久,我的本体就感觉到了,可大道书一旦落成就不容更改,哪怕是我自己创造的世界,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下去,无法干涉。”
“那后来为什么结局又被改写了?”
“我不知道,”祁雁摇了摇头,“或许是你的意志太强,才能完成逆天行道。”
苗霜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失去一切的结局是祁雁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而他脑中所谓的“原著”,大概率是他记忆错乱幻想出来的,在他的潜意识中,依然觉得自己是弃子,而祁雁该站在那众生之巅。
两道意志相互冲击,最终的结果竟是负负得正,阴差阳错得到了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
这还真是……
祁雁十分愧疚地看着他:“对不起。”
苗霜回过神来:“好端端的又道什么歉?”
“如果我没有自封记忆,就不会做出那么多不该做的事,就算不能提前把神魂分|身召回,也至少能对你好一些。”
“我不是也没对你好吗?”苗霜挑了下眉,“跟你互相折磨的滋味也不错,更何况,你要是有记忆,我还怎么欣赏你自己吃自己的醋?”
祁雁:“…………”
一提到这个话题,祁雁瞬间不吭声了,苗霜却偏偏不肯放过他,拿腔作调道:“泊雁仙尊是谁?忘了他,我才是你的夫君!”
祁雁唇角抿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苗霜又伸手去掐他的下颌:“就算要做替身,也该是他做朕的替身!”
祁雁下意识地低头,然后才想起来苗霜根本碰不到他,情不自禁地配合让他更加恼羞成怒,急忙别过脸去,疯狂运转体内灵力,压下耳根快要烧起来的热意。
苗霜肆无忌惮地在旁边嘲笑他,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冷峻面容,再想想他顶着这张脸说出过什么话,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祁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了足足五分钟,冷声道:“笑够了没?”
苗霜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决定暂时放过他,下次再笑:“所以,咱们是不是该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你在这待了一千年,修真界你不管了?青锋派也不要了?”
“我不在时,派内自有人代理掌门事务,门内弟子只当我在闭关。”祁雁道。
不过,也的确是该离开了。
与世隔绝地待了这一千年,已不知修真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彼时他为了留下苗霜的神魂,算是把各大仙门得罪了一个遍,后来又把自己关在冰牢里闭关至今,这冰牢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劈开,但青锋山就不一定了。
如果各大仙门联合起来讨伐青锋派,他又不在派中坐镇,青锋派很可能已经遇险。
但他当时实在没心情顾及这些,甚至到了现在也没有多么迫切。
青锋派立派至今近万年,如果只是因为他不在派中就能被灭,那也的确没什么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曾经他也想以一己之力肩负所有,庇佑天下苍生,可苗霜身死之时,他的心境已然变了。
在守护好枕边人之前,他不会再去管其他。
“到我身边来。”他道。
苗霜来到他身侧,一道白光将他护住,紧接着周遭的冰壁开始断裂,裂隙自下而上迅速蔓延,很快贯穿整座冰川,便听轰地一响,厚重的坚冰猛地炸开,碎为齑粉。
漫天冰屑纷纷而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彩虹,骤然明亮起来的视野让苗霜颇为不适应,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竟没认出这里是他的万魔峰。
记忆中的万魔峰常年毒瘴蔽日,阴森又潮湿,鲜少能见到太阳,他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从没呼吸过这么干净的空气。
先前他和祁雁一战,已经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地貌,万魔峰被夷为平地,天露池不见踪影,横亘于此的冰川阻拦了魔气的渗透,一千年过去,魔气竟没再次聚集。
但他深知魔气并不会消失,不汇聚在此,那就会散到天地各处,修真界的状况只怕更加不容乐观了,青锋派也没有选出下一任以身镇魔的弟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反正和他无关。
他都已经只剩个魂儿了,还替正道修士们考虑那些?
正想着,他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亮,他走……或者说飘上前去,发现那竟是一截断剑。
是剑尖的那一端,没什么太过明显的特征,但苗霜看着眼熟,视野又向四下搜寻,果不其然,很快发现了另外一半。
是祁雁的剑。
千年前祁雁在此折剑,断剑被封进冰牢之中,而今冰川消融,这剑又重新显露出来。
可惜了。
苗霜蹲下身,他触碰不到现世的东西,也碰不到这把剑,上面早已不见当年血迹,不知是不是剑断了的缘故,昔日雪亮的剑锋而今看上去有些发乌,十分陈旧了。
“你就这么把它毁了,不心疼吗?”他问,“剑是无辜的,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它跟了你这么久,已经生出灵智了吧?剑一断,剑灵也散了。”
祁雁来到他跟前,看着地上的断剑,神色有些复杂,许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剑灵……还在。”
“还在?”苗霜疑惑地又仔细感应了一下,的确没感应到剑灵的痕迹,“在哪儿?”
“嗯……”
“嗯?”
正说着,苗霜忽然感觉哪里奇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袖子里蛄蛹,可他现在只是魂体,衣服都是幻化来的,怎么可能会有其他活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颗白色的小脑袋从袖口拱出,不禁一怔:“小白?”
这白蛇……明明是芥子世界里的东西吧!
怎么还跟着他出来了?
不对,这白蛇身上明明没有其他生物的气息,也是魂体状态,而且气息相当熟悉,貌似就是他自己的神魂。
这白蛇是他神魂的一部分?
白蛇爬到他手腕上,探头望着地上的断剑,吐了吐信子,小豆眼中流露出十足的茫然,似乎在疑惑自己究竟是什么物种。
它慢慢将身体抻直,幻化成一把剑,顿了一下又变成蛇,几经变换,最后拧成了一团麻花,晕头转向地挂在苗霜手腕上。
苗霜看着它这蠢样子,又转头看向支支吾吾的祁雁,神色怪异道:“解释一下?”
祁雁叹口气,只得开口:“当年你神魂碎尽,我用仙术为你修补,却没发现剑灵也被我封在了冰牢结界当中,修补时不小心将它揉了进来。”
“哈?”苗霜眉头一跳,“你把剑灵砌进我的神魂里来了?你动手的时候就没发现哪里不对吗?”
“后来……是发现了的,但你的神魂碎得太厉害,一些太过细小的碎片已经消散,加上剑灵刚好能补完整,若是再剔除只怕会出岔子,所以……”
祁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放心,剑灵乃天地灵气所化,至净至纯,不会对你的神魂造成什么影响。”
苗霜和腕上的白蛇大眼瞪小眼——他死在剑下,剑灵又帮他补完神魂,带给他痛苦的东西终究成就了他,就好比噬咬他的蛊王让他成为大巫。
他伸手摸了摸白蛇的脑袋,别说,这神魂还真能摸到,小白也陪了他几十年,离开芥子世界时,他确实有些不舍。
“还能再分离出来吗?”他问。
“应该可以,不过可能会有些痛苦,而且需要你神魂状态足够稳定,”祁雁一招手,将地上的断剑收进储物法宝,“等回青锋派再说吧。”
苗霜自然没有意见,他逗弄着腕上的白蛇:“怪不得你总是和他亲近,他都把你折了,你还向着他?你这剑未免也太忠心了吧?”
白蛇:“……”
有没可能,它刚刚才想起来自己是剑灵?
明明是大巫自己心有所属才会影响到蛊王,欺负它不会口吐人言,无法反驳。
白蛇嘶嘶吐着信子,缩回他袖中。
祁雁招出飞行法宝,对苗霜道:“我们回家吧,小霜。”
第156章 道心 我要有他的苍生。
苗霜盯着那柄玉如意看了半晌:“我记得你以前不都御剑吗?”
“剑……断了。”
“身为剑修, 难道就没有备用的?”
祁雁摇了摇头。
无奈,苗霜只得站了上去——还好这法宝能承载他,不然他要变成地缚灵了。
祁雁也跟上来, 伸手一拂,浅白的光罩将他们护住, 他催动灵力注入法宝,玉如意迅速升空, 一念之间已驶出千里。
有结界保护,即便如此高速行驶,光罩内部也没有一丝风,苗霜俯瞰着大地,只觉这修真界的一草一木都变得如此陌生,或许,从来也不曾熟悉过。
他在万魔峰画地为牢一千七百年,几乎没怎么出去过,只有和祁雁交战时才会寻一处开阔的空间, 但都忙着交战了,哪还有心思赏景。
不知是不是魔域被毁的缘故, 总觉得脚下的风景并没他想得那么秀丽,他坐在如意头部,问祁雁道:“这历史遗留问题,你打算如何处理?”
“我自有办法,师弟好生休养,无需再为这些事劳神费力了。”
师弟……
许久不曾听到祁雁这般称呼他, 苗霜微微怔住,他抬头看向那道白衣的身影,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两千七百年前, 回到他们刚刚拜入青锋派的时候。
修真界数十年如一日,诸般过往历历在目,似乎过去很久了,又好像还在昨天。
既然祁雁这么说了,那他就也不再问,继续眺望远方。
很快他们就回到了青锋派所在之地,可苗霜左看右看,竟没发现青锋山的踪影。
那座直插天际的巍峨雪山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据说这山乃青冥君所开,夺天地之造化,山体并非立于地面,而是悬于虚空,山脚最后一块石头距离大地也有九十九丈远,普通人根本上不去,山巅有万仞之高,直穿云海,立足其上,手可摘月。
“青锋派传到你这一代,终于是让你给玩完了,”苗霜抱着胳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一千年没回来,青锋派该不会已经灭门了吧?连山都被人夷为平地了?”
祁雁皱了皱眉,觉得这事实在匪夷所思,他记得当年和各派掌门对峙时,惊霆刀的项掌门说自己突破到了炼虚初期,那应该是修真界除了他和苗霜以外修为最高的人,以一己之力灭了青锋派满门倒是不难,可若是要把青冥君开辟出的青锋山都轰成渣的话,却是不太可能。
他御着玉如意又往前飞近一些,忽然目光一凝:“不对。”
祁雁单手掐剑诀,吟念咒令:“通微洞见,妖魔显形——破!”
随着他的话音,远处白光一闪,天地自上而下撕裂开一道口子,仿佛被无形的剑锋劈开,一双硕大的金棕色竖瞳缓缓在裂隙中张开,滔天妖气倾泻而出。
看见这双眼睛,苗霜一下子认出了那是谁。
妖王?
不过这妖气还是弱了些,应该不是妖王本体,只是一道神识而已。
果不其然,遮天蔽日的白狐虚影自裂隙中跃出,张开大嘴,先伸了个昂首翘臀的懒腰,九条……不,八条尾巴无风自动,它抖了抖毛,看向祁雁:“一千年了,汝总算回来了,吾在此地镇守已久,已等烦了。”
那声音层层叠叠,似幼童,似少年,似青年又似老者,一时让人听不清究竟年纪几何。
最终归于一道和瑞王季澜极像的声音:“汝既归来,那吾这便走了。”
苗霜仰头看着那只巨大的狐狸:“狐绥,果然是你。”
“哎呀,这不是白发赤魔吗,”妖王狐绥自天际跃下,来到他跟前,体型化作寻常狐狸大小,“看来仙尊所谋之事已成,吾提前为仙尊道贺了。”
“多谢妖王相助,”祁雁道,“不过,你为何在此地?”
“自然是帮汝护住那座青锋山,以及山上弟子,有吾的幻术遮蔽空间,无人能打进来,”狐狸虚影绕着他们飞了一圈,“你们人族最是狡诈,若青锋派被毁,汝怪罪于吾,不肯兑现承诺,吾得不偿失,不如就尽这举爪之劳,替你抵挡分毫。”
祁雁:“……”
苗霜一挑眉梢。
真稀罕,居然被狐狸骂狡诈了。
祁雁叹口气:“在妖王眼中,我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罢了,就当本座再欠你一个人情,待此间事了,必登门拜谢。”
“仙尊出关之事,修真界各大门派想必已知晓了,吾幻术已破,青锋山再度现世,足以让仙道震动,众仙门不日便至,望仙尊早作准备,保重。”
说完,狐狸虚影便在他们眼前散去,妖气渐渐消失,妖王的神识已然离去。
苗霜扭头看向祁雁:“你答应了他什么?”
“不算什么要紧事,很快你就会知道了,”祁雁道,“我们先回派中看看。”
幻术消失,整座青锋山再次出现在视野当中,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祁雁御着玉如意飞进云海,停泊在供飞行法宝起落的平台上。
青锋派避世一千年,而今幻术封锁终于消失,派内弟子几乎在瞬间激动起来,不约而同地向平台聚集。
青锋山上有护山大阵,非本派弟子不得入内,既然有人能在不触发护山大阵的情况下进入青锋山,那就说明来人一定是自己人。
眼尖的弟子一眼便认出了,激动大喊:“是掌门!是掌门回来了!”
“什么?掌门出关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便传遍了整个门派,代掌门迅速赶到,他将祁雁上下打量一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祖?真的是您?!”
苗霜看了看这位年轻的代掌门,又看了看祁雁。
两千多年过去,都当上师祖了。
祁雁微微颔首,这时,代掌门看到从他身后走出的苗霜,神色突然一僵。
“白发赤魔?!”代掌门神色大骇,“师祖,这是何意?”
苗霜虽是魂体,但大家都是修仙的,自然能看到他,他并没想隐瞒自己的存在,祁雁也没有这个意思,他便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的视线扫过弟子们一张张或惊恐或震怒的脸,许久不曾回来了,这派中已经全是生面孔。
“白发赤魔?真的是白发赤魔?”弟子们难以置信,“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活着吗?”苗霜飘到他跟前,笑吟吟道,“我看你资质不错,我吃了你,兴许就能活过来呢。”
那弟子吓得脸都白了,大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
“……师弟,”祁雁有些无奈,“回来。”
苗霜不情不愿地飘回他身边,阴阳怪气道:“这就护短了?吃你几个徒子徒孙都不行?”
“别闹了,”祁雁叹气,“我可从没听说过白发赤魔会吃人。”
“生前不吃,难道死后还不能吃?”
“他们修为太低,吃了也没什么用,你若有需求,不妨直接来找我。”
“嘁,”苗霜趴在他肩头,对他低声耳语,“当着你徒子徒孙的面吃了你这个师祖?别说,我还真有些兴趣。”
他开始琢磨从哪里下嘴会比较好啃,而一众围观的弟子们已经吓得魂儿都要飞了,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他已经死了?那他现在是什么东西,鬼鬼鬼吗?!”
“是神魂吧,”有个还算镇定的弟子咽了口唾沫,“早就听闻掌门当年不惜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也要保下魔尊的尸骨,复活他的神魂,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算什么啊……”有嫉恶如仇的弟子攥紧拳头,不畏死地看向祁雁,“掌门!两千年来,大家始终敬你畏你,把您当做仙途之上穷尽此生追逐的榜样!可你为何背叛仙道,与这魔头有染?!难道您忘了,那些魔修是如何残害仙门修士,青锋派又有多少弟子死在他们手中?!”
祁雁平静地看向他:“本座不曾忘,正因如此,你们才更该感谢他。”
“……什么?”
代掌门神色怪异地看向苗霜:“师祖您刚刚……唤他什么?‘师弟’?”
“不错,论辈分,你该尊称他一声师叔祖,”祁雁将一样东西向他丢来,“可认得此物?”
“大道书?”代掌门愕然道,“先前我翻遍派内仙宝阁也没找到它,原来是被您拿走了?”
“看看吧,同派内所有弟子一起,看完大道书,你们心中的疑惑自会得到解答。”
祁雁说完就不再理会他们,低声对苗霜道:“我要去后山寻师尊,你可要和我一起?”
“唔,”苗霜兴致缺缺,“你自己去吧,许久没回来,我想在门派里转转。”
“……也罢,”祁雁并不强迫他,只将一道护身法术落在他身上,“那你自己小心。”
他说罢转身离开,苗霜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眼帘。
师尊还活着啊。
以前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若是再见到师尊,自己会如何做。
他恨那个收他为徒,又毫不留情将他选做弃子的人,恨到想将他千刀万剐,可如今真回来了,却又不愿再见到他。
时间当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竟连刻骨的恨意也能消磨,他甚至已不太能记起那个人的脸,“师尊”二字,仿佛已化作纸页上单薄的文字,一个带有一些含义的符号,仅此而已。
苗霜仰起头,看向飘浮在半空中的金光,大道书上的文字被投射出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耳边传来弟子们的窃窃私语:“他真的是……青锋派弟子?”
“所有的魔尊都是青锋派弟子,包括青冥君……这是真的吗?”
“大道书不会有假,而且刚刚他们进来时,护山大阵都没启动,除了本门弟子,再没第二种可能。”
“天哪……这怎么可能……”
“信息量太大了,我要消化一下。”
“所以,这就是掌门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收亲传弟子的原因?下一任魔尊必定从亲传弟子中诞生,这……”
“我记得上次还有人为争一个自封的亲传弟子虚名大打出手来着,我说,现在你们还争吗?”
“啊这……”
*
祁雁寻着一条山间小径,来到积雪覆盖的后山。
相比门内弟子聚集的前山,后山显得冷清许多,这里终年背离阳光照耀,寒冷异常。
此处是历代掌门埋骨之所。
自青冥君开创青冥心诀至今已近万年,修真界却无一人顺利得道飞升,人们只道是大道未成,却无人怀疑心法本身,毕竟除了青锋派掌门,也无人知道“青冥君破碎虚空而去”只是人为编造的谎言。
青锋派每每选出新任掌门,前任掌门的寿数就也快走到尽头,他们往往会在后山寻一间石室,闭关冲击境界瓶颈,成则破关而出,寿元再续个千百年,败则止步于此,悄然殒落。
祁雁来到师尊闭关的石室。
纵然每天都有弟子前来打扫,通往石室的路还是被积雪掩埋了大半,他能感觉得到,那人的气息相较千年前又衰败了不少,犹如即将燃尽的香烛。
靴子将积雪踩出吱嘎之声,他在石室门前驻足,一门之隔,里面白发苍苍的老者睁开双目。
他混浊的眼球已快不能视物,昔日仙风道骨的青锋派掌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也不过老态龙钟,与凡夫俗子无甚差别。
“鸣川回来了,”他苍老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是高兴还是畏惧,“把落晚也带回来了?”
“你竟还记得他的名字,我以为,你早将他忘了。”
“你二人都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子,为师怎会忘。”
“引以为傲?他也是吗?”
“落晚以身镇魔,将魔众约束在万魔峰一千七百年,若非如此,修真界恐早已沦陷,赤子之心,怎可让为师不以他为傲?”
“是吗,”祁雁低声笑了,“那你可曾想过,以身镇魔或许非他所愿?”
老者长叹一声:“为了天下苍生,总要有人牺牲,青锋派自古如此,既择此道,便应九死无悔。”
“既得利益者,似乎无权代表牺牲者,”祁雁冷淡道,“若师尊当年和落晚一样是弃子,还能如此毫无怨言地说自己一心向道吗?”
“……”老者沉默了下,“所以,鸣川今日来,是为兴师问罪?”
他的声音仿佛比之前更加苍老:“收你为徒那日,我便知此子与众不同,你或许是第二个青冥君,若弑师是你证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环,那便来吧,为师寿元将尽,还能为你燃作柴薪,也死而无憾了。”
祁雁不答,只沉默地看着那道门缝。
“我知你恨我,恨我选择你而放弃落晚,但为师不悔,若再来一次,为师依然会这么选。”
老者闭上双眼:“我已在此等候你许久,鸣川,动手吧。”
“你搞错了,师尊,”祁雁低沉的嗓音平静一如既往,“我并不恨你,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护不住落晚师弟,我也并非要弑师证道,只是,总要有人给落晚一个交代。”
“这一切该结束了,由青锋派造就的一切,也该由青锋派来终结,既然历代掌门都不愿意这么做,那便由我来。”
“师尊,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栽培和教诲,从今往后,不会再有第二个落晚,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鸣川。”
他说着转过身,向来时的路走去,他听到师尊微不可闻的叹息,最后问他:“这一次,你可寻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道了?”
祁雁脚步不停:“当然。”
冰凌在石室内蔓生,迅速长满每一寸空间,最终自门缝溢出。
“我要有他的苍生。”
第157章 苍生 大道万种只择其一,弱水三千唯取……
青锋派避世千年再度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 瞬间惊动了整个修真界,不消半日,各派掌门纷纷出山, 在青锋山外聚集。
无数飞行法宝将青锋山团团围住,若非有护山大阵, 只怕他们已经闯进来了,弟子们大惊失色, 急急忙忙去禀告掌门。
祁雁才从后山回来,就听到各大门派来袭的消息,他并没表现出意外,只微微颔首,平淡道:“我知晓了,此事我会处理,无需惊慌,都去修炼吧。”
这一句话像是给弟子们吃下一颗定心丸,没有什么能比仙道第一在派中镇守更令人有底气, 虽然避世一千年,弟子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掌门还是不是仙道第一, 但他们愿意相信他。
祁雁转身欲走,忽然有弟子叫住他:“掌门,大道书上的内容都是真的吗?”
祁雁顿住脚步:“无从作假。”
“那我们岂不是……一直以来都冤枉魔尊了?”
“可他残害我们仙门弟子是事实啊!”另一个弟子道。
“就算是这样,可如果没有他,魔修愈发猖狂,岂不是会有更多仙门弟子受害?”
“话怎么能这么说?众生平等, 怎可以数量论处?”
“不错,众生平等,”祁雁看向最后开口的弟子, “那么,何为‘众生’?”
那弟子愣了一下:“众生……就是天下生灵,世间生命,皆为众生。”
“凡天下生灵皆为众生,”祁雁点点头,“那我仙门修士是众生,魔修难道不算众生?二者皆为人族,可应一视同仁?”
“这……这怎么能一视同仁?魔修残暴嗜血,以虐杀生灵为乐,为祸世间,若我们原谅他们,那谁又来庇佑无辜者?”
祁雁:“可残暴是否为他们本性?落晚师弟本以医入道,医者仁心,我们这些剑修哪个敢自诩比医者更有救苦济难之心?只因其心性至善至纯,而被选中以身镇魔,日日忍受魔气腐蚀,受诸般恶念侵扰,以至灵台失守狂性大发,失手伤害仙门修士,这份罪孽,可该由他承受?”
“这……这……”
“天下魔气皆因青冥心诀而起,乃所有仙门修士修炼时排除的恶念混杂而成,这些魔气使人入魔,我们每一个修仙者是否都有责任?被魔修所杀,是否也算是前日因种下今日果?究竟谁为对,谁为错?而创造出青冥心诀的青冥君,是否算是一切的源头,救世之人,亦是祸世之人?”
“这……”那弟子低下头去,竟被说得面红耳赤,“弟子不知。”
“我仙门众人本该同心一体,合力抵抗外敌,可如今各派围困我青锋山,来势汹汹,绝非善意,我们是该引颈受戮,还是该拼死抵抗?”
“当然要杀回去!”一个弟子高声道,“我们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任由他们宰割?”
“可本座为护住师弟神魂而与各派为敌,又有妖王以幻术助青锋派避世千年,在各派看来,我们已然是妖族和魔修的同谋了。现在你们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把我交出去,和我划清干系,并杀了那妖王,向仙道各派表明立场。”
还不等他说“第二”,已有弟子开口:“掌门您在说什么,您是我们的掌门,没有您的庇佑,青锋派哪来今天!那妖王……那妖王也是在帮我们,如果没有他的幻术,我们青锋派早在一千年前就要被踏平了啊!”
“就是,您护住魔尊的神魂也是事出有因,要么……我们向各派解释清楚呢?在他们了解事情真相以后,也许会理解我们。”
另一个弟子反驳道:“你也太天真了,你难道没看大道书里的内容吗?一千年前掌门想以缚魔大阵困住魔尊,是九棋谷牵头向魔域发起讨伐,各派纷纷响应,而他们的理由不过是怕掌门破碎虚空以后没人再约束魔尊,那惊霆刀门的项老怪甚至想趁机杀了掌门,自己当这仙道第一……说到底,他们只是想得到掌门的庇佑罢了。”
“怎么这样……我们又没惹过他们……”
祁雁看着议论纷纷的弟子们,微微一笑:“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非黑即白,并非所有的同族都值得信任,亦非所有的敌人都心存歹念,与人族厮杀万年的妖族也会向我们施以援手,而同为仙门修士,我们亦会遭到来自己方阵营的背叛。”
苗霜趴在房顶上晒太阳,闻言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心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总觉得好像是自己说过的。
“你们从踏入青锋派的第一天起,就在学习何为苍生,何为苍生道,或许有人告诉过你们,凡我族类万众一心,当佑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杀之,我初入仙途,觉得此言并无不妥,可随着修为渐长,境界突飞猛进,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人,我所佑苍生自为人族,我若为妖,我所佑苍生便为妖族,那么我若为天道,我所佑苍生究竟为何?”
“人人都想修成大道,得道飞升,可究竟如何证道?为何修真界千万年来无一人成功飞升,就连仙道天才青冥君也以身镇魔,悄然殒落,究竟是我们道心不坚,还是囿于一隅,坐井观天,无法跳出局限之外?”
“苍生之道,从不该是党同伐异,纵然得一时强盛,但合久必分,物极必反,就如这青冥心诀,迟早迎来反噬的一天。境界越高,越应当抑强扶弱,不论弱者为人又或为妖。损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乃天之道。得天之道,方得证道。”
“大道万种只择其一,弱水三千唯取一瓢,即便你我所修皆为苍生道,亦会因不同的选择走向不同的结果,望我青锋派弟子都能寻得己道,以证天道。”
弟子们或低头沉思,或交头接耳,似是若有所悟。
苗霜看着那个被弟子们簇拥的人,明显感觉到他有哪里和以前不同了,曾经的鸣川师兄虽也一心向道,却又好像缺少一些什么,修苍生道对他而言不过是随波逐流,而现在,他似乎已勘破道心,真正寻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红尘里走了一遭,也不算全无收获。
弟子们渐渐散去,苗霜飘到祁雁身边:“大敌当前,你还有闲心情在这里传道授业。”
“放心好了,他们进不来,”祁雁丝毫不慌,“一千年前我让他们等我完成诸天缚魔阵,他们不肯等,现在,他们不等也得等。”
苗霜挑了挑眉:“你那阵法当真有用?就算你真能用它把我困住,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除了杀死我,你根本消除不了我身上的魔气。”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祁雁看向他,“一时做不到,还有一世,我说要救你,就一定会救。”
“可若顺应天命,我早该是个死人,你这般逆天行道强行保我,还好意思教弟子们顺应天道?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你又怎知身死道消是你的结局?逆天行道的不是我,而是万千借青冥心诀平步青云的修真者,我这么做,不过是在让一切回归正轨。”
“……”苗霜居然有点被他说服了,“你修道靠的是嘴?”
“靠的是心,”祁雁道,“现在我要去会会远道而来的各派掌门,师弟可要与我同往?”
第158章 对峙 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当然, 万一你一去不返,那可就是最后一面了。”苗霜揶揄道。
“师弟就对我这么没信心?怎知一去不返的是我,而不是各派掌门?”
苗霜耸了耸肩:“那我拭目以待。”
祁雁一指腰间玉佩:“你暂且进来, 等下人多眼杂,我怕来不及护你。”
这玉佩是一枚储物法宝, 里面应该还存了不少其他东西,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储物法宝都能储纳神魂, 祁雁的这一枚在法宝中也算顶尖了。
青锋派家大业大,一枚看似平平无奇的玉佩都是天品法宝,若非仙门各派合力,还真打不下来。
苗霜钻进了玉佩,里面空间不小,倒是宽敞,趁祁雁离山的功夫,他在这储物空间里随便翻看了起来,发现了那三千页撕下来的大道书, 某人的断剑,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秘籍。
除了剑道秘籍, 最多的竟是阵法,他还发现了一份诸天缚魔阵的复原本,那阵图复杂得看着就让人脑壳疼,里面还夹着一张原件,竟然损毁得只剩下一角。
苗霜气笑了,心道怪不得祁雁用了一千多年才将它复原完成, 只剩下一角的阵图,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祁雁御着那柄玉如意,穿过青锋山外缭绕的云海, 数不清的仙舟法宝已在此聚集,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粗略扫了一眼,各大门派几乎都到齐了,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气氛剑拔弩张。
玉如意向最大的那艘仙舟飞去,祁雁足尖在虚空中轻踏,人已落上甲板,好整以暇地开口道:“借九棋谷仙舟一用,莫掌门应该不介意吧?”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弟子们搀扶着从船舱里出来,他身形佝偻,撑着一把竹杖,比千年前万魔峰对峙时又苍老了许多。
他咳嗽两声,有些吃力地开口道:“仙尊不请自来,却也没给老朽拒绝的机会。”
他们九棋谷演算天道,为天执棋,单论斗法却并不见长,万魔峰一战,他因避让不及而被祁雁的剑气所伤,那剑气寒意凛然,损伤他的经脉,竟难以祛除,千年过去,他的修为再没有半点进境,寿元已将耗尽了。
他最得意的弟子也在那场交锋中身殒,现在,整个九棋谷后继无人。
“不请自来?”祁雁淡淡看向他,“莫掌门这话是在说自己?诸位掌门造访我青锋派,来势汹汹,可有经过本座同意?”
“泊雁仙尊!”一个体型健硕的修士提着刀跃上仙舟,正是惊霆刀门的项掌门,“那妖王狐绥以幻术隐去青锋山,而今你回来了他才离开,你还有何话讲?!你这个人族的叛徒,竟与妖王合谋!”
“泊雁仙尊把自己关在冰牢里一千年,现在又突然肯回来了,该不会是真的复活了白发赤魔的神魂吧?”
修士们纷纷落上仙舟,无数道视线将祁雁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似在探寻,又似在提防。
苗霜感觉到自己栖身的玉佩都要被盯碎了,不过,有祁雁的仙术在,这帮家伙可没那么容易发现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祁雁微微一哂,“本座今日来,并非要跟诸位了结新仇旧怨,而是要给各位掌门看一样东西。”
他说着拿出刚从代掌门手里收回的大道书,掌心轻轻拂过书页,上面的字迹便如泼墨一般投映在虚空中,如长河蜿蜒展开。
各派掌门看完上面的文字,皆是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祁雁!”项掌门勃然大怒,猛地拔出背后已经没了骨环的刀,“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你私会魔尊、勾结妖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就算你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你是仙门的叛徒!”
“可如果这书里的内容是真的,魔修真是因为我们修炼青冥心诀而诞生,那……那我们每个人,岂不是都要为此承担一份责任?”孤云阁的掌门道。
“说起来,那白发赤魔在位的一千七百年间,魔修好像的确没以前猖狂,我们万剑宗虽也以剑入道,却更善铸剑,修为嘛比起青锋剑派确实差了些,之前都被魔修打到家门口来了,不得不弃了宗门旧址令择他处,但白发赤魔上位以后,魔修不知为何收缩了领地,我们才能再把旧址捡回来。”
其他几个小门派的掌门也纷纷点头附和,其中一人道:“据说大道书乃天地灵气幻化而成,做不得假,但此物几千年来一直保存在青锋派内,这泊雁仙尊又是青锋派的掌门……依我看,我们还是再仔细验看一番为妙。”
话音刚落,祁雁已将大道书向他丢来:“诸位请随意,大道书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修改上面的记载,我也不例外。”
几个门派的掌门凑在一起,认真翻阅起了大道书,而项掌门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死死瞪着祁雁:“就算此物是真又如何?那姓苗的既已堕入魔道,就已不再是你的师弟!魔修都该杀,哪怕是你青锋派弟子也不例外!”
“项掌门误会了,我方才已经说过,本座今日来,并不为魔尊之事。”
祁雁说着走向一侧船舷,从这悬停于高空的仙舟之上眺望远方:“诸位掌门难道就没发现,这一千年来,修真界的灵气愈发混浊了?千年前我曾以冰牢填平天露池,强行改变了那里的地貌,和万魔峰不同,我的仙法隔绝空间,灵气触冰壁而回,绝无可能在附近聚集,又无魔尊逆练青冥心诀吸纳魔气,那么这些魔气,此刻散于何处?”
孤云阁掌门的脸上露出惊骇之色:“你是说,这些魔气已经混杂进修真界的灵气中了?!”
“难怪我们这几百年来锻剑锻出的废品率越来越高,我只道这些弟子一届更比一届差,居然没往这方面想!”万剑宗掌门道。
“你们住得高,就算被影响也是最晚的一批,我们御兽门早就感觉到了,派内灵兽都魔化了不知多少,”一人说着耸了耸肩膀,自嘲道,“不过,反正我们御兽门在仙门诸派中也是查无此门,没人在意我们。”
“所以,修真界几千年来没被魔气污染,是因为有青锋派弟子以身镇魔?”
“诸位掌门说得不错,”祁雁开口道,“仙门修士越多,修真界的魔气也就越多,几千年来,人族不再受到妖族威胁,各大门派接连兴起,所招收的弟子数量都翻了不知几番,魔气便也成倍数增加,按照现在的速度,只怕再过个一两千年,修真界就要彻底沦为魔域了。”
“那怎么办?”有人开始惶恐,“如今已经没人镇魔了,我们要如何阻止魔气蔓延?”
祁雁瞥他一眼:“阻止?若真能阻止,青冥君会因镇魔而殒?”
“那泊雁仙尊有什么好办法?”
“而今唯有一法,根源在何处,便从何处掐断,先让魔气不再产生,再慢慢解决剩下的。”
“如何能让魔气不再产生?”
祁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古旧的书,封面上写着“青冥心诀”四个大字:“此乃青冥心诀原篇,为青冥君亲笔所书,今日,我便当着诸位仙友的面毁去此诀。”
“……哈哈哈哈哈哈哈!!”项掌门突然放声大笑,“泊雁仙尊,你把自己关在冰牢里一千年,脑子都关傻了吧!就算你毁了这心法的原篇,又能影响到什么?你难道还能一并毁了我们已经修炼成的青冥心诀,废了我们的修为不成?!”
众人哄然大笑,也有人摇头叹息:“青冥心诀诞生至今几千年,早已成为修真者的心法基础,由此心法衍化而来的近似心法不计其数,就算毁去此诀,就算我们不再修炼此诀,转而修炼其他心法,也依然是青冥心诀的衍生篇,改变不了任何事。”
祁雁冷冷注视着他们,面上表情并无半分变化:“当年,就是因为众仙门阻挠,青冥君才没能毁去此诀,但他早已预料到了今日,在以身镇魔之前,他写下了这份青冥心诀破诀,只需一个化神境修为,且未曾习练青冥心诀的修士吟念之,便可让青冥心诀彻底从修真界抹除,包括所有衍生版本中包括青冥心诀的部分,也包括诸位已经修习成功的心法。”
“这是青冥君为修真界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
闻言,项掌门脸色蓦地一变:“你说什么?!”
他伸手便要来抢祁雁手中的书,却意外抢了个空,他的手掌径直穿过了那本书,只抓到一缕青烟。
青冥心诀已然出现在祁雁另外一只手中,他将书从后往前翻,最后几页的背面赫然是几页金字。
项掌门没能抢下书,脸色僵硬了一瞬,又无所谓地笑起来:“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纵观整个修真界,你真能找到一个没修习过青冥心诀的人?别说化神境了,能修到元婴都是仙道天才!”
他转身看向身后:“诸位,我们仙道所有化神境以上的修士都在此处了吧!你们倒是说说,你们谁没练青冥心诀,谁能替泊雁仙尊念这破诀之诀?!”
众人窃窃私语,皆是摇头,项掌门又得意地回过头来:“怎样,泊雁仙尊?你若真想办成这件事,不妨现在就去培养门中弟子,再过个几千年,说不定真有人达到你的标准呢!哈哈哈哈!”
“何需如此麻烦?”祁雁淡淡道,“找到这样一个人,确实难,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毕竟——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项掌门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似是有所预感,愕然道:“什么?!”
“自落晚师弟被选中以身镇魔,离开青锋派的那一天起,我便自废修为,舍了这青冥心诀,一切从头来过,”祁雁以指捏剑诀,缓缓凑到唇边,黑眸之中陡然凌厉,“天下第一心法又如何?我祁雁,从来不是非它不可!”
第159章 落定 把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什么?
祁雁根本没修炼青冥心诀?
这个消息即便是苗霜都震惊了, 差点没忍住从玉佩里跑出去。
当年他到万魔峰以后就和祁雁断了联络,祁雁是何时自废修为舍弃青冥心诀的,他一概不知。
若干年后再次交手, 他也没发现对方身上有什么异常。
他一直都以为鸣川师兄是个沉稳冷静的人,没想到越是这样的人, 发起疯来就越可怕。
“怎么可能?”项掌门怒目圆睁,“你没修习青冥心诀, 那你练的是什么?!”
“不过是最基础的,也是早已被你们抛弃的心法,清净诀而已。”
“……”
各派掌门面面相觑,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清净诀这种入门心法,也就适合筑基期及以下的弟子,但凡结了金丹也要换本高级的练,谁能想到,世间真有人练清净诀一直练到了炼虚巅峰?
他们一直以为祁雁也没什么特别的, 所谓“继青冥君之后第二个万年难遇的仙道天才”,不过是借助青锋派的雄厚实力才平步青云, 天生就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有什么可吹嘘的?
时至今日,他们才知晓自己过去对祁雁产生了多少误解,就凭练清净诀能练到仙道第一这一点,古往今来都是独一份。
趁他们愣神的当口,祁雁已经开始吟念青冥心诀破诀,书页上的金字化作咒令, 自他抵唇的指间逸散而出。
项掌门面色一凛,挥刀便向他砍来,厉声喝道:“给我停下!”
滔天刀气裹挟着雷霆, 以万钧之力轰然斩下,祁雁飞身后掠,刀气擦着他的鼻尖劈过,刀痕直嵌入仙舟甲板,几乎将整艘仙舟从中间一劈两半。
损坏严重的仙舟再难维持平衡,船身开始向一侧倾斜,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过后,最后连着的几块木板也接连断开。
众修士急忙御起飞行法宝从仙舟之上逃离,九棋谷弟子高声唾骂着,护送莫掌门离开,彻底失去控制的仙舟开始向地面坠落。
祁雁早已飞身而退,口中咒令吟念不停,又以剑诀唤万剑而至,灵力幻化而成的长剑虚影在空中凝聚,他足尖在剑身上轻点,踏剑疾走,项掌门在身后穷追不舍,雷光闪烁间,瞬息已近身侧。
祁雁一个侧身躲开对方砍来的刀,单手回拨于身后,掌中剑影隔开一道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攻击,玉如意从远处招来,狠狠撞翻了一个想要偷袭他的修士。
各派掌门纷纷加入混战,开始对他围追堵截,也有少数人选择了隔岸观火,无数道攻击几乎将祁雁吞没,他身法飘忽,在漫天刀势和剑气中闪转,一一避让格挡,十几个门派的掌门合力围攻他,一时竟伤不到他半片衣角。
苗霜在玉佩里都听见了猎猎风声,他十分怀疑这玉佩会在交战中被打碎,但每次攻击只是擦着它飞过,玉佩上的仙术屏障都没泛起一丝涟漪。
忽然,项掌门一声怒喝,猛地将那把宽背大刀下插,灵力在刀身上疯狂涌动,天穹之上,厚重的雷云迅速聚集。
众修士见到这雷云,面色皆是一变,不约而同地停止追击祁雁,向四方散开。
谁都知道这是惊霆刀门的必杀绝技,天雷引,以刀气引天雷至,其威力堪比天劫,几千年来,死在此招下的高阶修士不计其数,仙体都能被劈成渣,神魂俱灭。
项掌门元婴期时,就曾借此技跨阶击杀过化神修士,而今他已至炼虚,普天之下恐怕再没人能挡得下来。
雷云在天幕上翻滚,云层中电闪雷鸣,天色都暗了下来,方圆百里已无人迹,祁雁抬起头,只见一道比人还粗的天雷正在自己头顶凝聚。
项掌门须发皆张,大喝一声:“祁雁,受死吧!”
天雷撕裂苍穹,轰然而落,即便是修真界最快的身法也已来不及躲闪,震耳欲聋的雷声让整片天地都为之震颤。
项掌门面容几近狰狞:“千年前没杀你,今日便让你灰飞烟灭!”
他说着大笑出声,可才过去没几秒,那笑容又陡然凝固。
惨白的天雷映亮天地,也映亮祁雁冷峻的面容,他并未躲闪,而是伸出手,向着已劈至跟前的天雷轻轻一握。
一人粗的天雷便在他五指间收缩成一束,猛烈的雷势扬起他鬓边碎发,却并未灼伤他分毫,寒气自掌心蔓延,竟生生将天雷冻结,顺着雷光攀缘而上,直入天际。
项掌门面色大骇:“什么?!”
祁雁用力一攥,被冻结的天雷便在他掌中破碎,冰凌化作数不清的细小冰屑,如雾般爆开,又纷纷而落,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他的身形猛地从冰雾中穿出,直朝项掌门而去,后者猝不及防,情急之下只能横刀抵挡,祁雁足尖在刀身上猛踏,力道之大,直接将对方的虎口震出血来。
炼虚期的仙体竟经不住他这么一踹,项掌门整个人被击飞出去百丈远,直接撞碎了一座山峰。
祁雁在他的刀上借力,跃至高空悬停,继而双手掐诀,千万柄灵力飞剑自虚空中凝现,如雨落下。
灵剑精准地飞向各派掌门,众人御起灵力抵挡,可那透明的剑身却径直穿过他们的武器乃至护身法宝,没入心口,又从身后穿出。
灵剑并未在他们身上制造出伤口,所有人却都觉得体内一凉,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一剑斩碎。
穿身而过的飞剑接连撞向天幕,落成一个个硕大的金字,铺展开去,共同组成青冥心诀破诀之咒。
各派掌门大惊失色,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感觉体内一阵撕裂般剧痛,宛如割肉刮骨,青冥心诀便这样被生生抹去,有人甚至金丹碎裂,元婴化魔。
苗霜倒是没什么感觉,大概因为他只是神魂状态,早就没有修为了,他听到众修士凄厉的嘶嚎,一时心情复杂,这本成就了无数人,又害了无数人的功法,终于迎来了化为灰烬的时候。
不过,祁雁这手段未免太过极端,当年青冥君没能下得去手,并非心慈手软,只是毁去青冥心诀会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就如现在这般。
心法反噬,曾经被强行排除己身的恶念开始疯狂倒灌,意志不坚定的几个瞬间入了魔,项掌门不知何时又爬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周身魔气弥漫,以身化天雷,再向祁雁斩下一击。
祁雁横剑挡下刀锋,入魔后的项掌门狂性大发,这一刀的威力更胜从前,裂纹在灵剑虚影上迅速蔓延,眼看着就要碎尽。
祁雁眉头一压,手掌轻抵剑身,在灵剑彻底碎裂前将灵力灌注其上,与刀势相撞,猛地炸开。
他便借爆炸的冲击力将自己弹开,流星般向地面坠落,耳边风声呼啸,疾速下坠带来难以形容的失重感,让苗霜都感觉自己要被从玉佩里甩出去。
项掌门亦加速下坠,入魔让他失去理智,势要和祁雁决一生死。
离地面越来越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短,闪着寒光的刀尖几乎要刺入祁雁的眼,便在此时,他眉宇间陡然一凛,喝道:“起!”
一个覆盖了方圆千里的大阵终于布置完成,数万柄灵剑自地面冲天而起,又有数万柄灵剑自天际下插,犹如两张无形的大网,将各派掌门悉数网入其间。
项掌门下落的身形猛地止住,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到无的那一刻骤然拉大,对方的身形被剑阵强行拔起,拉向高处。
玉如意飞至祁雁身下,轻轻将他托起,祁雁借力一个旋身,人已稳稳地站在了如意上,他御着法宝再次升向高空,双掌交错相对,用力合拢:“收!”
随着他的话音,上下剑阵也立即收束,自天穹落下的剑钉入地面,自地面升起的剑刺入天空,所有修士被牢牢锁入剑阵当中。
滔天魔气在阵中冲撞,修士们发疯一般攻击着剑阵,却只是徒劳,苗霜透过玉佩看向远处,不禁一愣。
好眼熟的阵图,这是诸天缚魔大阵?
“千年前,诸位不让我用此阵困住魔尊,那今日,只能请你们自己尝尝!”
祁雁说着,又将大道书撕下一页,狐尾笔在书页上一挥,一个芥子世界瞬间形成,他将书页抛出,白光闪过,缚魔阵连同阵中的人被一并吸纳进书页当中。
天地之间顷刻间安静了下来,祁雁在如意上静立片刻,忽然发出几声闷咳,他抬手拭去唇角血迹,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
苗霜从玉佩里钻了出来,发现周遭环境十分陌生,这才意识到他们早已不在青锋山附近了。
难怪一开始某人只守不攻,大抵是为了将那些人引到远处,以免波及派内弟子。
他看向身边的人,神色复杂。
一边斗法,一边念咒,一边布阵,这人一心三用居然还有余力,还能再创造出一个芥子世界来,这样的修为,恐怕已经不是修真者的范畴了。
“你几时到了炼虚圆满?”苗霜开口问道。
祁雁转过头来。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遥远的云层上突然亮起金光,一道大门的虚影缓缓浮现,似有百尺高,巍峨庄严。
天道之门?
据说,修真界有人境界圆满,即将合道时,天道之门就会开启,过了此门,便飞升而去,再不复回。
苗霜一直以为这是个传说,毕竟数千年来从没有人顺利飞升过。
天道之门遥立云端,金光照彻大地,整个修真界都变得金碧辉煌,各门各派的修真者纷纷抬头望去,愕然注视着这此生难得一见的奇景。
天道之门出现,预示着祁雁已修成大道,经天道准许,可以飞升离去了,苗霜垂下眼帘,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
他早猜到祁雁勘破道心,离飞升就不远了,却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怎么还傻站着,快走吧。”
祁雁似是不解:“去何处?”
“……”苗霜顿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飞升啊。”
“为何要飞升?”
“?”苗霜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你修道至今,不就是为了合道飞升?现在天道之门都开了,你却问为什么要飞升?”
“我修道并非为了飞升,”祁雁远远地看了那金色大门一眼,“更何况,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不能走。”
“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青冥心诀也毁了,入魔的掌门也抓了,接下来,修真界的一切会慢慢回到正轨,也不需要你再做什么。”
“但你还没有活,”祁雁道,“仅有神魂,还是太过脆弱,我会为你重塑肉身。”
金光已经开始变淡,苗霜有点急了:“来不及了,重塑肉身找谁都行,你再不走就没时间了。”
“把你交到别人手里,我不放心,”祁雁伸手一招,强行把他收回玉佩当中,御着玉如意往青锋派的方向回返,“不过今日灵力耗尽,有些累了,先回派内休整几日。”
金色的大门缓缓在云端消散,随着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夜幕也终于降临。
苗霜眼睁睁看着天道之门关闭,气得咬牙切齿:“祁雁!!”
第160章 善后 道心所系。
祁雁充耳不闻, 御着玉如意回到了青锋派。
天道之门的出现惊动了所有人,说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毫不夸张,他们才刚落地, 弟子们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是怎么一回事。
比起祁雁飞升, 更令人震撼的是祁雁没飞升,天道之门都开了他却没走, 修真界近万年来第一个能成功飞升的修真者,竟然放弃了已到眼前的机会。
祁雁并没有解释太多,只说自己还有要事要办,暂且抽不开身,弟子们还想再问,却突然有人痛苦地大叫出声:“啊呃……怎么回事……我的金丹!”
紧接着,其他弟子也纷纷出现了同样的情况,有人双目赤红,近乎发狂, 身上隐隐开始冒出魔气。
“青冥心诀……”代掌门咬牙坚持,“师祖您……做了什么?”
祁雁眉心微蹙, 沉声道:“先别问那么多了,照我说的做——凝神静气,抱元守一,运清净诀,循环周天。”
“清净诀?”
来不及再顾及其他,弟子们纷纷盘膝入定, 祁雁又唤了几把飞剑,插入青锋山各处,布下了一个简易版的诸天缚魔阵。
反噬的魔气从弟子们身上抽离, 被阵法引导着汇聚于一处,渐渐在半空中凝聚出一个黑色的气团。
青冥心诀被毁,所有修习此心法的修真者都会遭到反噬是必然的,不过反噬程度也有所不同,随着修炼加深,反噬也就越厉害,简而言之,修为越高,反噬越强。
各大门派的掌门都是修真界的佼佼者,受到的影响自然最大,这也是祁雁要把他们关入芥子世界的原因,若是放任他们入魔发狂,这修真界也和魔域没区别了。
祁雁看着天上那个越来越大的气团,神色有些沉重,虽然他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修真界的魔气含量还是超过了他的预期。
青锋山万仞之高,又有云海阻隔,这里的灵气都已被魔气渗透,那其他地方更加不容乐观。
可见逆练青冥心诀吸收魔气这招确实管用,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青冥君此计当真是损失最小又最切实有效的方法。
也怪不得历代掌门不愿抛弃此法,牺牲一人换世间平安千年,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若当年去万魔峰镇魔的不是苗霜而是他,他甚至希望苗霜不要学他,他并不想让苗霜来收拾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想到苗霜,他忽然发觉对方半天没动静了,便用心念向他传音:“师弟怎么不说话?”
没人回应。
祁雁又唤了一声,苗霜才没好气道:“跟你没什么话好讲。”
“我没飞升,师弟生气了?”
“不能,你飞不飞升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师弟怎么阴阳怪气的?”祁雁忍不住微扬唇角,“我留下来陪你,你难道不高兴?”
苗霜不吭声。
平心而论,他当然高兴,再阴暗一点,祁雁为了他放弃大道,他高兴得不得了,但出于理智,他还是希望祁雁能顺利合道。
或许是因为看过那三千个芥子世界里祁雁为自己书写的悲惨结局,他更加不能忍受这种拼尽全力最后却功亏一篑的事情发生。
见他又半天不说话,祁雁唇边笑意渐淡,轻叹道:“只是暂时没走,又不代表就永远没机会了,我能合道一次,就能合道第二次。”
“哈,”苗霜一扯嘴角,“那你还真是有自信,别在这里烦我了,不想理你。”
祁雁只得作罢,又去看了看派内弟子的情况,有缚魔阵压制,倒是没有人彻底入魔。
天上的魔气团已经很大了,他站在高处,伸手一招,气团便向他飞来,寒气在他掌心弥漫,很快将魔气冻结成冰,又在仙法之下碎为齑粉,消失殆尽。
祁雁呼出一口气,处理这些魔气看起来容易,实际上却要消耗大量灵力,他今日和各派掌门一战,实在是灵力透支了,现在浑身疲惫,只想休息。
他回到自己的仙府,把苗霜从玉佩里放了出来,对他道:“此地灵气充沛,适合你温养神魂,暂且住在此处吧。”
苗霜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开口道:“我一直有个疑问,都说证道之前,先斩心魔,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有了心魔,方得证道?”
“心魔……”祁雁淡淡一笑,“与其说是心魔,倒不如说是道心所系,退一万步讲,也没人规定有心魔就不能飞升,不是吗?”
苗霜抱起胳膊:“强词夺理。”
“大道之本,在于阴阳调和,既然我与心魔能维系平衡,如何不算证得大道?”
“……”苗霜沉默片刻,“你还是睡觉吧。”
历经三千个芥子世界,不管别的如何,这口才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祁雁大抵是真的累了,没再开口,竟真在玉榻上躺了下来。
他们这种境界的修真者,其实早已经不需要睡眠,可他今日才从芥子世界中醒来,又被迫布阵斗法,已是身心俱疲,连静心打坐都懒得,只想酣睡一场。
脑袋才刚沾到玉枕就失去了意识,苗霜站在旁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此刻的祁雁和芥子世界中那个刚刚得胜还朝的皇帝祁雁没什么区别。
他背负得太多,以一人之力肩负起天下苍生,终究有精力耗尽的一天。
苗霜坐在床边陪着他,可惜现在触碰不到,不能相拥而眠,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庭院中传来几声鹤鸣,大概是某人养在仙府中的灵宠,两个弟子打扫着门前的积雪,很快又离开,除此以外,附近再无声响。
好生冷清。
这青锋山万仞之高,终是高处不胜寒。
祁雁这一觉一直睡了一天一夜,苗霜守着他久了也觉得无聊,跑去院子里用白蛇吓唬仙鹤玩,在仙府中四处闲逛。
祁雁醒来时第一眼没看到人,但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离他不远,他随手捏了道净衣诀,开口唤道:“小霜?”
苗霜直接穿墙而入,揣着袖子道:“干什么?”
“无事便不能唤你?”
“……”苗霜果断又穿墙走了。
见他无碍,祁雁放下心来,离府去办正事。
一天过去,缚魔大阵又汇聚起不少魔气,他将气团除净,观察了一下派内弟子,大部分人情况已经稳定了,只是因功法反噬,或多或少都有境界跌落的状况出现。
毁去青冥心诀,人族修士的整体实力必然大减,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借助这本心法逍遥了太多年,不该得到的,终归要还回去。
代掌门来向他汇报仙门各派的情况,和青锋派一样,各派弟子也出现了功法反噬的状况,又没有缚魔大阵镇压,情况比青锋派更严重不少。
加上各派掌门在和泊雁仙尊一战过后离奇失踪,此时的修真界人心惶惶,人们猜测万千,有说泊雁仙尊已合道而去,人族修士再无强者坐镇,马上就要变天了。
也有传泊雁仙尊为了死去的魔尊已经疯了,向整个修真界复仇,在飞升之前把所有人一网打尽,害过魔尊的人都得死。
甚至有人怀疑泊雁仙尊证的根本不是苍生道,而是灭世道,现在他合道而去,说明这修真界马上就要毁灭了。
传言越来越离谱,心法反噬让人杂念陡生,更是雪上加霜,入魔者不在少数。
对此,祁雁并不想继续跟他们浪费口舌,只让代掌门散出消息,说入门心法清净诀能很好地克制魔气,守灵台清明。
又削了一座山的山峰,倒悬成浮空平台,收了青锋派内缚魔大阵置于平台之上,告诉各派可将入魔弟子送入此阵,大阵会将魔气抽离,令堕魔之人重归仙途。
只是大阵所能承载的魔气有限,哪派送弟子来,哪派就得负责将抽出的魔气用仙力清除,若有任何一派没有善后,他都将不再借缚魔大阵给各派使用。
如此一来,没头苍蝇一样的各门派总算是暂时有了应对之法,纵然泊雁仙尊抓了他们的掌门,他们却也只能继续按泊雁仙尊说的做。
至于芥子世界里的各派掌门就没那么好运了,魔气彻底清除之前,祁雁不会放他们出来,当年一战仙门诸派皆有参与,不论是幕后主使还是受人挑唆,都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修真界暂时安定下来之后,祁雁带着苗霜离开了青锋派。
他要寻一处地方为苗霜重塑肉身,但这么做势必会招致天谴,青锋派才刚刚元气大伤,还是不要在派内做这种事为妙。
思来想去,他觉得最合适的地方还得是万魔峰,现在那里一片空地,什么都没有,就算招来天谴,也不会伤及无辜。
他御着玉如意离开青锋山,才刚出护山大阵,就感觉一股妖气尾随上了他们,他停下法宝,狐狸虚影果然现身。
“汝总算出来了,”妖王狐绥的神识拦在他们面前,“青锋派的护山大阵真是让狐爪麻,青冥君这老东西不但精于剑道,还善阵法,泊雁仙尊,汝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妖王有何事?”祁雁抬头看他,“青锋派正在准备谢礼,不日将送到妖王府上。”
“吾不要汝的谢礼,吾府邸也没狐,汝去了只能扑空,”狐绥将尾巴一卷,把一样东西扔上他们的玉如意,“汝答应吾之事该兑现了,此子就交由汝照看,传其仙法,授其大道,吾与妖后在外游玩,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此子黏人,吾甚烦,就拜托汝了。”
他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好像生怕祁雁反悔似的。
苗霜看着被扔上来的狐狸崽子,愣了一下,神色怪异地看向祁雁:“你答应他的差事,就是帮他带崽?”
而且这画面怎么总感觉似曾相识?
小狐狸被丢上玉如意,看起来摔得不轻,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他化形化了一半,看起来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耳朵和尾巴却还没收回去,虽然外表看上去和狐狸没太大区别,却全然没有狐狸的狡猾劲儿。
“我隐约记得,那妖后是头黑狼,貌似也是公的,怎么两只男妖也能生?”
“嗯,”祁雁伸手轻轻把小狐狸拽起来,“据说妖族有种丹药,叫孕子丹,服下以后便可令男妖孕育,大抵是用此物。”
“这些妖玩得还真花,”苗霜一挑眉梢,“所以,这小狐狸崽子到底是妖王生的,还是妖后生的?”
“这我便不知了。”
小狐狸晕头转向,这会儿才扶着耳朵抬起头来,看清他样貌的一瞬间,苗霜不禁一愣,诧异道:“太子?”
“太……子?”小狐狸茫然和他对上视线,眼睛并非狐瞳而是狼目,瞳孔略大,看起来十分单纯,“那是什么呀?”
苗霜:“……”
不对,不是太子。
只是样貌有些神似,他身上并没有太子的气息,就如季澜不等于狐绥。
芥子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祁雁创造的,可能是他的潜意识影响了那些人的样貌,本质和修真界并无关系。
不过,长成这副模样还真是过分,芥子世界中的他和祁雁在太子十五岁时就死了,也不知太子后来过得如何,有没有成为一代明君。
想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抬起头:“蠢货。”
“?”苗霜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骂谁蠢货呢?”
小狐狸吓得一哆嗦,一双耳朵向后背去:“我、我没骂人啊……父王叫我蠢货……”
苗霜:“。”
这是人能起出来的名字?
哦,那妖王本来也是不是人。
祁雁:“据妖王说,也许是孕子丹的缘故,此子先天不足,自降生以后便生命垂危,发育迟缓至极,三百年过去才第一次睁眼,睁眼以后也是懵懵懂懂,别说修炼了,又三百年方学会走路、说话,再三百年才能化形。”
按正常狐狸的修炼速度,一千年都够修出两条尾巴了,这小东西居然还没长大。
苗霜看着他道:“所以妖王就把这活儿扔给你了?”
祁雁点了点头:“妖王妖后为保住他费尽心血,已是烦不胜烦了,狐绥自断一尾让我帮他照看独子,我也不好拒绝。人与妖都依赖灵气修炼,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观他灵根并无异状,大抵只是成长得比别人慢些。”
苗霜在小狐狸面前蹲身:“既然这样,那你就唤名‘迟’如何?狐小迟,我便这么称呼你了。”
“小……迟……”小狐狸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笑逐颜开,“小迟喜欢!”
迟……
祁雁看向苗霜。
季迟,是太子的名字。
不过太子聪慧,什么东西一点就透,不然他们也不能放心把江山交给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只是太子极端怕虫,苗霜还偏要教他蛊术,太子边哭边学,没少受苦。
虽然苗霜时常用蛊虫吓唬太子,但怎么说也培养了他十几年,还是有感情的。
正想着,苗霜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虽然并不能真的摸到——笑眯眯道:“小迟会化形吗?会变成狐狸吗?”
狐小迟用力点头:“我会!”
“能变多大?”
“变不了父王那么大,”狐小迟认真思考,“不过,能变得比,比这个……这个东西还大。”
他说着指了指脚下的玉如意,大概是不知道这法宝叫什么名字,半天也没“这个”上来。
“那小迟很厉害啊,”苗霜夸奖他道,“变一个给我们看看如何?”
“好呀!”时常被同族的狐狸骂笨的狐小迟因这一句夸奖心花怒放,当场幻化成威风凛凛的白狐,雪白的狐毛被风一吹,顺滑又飘逸。
苗霜果断离开玉如意,骑上了狐狸,对祁雁道:“走,坐狐狸。”
祁雁:“……”
有点感情,但不多。